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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叩门和芹菜牛肉的堕落——《夜鼠》夜读记
来源:《十月》 | 王朝军  2022年02月07日09:04
关键词:《夜鼠》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

已行的事后必再行。

——《圣经·传道书》

紧随题记的“结句”就立在这篇名为《夜鼠》的小说起首处:“日光之下无新事。”

我疑心这句是陈鹏最后“结”上去的。我还疑心陈鹏“结”上这句后暗自修改了标题,或在“鼠”前添上“夜”,或将“老鼠”替换为“夜鼠”。总之,陈鹏认定这一切必发生在日光照耀不到的“夜”里。就像芹菜牛肉这道菜,三十多年前叫芹菜牛肉,三十多年后还叫芹菜牛肉,做法一致,食材一致,配料也一致。只要在日光下,你就不能说它不是芹菜牛肉,你也不能否认它是一道正统的中国菜。但是在夜里呢?比如一只老鼠经过,它会怎么想?它才不管你是芹菜牛肉还是西红柿炒鸡蛋,一律果腹。原因很简单:它对食物充分信任,凡是能维持生命的都是善。

问题就出在这里,芹菜牛肉没变,芹菜牛肉的功能却变了。原先是出于本能的善,现在是需要本能充当达成“善”的手段。于是,当一只老鼠再次叩响人类之门时,屋里的美食很快散发出“诱饵”的气息,直待老鼠窜门而入风卷残云,彻底坐实偷窃的罪名,正义的雷霆才适时降临。

这有错吗?当然没错,老鼠可是偷窃的“惯犯”,人人有权喊打。人类捕杀老鼠是在维护自己的领地,是在捍卫尊严,而人的尊严,那就是善。对此,我们并无异议。但有一个家伙跳了出来,他叫李特,“木子李,特务的特”。他要化身为人,替他的族类——老鼠来这世上走一遭,用他的亲身经历刺探并核实人类标榜的尊严和善究竟含有几分成色。这多么“现实主义”,李特才是体验生活的急先锋。在他之前遥远的时间深处,还有叔本华尼采,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一众“老掉牙”的前辈,甚至还有被尊为创世者的耶稣。他们以考察人类灵魂为己任,宁愿待在精神的“地下室”忍受永恒的孤独。因为只有在遗世的孤独中,他们才能获得像老鼠一样的真实感知,才能排查出来自人类的“故障”。这可不是我的杜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就是最直观的证明。

从这个意义上说,李特也是这群“鼠辈”的一员,只不过他把“地下室”搬到了单位办公区的阳台,他将在此窥探人间,搜集证据,完成其“卧底”使命。卧底与特务同义,也就是说,李特从一开始就是被命名被虚构的,命名和虚构的主体是陈鹏是叙述者,也是陈鹏这位叙述者脚下的“现实”。——躲在小说身后的作者之所以情急之下不加掩饰地暴露自己“操蛋呐,陈鹏,你真他妈操蛋”,就是为了把现实锁定在此刻,锁定在2021年的时代幕墙上。

对,就是此刻,现实正在以几何量级的规模被存储,被格式,被分区,人们聚集在“屏上”刷取生活,数据和符码成为日常交往的通用路径,人不再需要体温、呼吸,乃至性,技术理性可以将这一切压缩成数字“食品”进而精准投喂。

生活从来没有像现在消失得如此彻底,甚至时间本身也被无处不在的碎裂空间包围、占领。数码新青年远比70后乃至80后的“老青年”拥有更为系统和牢靠的分类经验,性别、身份、习性、肉身、思维等等,都在自动迎候程序的分派指令,或定位,或裁切,或编纂,悉听尊便。

我确信,陈鹏正是在这个高度离散的总体背景上“试用”李特的。同时,他也不惜以身试“人”,充当李特的观测样本。他要尽可能为李特提供一切可能的条件,让他做出最为忠实的判断。

因而,在《夜鼠》中,我们看到了一块顽石是如何在现实巨大而光洁的“屏”面上奔突并最终滑落的。李特本以为敲开了人类之门,哪怕委身阳台办公也欣然从“命”。作为一个职场新人,他的目标极简到仅仅是维持温饱,可即便如此,他也无法躲开来自人性的暗影。就此,我们还能说什么呢?关于人性,关于人性之恶,我们的历史经验如海水般丰饶,陈鹏只是在我们的基本认知上补写了一个当代的段落而已。所谓“日光之下无新事”,作者的用意大概如此吧。

好吧,这说明我的有关《夜鼠》的言说可以收官了,哪有什么新大陆,俯拾皆是复制而来的经验。比如今天,2022年1月28日,腊月二十六,人们正在经验搭建的夜晚安然入睡。不过我还不能睡,我得找一家饭馆饱腹呀,尽管我奋笔慢腾腾书写了两个多小时还没写完,但经验告诉我,饿着肚子更写不完。所幸有家面馆开着,一碗牛肉拉面下肚就是此时此刻最快乐的事。面端上来,三片牛肉,一撮香菜,数不清的面条扭成一团卧在碗底。品相没问题,真是经验的杰作!那还等啥?开吃吧!三下五除二解决战斗。然后我傻眼了,怎么不是以前的味儿呢?再看剩下的几截,不像是出自厨师之手,倒像是机器的速成。一问之下,果然:面是压出来的。

