郭艳:从窗帘背后延伸的眼神
从窗帘背后延伸的眼神
郭 艳
少女时代曾经无比同情在窗帘后面瑟瑟发抖的简·爱,也曾无数次在心中默诵那段著名的独白;简·奥斯丁向我展示了傲慢绅士的修养和偏见淑女的优雅;郝思嘉跪在土地上流泪的那一刻,无疑是展示一种成人礼的仪式;福尔摩斯英式的严谨和精密的逻辑,炫技般展示了具象的科学理性;约翰·克里斯朵夫强大的精神性投射到年轻的心灵,并产生了持久的共鸣……这些具备温暖与力量的文字,无比柔软又尖锐地嵌入我的灵魂。一系列经典之作给予了我看世界的勇气和力量,抚摸我心智的同时,播下温暖、光亮、理性和智识的种子。
于是,我才有勇气去拉开蒙着双眼的手,一路观看现代、后现代对于世界灰暗色调的涂抹,对于精神完整性的解构。躲在窗帘后面看世界是典型的女性视角,胆怯而好奇地打量着一个和自己异质的世界。文学批评和写作对于我来说,无疑就是这种打量的延伸和继续。
女性视角是我进入当下文学现场的某种方式。女性的肉身与灵魂在被发现的同时也被这个物欲的时代所玩味和展览,于是开始寻找女性自我表达的意义。在这种寻找中逐步进入文学现场,并不断走出女性视角本身,贴近对于文学性自身的认知和理解。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文学不再是苦读十几年的各类理论术语,学院规范不再以城堡般的威严逼压着我。文学性是每每想到大漠长河、孤烟落日和明月夜短松冈时的哽咽,开始谅解等待戈多的我们,知道我们即便被现代生存幻形成一个个灰暗的甲壳虫,依然有着小桥流水和池塘春草的遥想。在现代城堡中,我们炼狱般体验被审判被异化的生活,却比任何时代都更明确人类因智慧而无限延展的生命与宇宙。人类生命基因层层揭秘,我们却无法参透人类文明最终的法则,于是我们依然笃定地相信天人合一,在一沙一世界中,从容而淡定。穿越了殖民和后殖民文化的尘垢,期待再次走入唐诗宋词意蕴中的我们,依然会在兰亭边曲径流觞,用一种古老而弥新的方块文字镌刻时代与人心。
多媒体时代,人类的苦难和人类的饕餮贪婪比任何时代都更残酷地直击我们的眼球,文学如何面对现实成为一个被不断质疑的问题。“同情之理解”是面对当下与历史的一种姿态,一如钱穆所言:对于以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其国家乃有再向前发展的希望。也如哈罗德·布鲁姆所说:文学经典之所存在是证实了我们的文化焦虑,并给这些焦虑以形式和连贯性。对于时代精神谱系的分析与建构,依然是当下文学批评的题中之义。无论何种思潮与流派的文学批评,在面对不同的现代国家、民族、语言、宗教、文化的时候,势必有着大相径庭的阐释与解读。同质化生存、平面化思想和网络化狂欢的当下,文学一如既往地提供和现代生存异质的文学乡愁,并以此来抵抗人类命运中无可避免的死亡、杀戮与毁灭。文学批评无疑是用理性去梳理文本世界丝丝缕缕的乡愁与焦虑,并赋予这种柔弱涣散的乡愁以某种命名,在命名的过程中彰显文学乡愁的诗意与灵性,并在终极的意义上赋予文学真正的超越与永恒。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坛》2012年第4期
文学史·文学评论·小说
——郭艳其人其文
王达敏
一
郭艳,京城皖籍学人,青年评论家,其正业在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 既管理,又教学。人为一,名有二。治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和当代文学评论,发表文章一概出示本名郭艳,蹈入虚构作小说则用笔名“简艾”,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本风靡世界一百六十多年的长篇小说《简·爱》的女主人公“简·爱”。
1997 年初识郭艳。那年我招收了四位研究生,三女一男,郭艳居其一。那两位女生,一个美目春风,聪慧精灵,人望极高,引得众多男生心动神摇又自惭形秽而却步。另一个女生来自古城平遥,北人南相,时尚如风,来复试那天, 非常艺术的打扮,俨然一位高傲的公主。人单纯,言行举止无拘无束,没心没肺。读书极快,记忆力极好,曾让她给本科生上两节课,她竟然把讲稿从头到尾背诵出来。说话语速极快,她一开口,不给别人说话的缝隙。思维极快,想象浪漫,此种个性为她治学插上了振飞的翅膀,却也为她的生活添了不少麻烦。常常突发奇想,想一出是一出,多半是瞬生瞬灭。用传统观念视之,这是一个做事不走脑的小迷糊、马大哈;用现代观念视之,这是自由天性之使然。毕业后她不停地折腾,先是弃合肥弃上海去深圳发展,迅速结婚生子;想生两个孩子,又不敢违反计划生育制度,怀第二胎时,便起意去国外生产。想到就做到, 这是她的风格,于是到加拿大生下孩子,接着又把丈夫鼓捣到加拿大。为了更好地生存,她又一次作出选择,弃文学攻法学,准备当律师。谁都不在她眼里, 她说,我就服郭艳。
