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瑞·斯奈德:他的荣耀 与自然联系在一起
诗人盖瑞·斯奈德今年91岁了。本世纪以来暴发的疫情,引发的一些思考,都绕不开他。斯奈德用自身与自然近于圣神的约定来创造一种境界,他活成了一种预言。当我们人类忘记与自然的缔约,遭遇自然的报复时,我们就意识到他作为生活先知的存在。斯奈德被誉为“当代梭罗”,显然,比起启蒙过他的生态作家梭罗,斯奈德走得更深远,他对时代语境的把握有超前性,他个人的践行将自然的尊严赋予平淡无奇,把心灵深处被囚禁的情感解放出来,使自然万物放射出与人同在的全部光辉。《巴黎评论》这样评价斯奈德:“他完全可以被视为梭罗之后第一位潜心思索如何生活并使其成为一种可能范式的美国诗人。”这也对应了美国诗人哈斯说的:“从西方朝东方观看,而非从东方望向西方文明,盖瑞·斯奈德被称为第一个美国诗人。”
㊀ 与生俱来的自然之梦
1930年5月,盖瑞·斯奈德出生在旧金山,不够两岁,他们全家回到西雅图,买下城北的一片采伐地——一间简陋的小木屋。当时美国经济大萧条,生活难有着落。很小,斯奈德就从父亲做牛奶小生意这件事情上过渡到自己做鸡蛋小生意。打小,他就有了独自生活的能力。高中毕业后,斯奈德被里德学院录取,获全额奖学金。他主修人类学,研究西北太平洋本土文化。
不少人好奇,斯奈德是如何心仪中国文化乃至东亚文化的。少年时代,斯奈德就对诗歌、艺术产生浓厚的兴趣,10岁时,他从博物馆接触到山水画,还有印第安原住民绘画。古典绘画带给他浪漫的快感和另一个空间的想象,而本土生活、森林里的工作让他对自然天然产生了心灵的诱惑。16岁时,斯奈德的第一篇散文便是他登山的感悟。后来,他去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读书,他选择了东方语言,这是影响他一生的选择。在那里,他成为中国学者陈世骧的学生。这之前,他已被埃兹拉·庞德和阿瑟·威利翻译的中国古代诗歌深深吸引。19岁时,他读到翻译成英文的中国诗;20岁左右,他已经阅读了《道德经》《庄子》《论语》,并延伸到佛教方面的书籍。一切的合作都带有神秘性。与陈世骧的这段师生缘,其实就是中国缘。在陈老师的帮助下,他翻译寒山的诗歌,之后漫长的岁月里还翻译王维、李商隐、杜甫、李白、白居易、苏轼等诗人的诗歌。斯奈德说,“正是中国古典诗歌把我从少年时代对美国西部山地荒蛮大自然的盲目崇拜中解脱出来,在中国诗人眼中,大自然不是荒山野岭,而是人居住的地方,不仅是冥思之地,也是种菜的地方,和孩子们游玩、和朋友们饮酒的地方。”
㊁ 青年时代的选择与东亚的游历
中国作家柳青说过:“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在伯克利这段时间,年轻气盛的斯奈德遇到艾伦·金斯堡、杰克·凯鲁亚克和其他垮掉派作家。这之于他的人生是一次重要的印记。青年时代的理想与激情以反抗之名抓住了生命探索的时刻。1955年夏天,斯奈德在约塞米蒂国家公园护路队工作,那个时间段,他找到了诗歌新的方向,获得了自我的完成。10月13日,在旧金山黑人区破败的画廊举行的“六画廊诗歌朗诵会”上,金斯堡朗诵了《嚎叫》,而斯奈德朗诵了他的《酱果盛宴》。这场朗诵会在文学史上有承前启后的意味,后来被定义为“垮掉的一代”正式迈入历史。恣肆不羁的诗人作家们怎么突然对禅宗感兴趣起来?一面是无所顾忌的、绝对的宣泄,另一面是淡然如行云流水的情趣,两者是如何找到平衡的?91岁的斯奈德今天回顾说,当人们喧嚣、反叛、声嘶力竭之后,更需要宁静、质朴、克己、闲寂的心境,正是这样的情绪,禅宗为玩世的他们所着迷。
二战结束后,世界一片迷茫,人们开始寻找心灵的慰藉和生命的意义,禅宗正是在这个背景下于美国找到了土壤。“垮掉的一代”,他们的灵感呼应的禅宗,就是铃木大拙的认识人自己的自性的生命之流。生于1870年的铃木大拙,他是日本著名禅宗研究者与思想家。海德格尔曾说过:“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想表达的。” 1950年至1958年,铃木大拙在哥伦比亚大学讲授禅学,无论是他的书或者讲座,都带给了艾伦·金斯堡、杰克·凯鲁亚克、盖瑞·斯奈德等人从陷阱中解脱出来的感受,他们由此成为狂热的禅宗爱好者。
