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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苏新作《老婆上树》:飞翔与逃离
来源:《长江丛刊》 | 周文慧  2022年01月19日10:51
关键词:晓苏

晓苏新作《老婆上树》(原载《作家》2021年第8期)依然以油菜坡的乡村生活为叙事内容,反映乡村民间生活的喜乐悲苦、人情冷暖。在保持一贯的民间叙事风格的同时,我们发现这部作品透露出新的气息,它以寓言方式讲述了新时期乡村女性的精神困境。

《老婆上树》讲述了发生在乡村妇女廖香身上的故事。家里的柿子树结了厚厚的奶柿子,本可以为家庭增收。但是丈夫因为性格胆小、身材短小,不敢上树摘柿子。妻子廖香身材细长并且有胆有识,很想上树摘柿子,却因为当地规矩不允许女人上树,她被限制不能上树。碰巧,县演讲协会会长高声想买她家的柿子。廖香在他的劝说下,为了摘得树顶的柿子、赚更多的钱而勇敢地爬上了树。当廖香爬上树顶时,她认识世界的角度发生了改变,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今非昔比,感受到乡村振兴给羊村带来的变化,重新打量家人并感受到了平日忽视的亲情,同时也改变了自我性格。当高声邀请廖香参加县演讲比赛时,她因为可观的收入而欣然前往,并如愿获得了一等奖及丰厚的报酬,返乡时穿着打扮更新,心情也充满阳光。当廖香第二次被邀去参加省演讲比赛时,却没有获奖,整个人性格、行为改变很大,神神叨叨、不理家务,在一个冬日寒夜又爬上树来。

“上树”对于人类来说,原是生存的本能,也是一项日常的行为方式,还是一种心灵放逐的路径。随着人类的进化和文明的发展,上树在人类生存方式中的作用式微,这一本能也渐渐退化。中外作家以“上树”为情节,意在表达对摆脱现实世界的自由精神的追求。“上”表达出摆脱现状的、向上的努力动作,“树”寄托了作家对高于世俗的理想境界的想象,“上树”有挣脱现状、打破常规、努力向上的期待。在莫言的小说《枯河》中,上树的小男孩小虎虽然记得家人不准他上树的规矩,但在小珍的激将下轻盈地爬上了白杨树。小虎爬到树梢,“心底里涌起一种幸福感”,他看到了在地面看不到的事物、也发现了观察世界的不同视角。虽然因为树杈断开自身坠落带来了压死小珍的悲惨事故,但是在树上小虎获得的飞翔的感觉、自由的呼吸以及对痛苦和压抑的释放足以让他产生愉悦感、满足感与成就感。卡尔维诺的小说《树上的男爵》中柯西莫将对繁缛家规的反叛化作上树的行为方式,甚至最后成为了他的生活方式。柯西莫以超越世俗的人生态度完成了从“上树”到“树上”的生活方式的改变,他让理想之光真正照进现实,在改变自我的同时也在改善当地农民的生活困境、教育身藏邪念之人从善如流,在树上不断构建理想王国。虽然《枯河》中小虎的上树行为是一种被动的尝试,而《树上的男爵》中柯西莫的上树却是一项主动的挑战,但是行为本身带来了他们认知与情感的改变。晓苏的《老婆上树》中廖香的两次上树行为耦合于它们。第一次,廖香是在受到高声高价收购柿子的利益诱惑、冒着犯下违背当地风俗的风险上树的,但当她爬上树后,像小虎一样发现了不一样的世界,品尝到了上树的甜头。第二次,廖香是在省城演讲失败后返乡,心情郁郁寡欢时主动上树的。看起来都是上树的行为,作家却寄予了丰富的内涵。

