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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棵树都是我的孩子
来源:中国民族报 | 董明侠  2022年02月21日14:42

在新疆阿克苏地区柯柯牙纪念馆展窗内,有一张拖拉机手的照片,这位拖拉机手是柯柯牙“三北”防护林管理站的护林员、柯柯牙纪念馆馆长宋建江。

照片上是20世纪80年代的宋建江,他满脸笑容,浑身洋溢着劳动者的青春气息。彼时,宋建江开着拖拉机,仿佛有使不完的劲,满载着当地群众驶向柯柯牙绿化工程工地。

如今,站在展窗边的宋建江已年近六旬。30多年来,他的生活一直与柯柯牙、与护林紧密相连,他精心呵护着这片土地上人工栽植的树林,付出了青春、心血和汗水,回忆起自己刚来柯柯牙时的场景,感觉就像是一场梦。

宋建江是柯柯牙绿化工程首批护林员之一。1987年,他从温宿县佳木林场来到柯柯牙刚成立的林管站,与他一起从十堰、天山等林场调来的,共有37人。家一安顿好,宋建江就直接进了工地。走进柯柯牙,看到一片荒凉,22岁的宋建江,心凉了半截:铁锹下去,显出一个白点;推土机过去,留下一行白印。这样的土质,树能种活吗?

可正式调动手续已办,打退堂鼓已不可能。还能咋办?安心干吧。

从此,栽树、放水、当技术员管护负责的树林等单一重复的工作,成了宋建江30多年生活的全部。春天冷,宋建江穿着皮大衣,从白天放水到晚上,又从晚上放水到天明。夜深了,劳作疲倦了,宋建江就把皮大衣裹在身上就势歪在地上睡。地凉,水边更凉。皮大衣盖了前面盖不了后面,盖了上面盖不了下面。那冷劲儿真是挥之不去。

宋建江就像守在摇篮边的慈母,每棵树都是他的孩子,儿多母苦啊。有时水能把宋建江叫醒,毕竟,这来自天山融化的雪水,它们是有生命、有个性的。它们时而温驯地经过宋建江身边,时而翻个跟头就到了宋建江脚下,既像是调皮捣乱,又像是打招呼,提醒他别着凉。半睡半醒的宋建江常被凉风般的水雾激醒,一个激灵从地上跳起来,一边拍打皮大衣上潮湿的尘土,一边拿起农具坎土曼继续干活。

柯柯牙栽下的树,放头遍水的时候,基本上是一个人管几片地。一片地也就是一亩二分,放水至少需要一小时。宋建江就这么一片地一片地放水。放水顺利还好,要是引水渠被撕开口子,放水的时间和难度就说不准了。

一次,宋建江和同事一起放水的时候,脚下一滑,就摔到了水里。回家换衣服是来不及的,脚下的水已堵不住了。

宋建江和同事挥舞着坎土曼,土不停地被堆向水中,但很快又被激流冲走。看着流走的天山雪水,宋建江很是心疼。从佳木林场来到柯柯牙,他是来栽树的。如果树浇不上水,就会旱死。树死了,还要他宋建江干什么?宋建江顾不得那么多,既然衣服已经湿了,索性让它湿个痛快。他扔下坎土曼,干脆往水里一躺,让同事赶紧挖土堵上口子。

土从坎土曼上落下,在宋建江的身体边缘聚集下来。土,因为有了宋建江身体的阻挡,再也没被冲走。渐渐地,它们形成了一个牢固的堤坝。

水堵上了,又温驯下来,它们朝着新疆杨、胡杨的根系流去。

我问宋建江:“这30多年您栽过多少树?”宋建江笑笑,说:“不知道。”我又问:“您一年栽过多少树?”宋建江说:“不知道。柯柯牙有多少树,我也不知道。”

宋建江只知道每20天要给树喝一次水,只知道要保证栽下的树都能活下来。新疆杨、胡杨、沙枣树……各种各样的树对水的渴求都是一样的,宋建江对它们的牵念也是一样的。既然柯柯牙的沟壑能被填平,树能在又硬又厚的盐碱地种上,他就得让这些树活下来。

宋建江来柯柯牙的第一年,柯柯牙的树木成活率就超过87%,这是原来根本不敢想的事。既然树都这么争气,他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干呢?他决心在这里坚守,养护自己和工友们种下的防护林。