1956年,在垮掉一代声名鹊起的时候,斯奈德选择离开中产阶级兴起、物质丰富的美国,漂洋过海到当时还很贫困的日本,这对于他来说要拒绝多大的诱惑呀。这也印证斯奈德追寻东方哲学的决心和内心梦想的归宿,不是为了机遇和名望,反而是从“有”到“无”。到日本后,斯奈德在几座临济宗寺庙住了很长时间,像真正的僧人那样生活。除了与小田雪窗等禅师学禅之外,斯奈德从杰出的日本诗人榊七尾身上学到了很多,让他如何同时在日本的内城和远山生活。对禅宗的修行,斯奈德期待在清规戒律的生活中抵达个体和整个宇宙的解放,具体到写作中,他这样说:“它四处流动,来去无踪,必须把你的身体与意识完全放松,就像禅一样,以迎接它的随时拜访。”
每个人都有自己个人生活上的革命,斯奈德是自觉的先行者。漂洋过海十二年之后,斯奈德决定重返太平洋西岸。回到发达的美国,斯奈德与日裔妻子选择加利福尼亚北部山区,过着自然与人同在的生活,进行森林环保劳作与禅宗实践挑战性的探索。此时,无数的学校和团体慕名来邀请他做讲座,生态政治和教育,构成了他的生活。他说:“我做过的工作像我读过的书一样多,这一点对于塑造我的自我意义重大。”大自然依然在塑造着他,那里是广袤的星光共和国。每天早上,斯奈德自己也教别人就在暗中打坐,参禅。早晨的光线照进屋子,照亮他们。那光线把人与自然链接起来,使他们这些山居者焕发出新的能量。
有记者采访的时候,斯奈德也回想在东亚的点点滴滴。他曾在一艘环太平洋航行的油轮工作,随后和艾伦·金斯伯格在印度和尼泊尔游历。这也是历史上首次美国诗人体验印度。这些旅途让斯奈德对东方有了更多新的体验,他把游历写进了《印度之旅》中。但在很长时间里,他都无法来到中国,直到1984年。这一年,盖瑞·斯奈德与美国诗人艾伦·金斯伯格等人作为美国作家代表团的成员一起来中国访问,终于一圆他数十年来的亲临“中央王国”之梦。此次访问,他特地和他在上海出生的日裔妻子以及金斯伯格一同前往苏州寒山寺。在斯奈德看来,寒山诗歌中孤独、偏远的意境与美国西部是相通的。盖瑞·斯奈德曾说,中国文化、文学对他的影响是百分之七十,后来在一次采访说是百分之四十。斯奈德将中国诗歌奉为人类文明的指针,“过去两千年居住在长江黄河流域的人民所创造的诗歌……已经造福了这个世界,将来也会持续地教导我们,启迪我们”。人们信赖斯奈德是学者,是他从不把东亚神化,相反,斯奈德还一针见血指出:“中国需要摆脱对自身文化的迷恋”,他还在一次谈话中说道:“把过去植入你们文化的根中,从而创造一种现实的新文化。”
斯奈德再一次出现在中国人的视野里,是2009年11月27日晚。在诗人北岛举办的“香港国际诗歌之夜2009”朗诵会上,盖瑞·斯奈德作为压轴诗人出场朗诵,迎来无数的读者。多年后,有人问斯奈德为什么没首选去中国。斯奈斯说,那时候美国与中国还没有正常来往。历史无法假设,那个时代的中国错过他的身影。日本的俳句诗歌很厉害,但中国诗歌更吸引他。那么古典中国是斯奈德精神的源头吗?事实上,斯奈德对人类文明本身和发展有着强烈的探索愿望,更早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不可能一辈子只抱着美洲本土文化和价值不放。他来到东亚,整个东亚的文化都影响着他。我们看他的诗歌《松冠》就是一个例证:
蓝色的夜
霜霭,空中
明月朗照
雪之蓝令松冠
弯垂,融入
天空,白霜,星光。
靴子的吱嘎声。
兔迹、鹿迹,
我们知道什么。
㊂ 2021,一个中国人的致意
人世间的事情都得讲缘分。2012年,盖瑞·斯奈德先生应邀来澳门,我恰好在澳门参加诗会,就在那里见过先生。当时萌生出给他颁奖的念头,也不知道当时为何没有抓住这个想法。就这样过了好多年,直到身在美国的中国诗人王屏向我提起他。这个缘分就推迟到疫情在全球蔓延的日子。20世纪以来,对中国对东亚文化如此有践行精神的美国诗人,盖瑞·斯奈德先生是绝无仅有。东方世界缺一个给斯奈德先生的奖。他的写作、他的修行,他的生活方式已成为一种经典。正是这份感动,让我不想再错失良机,我把第十四届“诗歌与人·国际诗歌奖”颁给他。
我给他的授奖这样写道:
