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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魔法则》:东西交融与多元文明
来源:扬子江网文评论(微信公众号) | 李玮  2021年08月05日08:45

阅文的起点中文网曾做了一个推文:“如果能随意穿越,你会选择哪一个世界?”跳舞的《恶魔法则》名列第一。这虽然是一个商业化的广告,但《恶魔法则》的幻想世界的确有着独特的魅力。《恶魔法则》是少有的西方玄幻作品,以魔法世界,精灵兽人,巫师女神等西方玄幻元素布局,同时《恶魔法则》也吸收了修行、悟道等属于东方幻想的力量提升方式和龙族、汉字等东方形象和符号。在各色人物、族类的对峙过程中,在简汉世界穿越而来的主角和西方幻想世界沟通的过程中,作品呈现一种东西文明对照和沟通的特点。跳舞的玄幻作品并不局限于或东或西的幻想世界,而是将东西元素为我所用, 世界观并不局限于某一民族内部,而是着眼整个人类文明和命运的关系,其中一以贯之的是对尊严、自由和个体幸福价值的肯定和追寻。这既成就了跳舞创作在玄幻类型中的范本地位,也让作品因其独特的思想内涵迈向经典化之路。

《恶魔法则》虽然采用了一般玄幻小说的“套路”,以主人公的能力、权力升级过程为主线,但是《恶魔法则》并未满足于此。作品的想象力并不局限于一个民族或一个世界,而是通过几层空间的展开,为读者带来立体化的、绚烂多姿的多元文明世界。《恶魔法则》设置了多重空间,第一层是罗兰大陆的帝国空间,这一空间以皇权斗争为中心,但是又并不简单地由皇权主导,还涉及神殿、魔法公会的权力斗争,所以在皇权暴力之外,还有魔法、骑士等不为皇权所制约的社会空间;第二层则是以罗兰大陆为中心,西至雪山、草原,北至冰封森林、南洋及各部落之间的“天下”。这个“天下”包括不同的文明体系,不仅引入游牧文明、海洋文明还有生物界(作者将之幻想为各种魔兽);第三层,除了人类,还有精灵族、兽人族、龙族、魔族,它们彼此之间构成更为复杂的权力争斗关系;第四层则是在现实世界之外增加了神话世界,交代光明女神、魔神、龙神、精灵神和兽人神之间的情感纠葛和阴谋权斗,最终完成了整个世界的建构。显然,人类的各个族群,人、兽,或是龙族、精灵族、兽人族等,他们各有自己的生活和文化方式。非人类族群的生存方式和思考方式为反思人类文明提供了参照。蛇化身的美杜莎审视、反思“人性”的矛盾和问题。精灵族王落雪讽刺“人类的历史,不正是一部同类之间杀戮的过程吗?”当然,作品并非贬此褒彼,人类也好,龙族、精灵族也好,再或是皇家、贵族、魔法师、武士,作品都没有将之平面化,而是写出了这些族群各自的复杂性。他们各有不同的信仰、信念、思维方式和生活习性,彼此接触的过程中充满了冲突与对话。正是这些冲突、对话,以及这种复杂性的体现,丰富了作品的意义表达。

作品是穿越小说,主人公杜维具有现代人的思维方式。不过小说也没有局限于将现代人的优势仅仅归结为科技或文化创意,杜维的“成功”恰恰在于他不自大、不霸权,与各类文明保持“对话”,并坚守自由尊严的信念。在一开场,主人公杜维以“皇权的过于集中才是导致腐败的根源”的言论传达了他与皇权世界的异质性。这使得整个作品不仅不以权力欲望作为唯一的线索逻辑,而且表达了对权力欲望的反思。杜维并不沉迷于权力之路,作品一方面设置了许多“助手”,让杜维“被动性”地进入权斗网,另一方面让杜维的思想和行为时时偏离争权的路线,这种处理让杜维超越了网络文学“功利人”设置的套路。作者也并未让杜维拥有最顶级的魔法和武功,相反,杜维经常在武斗的过程中失败。杜维的转危为安,或是绝处逢生,几乎都是靠他人的帮助实现的。这些帮手中既有机缘巧合的阿拉贡、塞梅尔或是克里斯等,也有以人间情感联结的辰王子、薇薇安乔安娜姐妹、侯赛因、甘多夫、美杜莎、白河愁等。这让主人公并没有和弱肉强食的权斗背景融为一体,而是与权斗背景形成了对话的关系。在很多时候,杜维的情感逻辑能够超越利益逻辑。比如杜维以亲情战胜了父亲雷蒙爵士对于家族利益的执念。摄政王辰临终前对杜维的猜忌,从“人心是靠不住的”开始,也终于以“靠得住的是人心”收场。