廖香的第一次上树源于外在环境的刺激,正如《枯河》中的小虎一样,目的或达成内心对金钱的追求与满足,或追求他人的认可与尊重。这种行为并非为内在的、自主的意识所驱动,是缺乏自主性的行为选择。廖香的第二次上树源于内心的矛盾与失落,正如《树上的男爵》中的柯西莫一样,试图在内心挣扎的困境中寻求平复心理震荡的方式,是一次主动的行为方式。虽然在动机上,前后两次的上树行为存在差异,但是它们都表达出廖香对自由的向往之情。第一次上树行为是廖香用行动表达出对风俗和家庭规制的破坏,她希望打破传统的束缚,在经济发展与传统规制的不平衡状态下追求个人价值的最大化。当丈夫在提醒她的行为伤风败俗时,她却当做耳旁风,她执拗于摘下树上所有的柿子,希望充分发挥自己上树的本领为家庭创收。此时,她的自由精神体现为对自我价值的充分肯定与表现。第二次上树行为是廖香用行动表达出启蒙后自身的孤独、失落及对现代文明的自由向往之情。在参加县省级演讲比赛后,经历了现代文明的洗礼再回到相对封闭的农村,廖香成为油菜坡被现代文明浸染后的先知先觉。她生活在理想生活与现实生活的矛盾之中,生活在周遭人尚未启蒙而自身已被启蒙的不平衡中,生活在传统社会与现代文明之间的落差中,生活在内心对外面世界的向往而行为却不得不遵循传统、闭塞的乡村生活规则的矛盾中。廖香在品尝到在县城演讲成功的甜头后,在省城的经历让她更明确地认识到了外面的世界与她生活的世界之间存在巨大的不同,她甚至知道这条鸿沟难以跨越。她希望从乡村闭塞的环境中走出来,以非世俗的方式拥有高于现实的生活,但现实让她难以美梦成真。所以,上树成为她寻求梦想诗意栖居的途径,她以脱离现实的非世俗化的方式自我救赎,以排解心中的孤独与绝望,实现精神的短暂自由。

不同作家都以“上树”的意象试图表达对自由与理想的追求,同时也反映出主人公内心的孤独。《枯河》中的小虎一直感受到压抑与寻求释放而不得的痛苦,《树上的男爵》中的柯西莫内心也承受着严格家规的限制、家族关系隔阂的影响以及身份继承的烦恼等一系列的痛苦。《老婆上树》中的廖香返乡后个人价值的凸显及对人的独立性的充分认识与生活空间的不匹配带来了无法言说的痛苦。他们的痛苦是由自我的认知判断与周遭价值判断的不一致带来的,存在性焦虑让他们除了远离既有的现实世界别无他选。他们以“上树”的方式寻求排解内心孤独,在树上飞翔的感觉让他们脱离了世俗的限制,得以身心的放松与自由,远离地面、栖居于树梢其实也是他们消解内心苦闷的不二之选。廖香的两次上树活动经历了从无意识的自我启蒙到有意识的自我觉醒的过程,正如有学者谈及廖香的两次进城时指出的“如果说第一次是外表的改变,那么第二次则深及她的内心,这是更为深刻和彻底的‘修改’”。所以,触及精神深层的自我意识的觉醒是廖香深感孤独与苦闷的渊薮,也是她寻求精神自由、放飞自我的原因。

晓苏在多年前有一篇小说《挽救豌豆》,与《老婆上树》有相近的主题与人物设置。这部小说讲述了曾接受过高中教育的农村妇女豌豆,对知识和有知识的人充满崇拜之情。她本打算进城务工以赚钱改善家庭生活,但是她的丈夫却担心她进城变坏,想借在省城电视台工作的表哥杨聪之口说服豌豆放弃进城打工的念头。杨聪按照表弟葛根的想法给豌豆做工作,并赠送她维修房屋的经费。但是,豌豆却不愿意接受表哥的赠与,并坚持向表哥打借条,在她把家里的房子修缮完毕后,选择了与葛根离婚,自己回到了娘家。