郭艳知性素净,性极灵慧,喜读书,善思考。那时的教学采用什么方式, 差不多由导师自己决定。就我所知,我所在的中文系的多数导师喜欢采取聊天的方式授课。这种在今天几乎要绝迹的授课方式,从效果上来看,往往比一本正经的授课更好。三五人围坐,一壶清茶,水果一二,点心一二,围绕一二个话题,海阔天空地神聊。因事先每个人有准备,看似随意的漫谈,却始终不离中心。聊天即对话,对话即阐释,进入高峰状态的聊天,每每在互相启发、互相点拨中新见迭出,意会之处往往在不经意之处。在这种状态中,导师并非每每比学生高明,更多是“转相启发者多矣”。我的一些文章,特别是余华论的诸篇文章, 从中获益多多。郭艳温和安静,这是表象,一进入对话状态,她善思善辩的才能迸发。她的特点是有备而来,先找准问题的要点浅浅入题,初看无甚特别, 说着说着,你会发现大家的思路渐渐入了她的道。对于别人的意见,她不采取阻截的方式,不求彼此之间争个对错高低,而是“以愚自处”,继续诱发,向问题深处走,待到聊天对话结束时,一般情况下,她获取最多。用心读书,用心思考,又用心为文,学业必有精进。记得两篇文章之后,她的研究才能和写作的才华就显现出来了。读研三年,她发表了十来篇文章,还和同学合著出版了一本书《巴尔扎克其人其作》,其中的《刘克小说论》《话语拆解的历史—— 评历史小说〈天子娇客〉》《守望中的自我确认——张炜小说论》,十年后再读, 仍然是“文中有学”“学中有文”的好文章。作家完颜海瑞的两部长篇历史小说《天子娇客》和《归去来兮》出版后,包括京城众多名家在内的评论家写了几十篇文章,完颜海瑞经常在不同场合说,这些文章中数郭艳这篇最好。我亦有同感,但这话若从我口里说出,味道就变了。
做学问的妙处,最要紧的是将人的天资和才质激活,天目和心智打开,进而用“学”滋养,用“功”守护。2001 年,郭艳北上求学深造读博,师从著名学者杨义。让我窃窃自喜的是,她读博期间所写的文章,包括那篇被评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优秀博士论文的《京派、海派与左翼文学的现代性追求—— 1927—1937 年代京派、海派与左翼文学小说文本的现代性研究》,与《话语拆解的历史》《守望中的自我确认》等文有着同胚演进的血缘关系,能够看出其学术基因密码在问学之初就确定了。
二
中国当代文学之研究,学院与文联作协的分野显著。前者重文学史、文学现象和作家作品的学术性研究,理论专深是它的追求;后者重当下的文学评论, 所读所思所论不拘规约,只要是有感而发,能飞动起来就是好文章。两种模式的极致处实际上是两种学路、两种规约,甚至是两种人生的分别。二三十年来, 两界一直互相攻讦,你指责他玩深奥走火入魔,他蔑视你浅薄没水平,说穿了, 还是文人话语之争、各守各道、互不通融包容的狭隘之见。各守各道是现代学术分层分界时不小心落下的病根,其实,执着于专业坚守也没有什么不好,功到极致处,打造的都是精品。若能打通二界,彼此涵化,将是文学的幸事。
这又要说到郭艳。读硕读博阶段,她的文学研究遵从学院规范,治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博士毕业到鲁迅文学院工作后,身份变了,其文学活动的形式势必也要跟着变化。角色之变与述学之变,在她身上似乎一蹴而就,没有大起大落的调整,也没有脱胎换骨的裂变。她是真喜欢文学,就这一盘菜,怎么做不都是做,难不成非得分出雌雄?据我踏入文学两界的经验,能把当代文学评论做出色,不易!它需要更好的学养、智慧、思力、敏锐力和才华。由于有学院的功力打底,郭艳评论当代文学的才能很快就表现出来了。近几年来,她立足于鲁迅文学院高研班的教学研讨,关注中国青年写作以及当代文学现状,把握当前文学动态,形成了一系列独特的对于当下写作现状的批评观念。其要文要义有:提出鲁迅文学院与中国当代文学的关系,80 后青春写作与亚文化的关系, 当下中国青年写作的代际与断裂特征,女性的自我表达与意义建构,等等。她写得最多的,是评论青年作家的近况与近作,计有五六十篇之多,论及的作家有李浩、魏微、艾伟、潘向黎、朱文颖、宁肯、邱华栋、盛可以、阿拉旦、蔡晓玲、杨老黑、顾坚、陈纸、王勇英、杨怡芳、赵瑜、补丁、安昌河、王妍丁、李东华、郭明辉、韩寒、郭敬明、颜歌、张悦然、水格、笛安、李傻傻、周嘉宁、步非烟、春树、马小淘、蒋峰、赵剑云等。坦率地说,这里的半数作家我竟然是第一次听说。