是啊是啊,压出来的,经验被“压”出来了!那么人性呢?人性之恶呢?是不是也可以“压”出来?还有恶的反面——善呢?我不敢再追究下去,我怕一旦究根究底,人类的情感、意志、感觉、想象等精神官能都会在一瞬间沦为物的“模块”。而模块最拿手的本领就是:将世界彻底格式化,无死角,无盲区,无漏洞。就像小马手里的那枚方糖,它的内容和外形一样僵硬,你很难想象方糖的体内还有流动的甜蜜。甜蜜已然被压实,被烘干,事物只能在塞天塞地的能指中虚拟出意义。

那么,陈鹏以复述之名曝晒在日光下的“人性经验”还可信吗?这里会不会存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区域,在这个区域内,善恶不再是欲望和本能的产物,也不再是人类道德世界的两级,而是另一枚虚拟的意义“方糖”,所有人都以顺服它并加入它作为当然的义务?换言之,人的选择和行动与内心无关,而是听命于某种类似“上帝”或神祇发出的至高指令?……

你看,面条是吃完了,但吃喝的不快乐却引出了一头“心魔”。恰好,在小说里游移的陈鹏也有心魔,他思想一打滑就要翻阅三十多年前的滇池“旧账”,这不是心魔是什么!他是真的怀念往日那片流淌着奶和蜜的圣地啊,被遗落在沙滩上那个叫“陈鹏”的小子,竟然被一盘芹菜牛肉拯救。相比之下,三十多年后的李特却没有如此待遇,反而因芹菜牛肉万劫不复。为什么?究竟是什么摧毁了“信”,又是什么让人“不信”?

携带着这个议题,陈鹏的叙事得以在李特周围大规模展开:洗澡、租房、写稿、告密、驱逐,消失,李特的“地上”生活可谓残破不堪。最著名的莫过于抄袭风波。“身高不下一六五胸围至少34C”却“连个男朋友也没有”的小侯则是那个提供芹菜牛肉的同事兼告密者。说是告密,其实也不尽然,至少小侯有章可循:“重合率30%就可判定抄袭”。这是横亘在原创和抄袭之间的铁律,李特越界了,就必须受到惩罚。这么说,她借芹菜牛肉“诱捕”李特之举非但不算告密,反倒是替天行道喽。小侯用了一个词,叫“捍卫”。这个带有无比正义性的动词具有强大的威慑力,天道昭昭,为了捍卫“天道”,可以抹掉一切污浊,包括恶。

这还不是事情的全部,细究下去,此案还有一处关节,即小侯在李特的前“抄袭”期即已预判到事情的走向,所以她只需借每天给李特送饭的机会守株待兔,伺机而动。因为她曾经也是这么干的,而且经验丰富。这又能说明什么呢?这说明小侯言之凿凿的判词,都源自一个根本假定,那就是李特必然会抄袭。而她,就是眼前这个“案犯”的典型前身。

令人惊骇的是,当“抄袭经验”一经在小侯的大脑中设定,程序便按照既定格式急速运转起来,接下来小侯走的每一步棋都准确无误地摁在李特命运的棋盘上,从未失着。站在小侯的立场上,她没错,顶多是利用程序正义捍卫了自己的领地;但是站在读者的角度,我们却看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人类正在或已经从程序正义走向“仿程序正义”(也可称为“虚拟程序正义”)。这件“高仿品”无须面对现实,它完全可以在现实出现之前就以“正义”之名预置出现实,并行使其“最后的审判”。如果说程序正义有可能包庇的恶,其指向是现在,那么“仿程序正义”则将这恶的指针光明正大地前移了,甚至移到了虚拟的前夜。

一百多年前,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巨著《罪与罚》中提出的就是这个问题,没想到一百年后,李特走出“地下室”见到的第一桩现实就足以让他的“前辈”尖叫。“仿程序正义”这个现代神祇,正傲慢地站在人类的制高点上俯视众生。数据、格式、模块、程序……为他塑了一颗金光闪闪的脑袋,人的肉身和灵魂将供其任意驱遣。他的终极目标是将世界重新编码,创造一个极度真实又极度不真实的幻境。在这个新造的幻境世界中,没有时间,没有过去和未来,更没有什么是可信的,李特这只倔强的“老鼠”一心想敲开的门也只是逼真的幻觉而已。

人类在“无我”的本义中“堕落”——这个词对芹菜牛肉也适用,如同判决,如同死亡。

请注意,我刚刚写下的这句也是化用,即小说《夜鼠》指认的“抄袭”。我和陈鹏一样,都想看看这个“超级上帝”统御的夜到底有多深,有多长。幸而还有小马,他力图揉碎方糖,让甜蜜重新在掌心中融化。我断定,这是人心的现场试图发出的第一声抵抗,咯吱咯吱,一只新生的老鼠将在夜的人群内部打开缺口,窜出《夜鼠》的门外。是的,它决心让日光照耀进来,抵近巨人的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