当然,小说表达权力逻辑和情感逻辑时,也并没有非此即彼,作品一方面展现了权力逻辑中“弱肉强食”“成王败寇”“拳头即真理”的问题,另一方面也指出,单纯指责权力逻辑,有为不思进取的弱者代言的嫌疑。当精灵王落雪指责人类的残忍和杀戮时,作品借美杜莎的口反驳:

你指责人类狡猾,偷学魔族的文明,那么你为什么不责怪你们自己太过保守而不思进取?你指责人类背信弃义,违背了协议而对曾经的盟友下手,那么你为什么不责怪你们自己太过天真幼稚?你指责人类残忍……那么你为什么不责怪你们自己太过优柔寡断?不管过程是怎么样也好,但是事实的结果就是,人类是‘优胜’,而你们,则是‘劣汰’!!这种时候,与其用酸溜溜的语气来抱怨人类,不如自己反省一下自己种族的缺陷!

这种对话,让作品有了类似尼采、福柯意义的反思文明道路的意味。

作品中类似的对话性思考同时渗透在“献身”“牺牲”等问题的处理上。面对草原的威胁,杜维让含月牺牲自己的身体杀死草原王。虽然杜维有充分的理由认为除此以外的方式,胜算极小,牺牲极大。但作者并没有让杜维免除道德指责,反而用很大的篇幅来描写杜维深深的自责和愧疚。作品慎重地对待为除暴君不得不忽略一个小裁缝的“生死”问题,努力表现杜维的心理斗争,一方面“在一段时间以来,杜维甚至已经习惯于站在‘高位’之上俯视下面的人,然后用这些‘大道理’去判断,去衡量,然后做出一些他认为很崇高的决定:决定让谁是牺牲,留下谁来被保全。”另一方面,作品让杜维被裁缝的话语触动:

“我不明白,我是一个好人。我没有做错过什么。我尽心对待自己的工作,我爱自己地家人……可是为什么,我要莫名其妙的去死?是,我是一个小人物,是一只小小的蝼蚁。可是,我的生命。却可以被随意地剥夺?”

于此,作品表现出宏大叙事和个体话语之间的矛盾,家国伦理和个体生命伦理之间的选择难题。

跳舞当然有网络文学文体的自觉。他将《恶魔法则》归类为YY小说,创作的目的也是为了让读者在辛苦的生活中获得愉悦放松的体验。不过,由于在写作过程中,跳舞有意无意地渗透了自己对于文明、文化或生命意义等问题的思考,这使得作品在很多时候表现出了和YY小说相反的文本特征。《恶魔法则》拒绝“一夜功力大增”,或是“魔法全通”的处理,认为这太有违逻辑。而且作者还强调情节本身的自然发展,“虽然我是作者,是笔下人物和故事的创造者。但是,一步一步,人物也好,故事也罢,到了后来,自然有他们自己的命运和趋势了……我也主宰不了。”对于许多穿越小说中人物对“新世界”无保留的认同,作者也略加讽刺,认为无论在现代社会的生活如何,一夜间便能否定、忘记过往,径直拥抱新生活的态度十分可笑。《恶魔法则》中主人公对他所穿越的世界并不十分投入,有着拒斥、无奈乃至游戏的态度。作者写出了双重时空带给杜维的困惑和迷茫。而作者对因果逻辑、人性复杂性的尊重,使得《恶魔法则》在满足读者的“白日梦”欲望的同时,也具有了一定的超越性的审美功能和思想功能。