在漫长的岁月里,斯奈德先生整合了自然情感的反射,以自然审美为格调,致力于探索文明与自然的诗学,在自然与社会之间建立起互惠的同一关系。早年他向往遥远之地,深入印第安民族生态的实践,后来又结合东方禅宗文化的参悟,形成了独特的自然生命观。斯奈德深得自然的禀赋,他向远古的生命与文明学习,展现出了对于自然、生命、物我关系的深层思考,为人的自我实现提供了有益的尝试。在这一过程中,他将东西方永恒的思想赋予现实。他是清醒的大师。他以清洁的灵魂呼吁人们重拾“古老的同心”,重塑古老文化的根源,找回朴素的生活,在诗歌中重建了一个人类可以栖息的世界。盖瑞·斯奈德从东西方文化角度来观察自然、宗教、文化、社会、历史、思想,他的诗歌既根植于广袤的土地,在移情自然之时,又展现出了工业化时代现代人对生存环境的关切和忧虑,表现出他永恒的爱和果断的纠正。他的诗歌高度凝练,简洁生动、神秘清冽、意境深远,在节制的文本里,他直接、具体、明快地呈现出自然所蕴藏的诗意,寻觅到事实之外的事实,让语言成为自然的一部分。20世纪60年代末期已经成为“美国新文化英雄”的盖瑞·斯奈德是一个时代的声音,无论作为“垮掉的一代”的精神高山,还是作为“自然代言人”的诗人,他毕生把历史和荒野之地纳于心中,不断以诗性去接近事物的本质,从有限性的生命里生长出无穷的力量,以对抗时代的失衡、紊乱及愚昧无知。盖瑞·斯奈德拥有多重的身份,却是一个充满传奇色彩又有特殊意义的诗人。他把诗人、行动者、理想者的身份完美结合起来,一个人创造了一个足以对抗异化的强健世界。盖瑞·斯奈德是一个真正将大地的光荣归还大地的诗人。
因为疫情,无法前来中国,斯奈德先生在线上宣读了他的答谢词:
感谢黄礼孩先生。您为我写的颁奖词富有魅力,让我受之有愧。在太平洋彼岸,一个文明古国能如此充分并深切地领悟我一直以来在作品和生活中努力传达的意义,真是令人满足和欣慰。在2020年代这个复杂的世界,这个奖项会帮助我们说出一些更加深刻的真理,找到更加共同的语言。我相信我们拥有同样的根系,来自同样的大地。
……
我的诗歌、讲座和文章是我的一部分,深植于我的写作、我的地方,来自我的双手,我的家人,我的诗歌社群,我的东方哲学研究和实践,我对中国诗歌的翻译。这些都相互维系,不可分割,就像枝叶无法脱离树木,河流和山脉互相环绕,生命和大地紧密连接,或者诗歌与人彼此浸润。
……
我们是我们的行为、饮食、话语、写作和翻译的总和。我们是自然的一部分,当我们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工业化,这个简单的事实经常被遗忘,被忽略,被压制。只有诗让我们对此真相保持清醒。这种诗歌让我们每天践行荒野,也就是尊重自然;培养和帮助各种各样的人;尊重所有种族的女性;把人类看作地球上丰富多样的生物之一;简单而优雅地生活。
简单而优雅地生活,听起来简单,但是需要勇气、自律和坚持不懈。
不过诗可以帮助我们,因为诗的真正本质即是简单和优雅。诗是一种生活方式。诗把我们所有人联结在一起。
你的“诗歌与人”奖如此简单而优雅地编织起诗、人和大地的网络。我很荣幸成为这美好世界的一分子。
在这个破碎的、焦虑的、疏离的时代,特别是暴发人类历史最大的新冠病毒的背景下,“诗歌与人·国际诗歌奖”颁给他,显示了他坚守大地上古老价值的时间意义,这也是大自然文明诗学的胜利。盖瑞·斯奈德说:“我们的任务,是把玫瑰归还野薇蔷,把诗歌归还土地。”这位自然之子、人类的赤子,91岁了,还在为之奋斗,但愿世界给他足够长的时间。
(本文图片由“香港国际诗歌之夜”提供)
国内出版的盖瑞·斯奈德诗歌中译本之一,他的名字也译作加里·斯奈德
盖瑞·斯奈德诗歌:
《八月中旬沙斗山瞭望哨》
山谷中烟云迷雾
五日大雨,三天酷热
松果上树脂闪光
在巨岩和草地对面
新生的苍蝇成群
我已经记不起我读过的书
曾有几个朋友,但他们留在城里。
用铁皮杯子喝寒冽的雪水
越过高爽宁静的长天
遥望百里之外。
(赵毅衡译)
《写给孩子们》
起伏的山脉,山坡
不计其数
在我们前面。
陡峭的攀登
万物,向上
向上,而我们都
向下。
下个世纪
或下下个世纪,
他们说,
都是峡谷,草原,
如果我们能够抵达
就会在那里和平相遇。
攀登这些将要来临的波峰
有一句话给你,给
你和你的孩子们:
聚集在一起
学花草
轻装上路(明迪 译)
《进山》
他爬到浪花飞溅的溪涧边上,
他沿着平板似的岩石向上走,
他把手指放到水里,
他转身走向隔在一边的水池,
把两只手放在水里,
把一只脚放在池里,
把几块石头扔在池里,
他用两手拍打水面,
他高叫,起身站立,
面对激流,面对高山,
举起双手,三次高喊。
(杨子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