郭艳理智发达,又时时以诗性涵化润泽,这中间自然还有来自小说灵动畅达气质的无形影响,故而文章直取评论对象要义之时,化开了坚硬的理论,直奔性灵诗化一途。即便施以理论,“然皆用才情驱使,不专砌填也”(《随园诗话》),因而才有这样美的笔墨:
在魏微笔下,所有的人物、场景、情感和思绪都带着过去的伤感,轻轻拨动着一代人不再敏感的心弦。这根如游丝般牵扯着逝去传统与情感的弦,一直紧绷着,直到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叹息又在恍惚的忧伤中漫散为泪水,泪水中一个个满怀愁绪的少女在做旧的老照片中发出微微的光亮, 再次惊醒了我们沉睡的少女时代。(《魏微的小说创作:一个时代的早熟者》)
好久没读过这么美的评论文章了。这还不算什么,当我读到一万多字的长篇评论《锐利真实的痛感体验——评裕固族女作家阿拉旦·淖尔》时,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文思泉涌、才华横溢。通篇全是这样的评述:
这种感受来源自宗教的仪式,阿妈对于宗教仪式的坚持,牧羊女对于宗教仪式从形式到精神的体验,白色的嘛呢(玛尼)石、雪白的羊群、血红的晚霞,颂(诵)经的牧羊女,洪亮悲切的颂(诵)经声,最终通过宗教悲悯情怀的感悟,牧羊女从哲思与生命融合的边界处,开始了对于裕固族游牧文化、游牧性格与游牧史诗的认知、梳理与行吟。一旦有了这种宗教悲天悯人的情怀,阿拉旦散文的意境就阔大起来,超出了女性及其命运。
读着这样的文章,我相信多数读者和我一样,会由衷发出赞叹的。郭艳的这类评论文章不是篇篇精彩,与高研班作家朝夕相处,难免有应景之作和人情之作。我担忧的是,她不停地写了这么多评论,还有时间做专深研究吗?还能写小说吗?虽说作协非常需要她这样贴近作家、贴近创作的评论家,但我更希望她在小说创作上有更大的发展,而且她已经具备一个小说家应该具有的才华。
三
早知道她悄悄地写小说,真正读到她的小说则近在几个月前。去年11 月底, 我去北京出席中国作家协会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郭艳带着鲁迅文学院高研班的作家们也来到会上。她送我一本当月出版的长篇小说《小霓裳》,读后,觉得封底两位名家的评语当为至评。难得的是,小说的感觉非常好,情思直达,最能见作家个性和文学真功夫的语言明显胜出。我认定,能写出这样句子的小说,如“一个男孩的心被掏空了,剩下对于一朵花的思念”;“平淡的一日三餐, 打发了光阴,也打发了感情”;“女人学哲学,不是把哲学学坏就是把自己学坏”;“女人念博士就是一个从葡萄到葡萄干的过程”;等等,一准会成为一个好作家。
随即又把她发表的短篇小说《帝乙归妹》《牌楼·阳光》和中篇小说《绿衣黄里》找来读。我要特别说说《帝乙归妹》,这篇对“帝乙归妹”前文本进行改写的历史小说,把一个和亲联姻以平息战争的历史故事演绎成一个“英雄与美女”的爱情故事和英雄传奇。由此而联想到希腊神话中的特洛伊战争,据说这场历时十年的战争是为了争夺世上最美丽的女人海伦而发动的,二者互文, 可以互相阐释。以我这些年参加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练就的眼光来看,《帝乙归妹》是一篇可以入围当年小说排行榜的优秀之作,遗憾的是,包括我在内的评委们都没有发现它。
没关系,借用一句老话,路还长着呢!郭艳的长处是做什么像什么,无论做什么,她都念兹在兹,心力并上,因而在文学史、文学评论、小说三方面均有不俗的收获。对于郭艳,三者并进绝对不是最佳选择,我主观断言:就凭她读过那么多书,写过那么多锦绣文章,发表过那么多善解世事人心的小说,她若心系一途,必有大成就。
(王达敏,本名王大明,安徽大学)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坛》201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