《挽救豌豆》和《老婆上树》是相隔数十年的两部作品,它们都关涉了农村女性的自我觉醒与启蒙这样一个深刻的主题,从这个角度看,两部作品具有一定的互文性。在这两部作品中,豌豆和廖香都是自身具有较强的个人能力和超越平常之人的特质:豌豆是少有的接受了高中教育的、年轻貌美的农村妇女,廖香是身姿矫健、性格豪爽、敢作敢当的农村妇女。她们都经历了启蒙的过程:豌豆的启蒙来自于她接受的相对丰富的知识及她对外面世界的了解与想象,廖香的启蒙来自于她两次进城参加演讲比赛的经历。在经历启蒙之后,两个人的人生同样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个选择离婚,与既有的生活告别,另一个选择了上树,与既有的生活隔离。正如作家晓苏在《挽救豌豆》的结尾之处写到的“杨聪那天一个人在那块石头上傻坐了半天,先看了一会儿蚂蚁上树,接着又看了一会儿蚂蚁搬家”。这个隐喻式的结尾似乎在暗示作家对像蚂蚁一样的普通农村妇女的启蒙与觉醒之后人生选择的判断:或寄托于精神的逃离,或寄托于对世俗的有限抗争。在这两部作品中,还有一个重要人物的设置,即启蒙者。《挽救豌豆》中的启蒙者是杨聪,是一位有知识、有文化、在省城体面工作的知识分子,《老婆上树》中的启蒙者是县演讲协会的会长高声。两位启蒙者都是在现代化程度较高的城市工作、生活的知识分子,他们的知识和眼界远超越信息相对闭塞的农村妇女,因而他们在豌豆和廖香们的自我觉醒的道路上充当了引路人的角色。在启蒙的过程中,他们对自身的启蒙意义可能是缺乏清晰认识的,无意识的启蒙行为对正在接受启蒙的农村妇女而言影响却是深远的。从启蒙者的角度看,《老婆上树》比《挽救豌豆》更显深刻。《挽救豌豆》中直至豌豆离婚,杨聪才意识到豌豆缺失的不仅仅是金钱,她追求的是城市的现代文明及自我价值的充分体现。而《老婆上树》中的演讲协会会长高声对廖香的认识理解得更深入。当全家人都在为廖香的消失不知所措时,高声却能指点迷津。在大家都无法知道廖香去处的时候,高声却能猜测到廖香可能上树了,正如他的料想。这不是简单的巧合,而是高声对廖香精神诉求的准确把握,是作为启蒙者对被启蒙者的清醒认识。我们再回到两部小说的主人公,《老婆上树》中的廖香与《挽救豌豆》中的豌豆也同中有异。虽然她们都是经历了自我启蒙与他者启蒙的过程,但是,廖香的启蒙要更加的彻底。这源于她的两次“出走”:第一次爬上树是从日常生活中出走,打开了放眼看世界的窗口;第二次“出走”则是两次进城,是从乡村生活中出走,开辟了接受现代文明的路径。如果说第一次出走是行动上对日常生活的摆脱,那么第二次出走则是在心理上对乡村生活的逃离和自我现代意识的建立。廖香相较于豌豆最大的进步就是她勇敢地走出去,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的姿态,她从间接的、书本化的、道听途说式的启蒙转化为直接的、融入式的、体验式的启蒙。虽然对启蒙之后的路该如何走下去,豌豆和廖香都还暂未有明确的方向,但是对自我独立性的认识却于她们的成长有着不可否认的启蒙价值。

在《挽救豌豆》和《老婆上树》的叙事策略上,晓苏保持了一贯的民间叙事方式,作品具有“有意思”的故事情节、“有意味”的意义探寻。我们发现,除了保持一贯的“可读”与“好读”的文学价值外,《老婆上树》还具有了更高的耐读性。晓苏曾谈到,“耐读的内涵比好读要丰富得多、复杂得多。它不光要求作品对读者具有长久的诱惑力,还要求文本必须具有较大的开放性和未完成性,拥有更多的解读空间、言说空间和发挥空间,为读者提供参与文本意义再构的可能性”。《老婆上树》结尾冬日夜晚,家人果然在树上发现了廖香。但是廖香是选择像柯西莫一样继续呆在树上,远离现实的生活还是在家人的劝说下下树回归往日的生活呢?如果下树,廖香是选择进城还是留守农村呢?作家并未为廖香给出一个明确的方向。在精准扶贫的时代背景下,廖香看到了农村的日新月异的变化,了解了城市的现代文明的快速发展,但是知识扶贫的路该如何走下去,怎么在精神和物质的两个层面带动农村走向更好的明天?都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让作品具有了很好的耐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