3月的阿克苏,乍暖还寒。宋建江在林地里放了一夜水,直到凌晨5点多。突然,水流不动了,宋建江觉得奇怪,就拿着手电筒过去察看。亮光处,他发现水直往一个漩涡里进。宋建江想走到跟前看看,不料刚挪动几步,就连人带着虚土掉进了一个六七米深的水坑,水一下子就到了他的腰部。荒郊野外,就宋建江一个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原来,这个水坑是很早以前废弃的坎儿井,平整土地时没有将其填平,被推土机推过来的浮土掩埋之后,下面还是空的。所以,放的水也在这儿被“截和”了。

宋建江当时不知道这是废弃的坎儿井,只知道是个大深坑。看着不断从漩涡里下沉的水,宋建江努力用手攀住坑的边沿,使出吃奶的劲往上爬。

坎儿井,早在《史记》中便有记载,时称“井渠”。吐鲁番现存的坎儿井,多为清代以来陆续修建的。据《温宿府乡土志》记载:清末的温宿地方官从吐鲁番聘请工匠前来柯柯牙开凿坎儿井,引地下水,垦田造林,因耗资甚巨,半途而废。那些被废弃的凹坑一直还在,它们隐秘地匍匐于地下,偶尔张开嘴戏弄一下地上劳作的人们。

天,黑蒙蒙的,四周安静得可怕。一丝恐惧袭上宋建江的心头:要是没有人来,他就会被冻死在这深坑里。宋建江冷得浑身直打哆嗦,他的手抓到哪个地方,哪个地方就是被水泡松软的泥巴,没有着力点,但他还是坚持着,边喊边爬。

宋建江身处的地方,有半个房子那么大。水已齐腰深,脚下的漩涡随时有可能把宋建江吞没。他大声喊救命,但无人应答。这一片树林,都是他管。

冰凉彻骨的水让宋建江的身体渐渐麻木。荒野里一片寂静,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恐惧如水流一样朝他袭来。宋建江呼喊的声音快嘶哑了,希望在一点点破灭。

宋建江没有放弃,还是继续喊着。因为坎儿井的“截和”,在宋建江后面地段放水的人发现突然没水了,就上来察看。宋建江在水流声中恍惚听到了人的脚步声,他竭尽全力地大声呼喊。

一个护林员终于听见旷野里宋建江颤抖的喊声,但不知道人在哪儿,他警觉地一边四下打量,一边喊:“谁在喊?人在哪?”

宋建江用手捶打着井壁,嘴里继续呼救着。坎儿井里发出的声音终于引起了这位护林员的注意。他拿着手电筒四处照着,发现了喊声的来源,连忙想办法施救,最后拔了一棵树充当工具,一番努力后,才把宋建江从坎儿井里拉了上来。

瑟瑟发抖的宋建江惊魂未定,来不及道谢,只知道拼命往家里跑。妻子看见浑身湿透的丈夫,吓了一大跳:“你咋这样子了?”

宋建江的声音仍然在发抖,说:“我差点命都没了。”

妻子没想到浇水能遇到这么大危险,很是后怕。她赶紧到厨房里给宋建江煮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宋建江吃完面条后终于缓了过来,身体也不再发抖。

当时,宋建江的女儿刚出生四五个月。他给女儿取名叫宋危,“送走危险”之意,后来想到“危”字不太好,就改为蔷薇的“薇”。

掉进废弃的坎儿井,只是宋建江护林生涯中的一个小插曲。事情过去后,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去林子里,水也照旧放。当他再次来到落水的坎儿井前,发现那里已经被填平,栽上了新疆杨。

在柯柯牙“三北”防护林管理站办公桌上,放着刚从院子里摘的樱桃,我吃了一颗,脆甜脆甜的。我问宋建江:“您长期放水护林,觉不觉得枯燥?”宋建江说:“我们干的,就是体力活。”沉默半晌,他接着说:“这些树,就像自己的孩子。要是看见谁锯一棵树,就像在锯我的腿一样。”

这样的话,只有深爱树的人才说得出来。无数个白天和夜晚,手拿坎土曼的宋建江行走在这些他亲手浇灌的大树中间。那份感情,怎能不深厚?

在坎儿井里被水拖拽淹没即将失去生命的时候,宋建江到底想了什么?我很想知道,但宋建江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他说:“这辈子,我就待在柯柯牙,守护这些树,让这些树活下去,让它们在柯柯牙、在阿克苏、在南疆撑起一片天。”

护林员虽然平凡,但对于这些树来说,他,就是它们的守护者。

还有什么比这更有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