与此同时,跳舞对历史的看法也具有新历史主义的特点,特别是注意到历史叙事的不稳定性,不同的叙事者,不同的叙事动机,都会使历史面貌产生巨大变化。由是,作品并不书写成王败寇,不为胜利者代言。作品有意展现不同的人口中的神话世界。在光明女神控制下的史诗中,魔王爱上了人类女神,但人类女神为了推翻魔族统治,套取魔神的弱点,联合阿瑞斯战胜了魔神。在阿瑞斯(人族的男神)口中,魔神并没有被打败,而是甘心被光明女神杀死,以“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完成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在克里斯(恶魔的仆人)口中,魔神并没有爱上光明女神,不过是魔族为了改良统治,娶了作为人类的光明女神。光明女神怀孕后,魔神对光明女神的戒备放松,光明女神便联合各族神灵打败魔神……不同的叙事者因为不同的目的和情感,以不同的角度叙事历史,增添内容和逻辑,从而为历史赋予不同的意义。神话如此,国族历史亦是如此,作品细致地描述在撰写罗兰历史的过程中,哪些血腥的夺权、镇压、阴谋被略去,哪些秘密被掩盖。

《恶魔法则》似乎有意打破文本的封闭性,用布莱希特的拆掉第四堵墙来形容也许过于夸张,但作品似乎并不想让读者过于“沉浸“。作品用了一系列现代小说、影视之中的角色名称,如甘道夫、炎魔来自托尔金的《魔戒》;杰克斯派洛船长来自黑珍珠号电影《加勒比海盗》;美杜莎、缪斯、阿尔忒弥斯、阿瑞斯来自希腊神话故事;亚当、伊甸园来自《圣经》;霍格沃茨魔法学院、飞天扫帚来自J.K.罗琳的《哈利·波特》;断背山来自电影《断背山》……此外,QQ、卡巴斯基来自现代软件名称;贝克汉姆是知名足球明星;侯赛因是伊斯兰教什叶派第三代伊玛目(穆罕穆德外孙)……这些人/物/地名的来源包括文学、影视、科技等多领域,而且呈现出了贯通古今中外的特点,同时作品也以这种让人“出戏“的方式,以戏谑的笔调来对冲YY。

杜维和世界沟通的方式,或者说杜维赢得命运和世界的尊重的核心力量在于——他对于平等、尊严和个体幸福的尊重和追寻。小说花了很多的笔墨描写杜维在“德萨行省”的生活。杜维管理下的“德萨行省”是一个帝国中“异托邦”。燕京是帝国的权力中心,宫廷、魔法工会与光明神殿等级森严,不容侵犯,而偏远的德萨行省,则呈现出宽松、自由、平等的特点。上级和下级可以互相调侃,互称兄弟,条例的制定和修订“以人为本”。行省聚集的人皆表现出强大的主体意识和反抗精神。杜维为了“自由意志”而不断将自己变得更强;薇薇安坚守单纯执着的信念,与杜维不离不弃;侯赛因本为神圣骑士,但发现神殿的虚伪后,毅然与神殿决裂,在绝境中一步步反击……众多人物不再被权威所提倡的人生价值支配,而是积极努力地追求着自己的世俗欲望,呈现出生命的活力。捍卫个体幸福,反抗一切强权、专制甚至神谕,是杜维构建一个“和谐”世界的核心力量。正因为杜维一直坚守这一价值观,才让杜维的奇幻历险,成就惊世传奇的同时,沟通东/西,融汇多元。

跳舞其它的玄幻也呈现东西交融的特点,都市幻想作品《天王》将中国、日本神话元素和西方神话元素综合起来,人物精神也兼具中国武侠和西方骑士的双重传统。跳舞构建玄幻世界不仅受中国传统文化、或是中国传统武侠的影响,还广泛借鉴了西方现代奇幻文学的神话、宗教背景,与中世纪骑士文学的写作手法,中国的侠义精神和西方个人英雄主义在他的作品中得到融合。当东方和西方的玄幻元素,在跳舞的作品中“和谐共处”时,跳舞构建玄幻世界就具有了多元文明对话的结构。《恶魔法则》中帝国文明与神殿文明分庭抗礼,此外还有超然独立的魔法文明、失落的大雪山文明、没落的骑士文明、落后的南洋文明,被定性为罪民文明的精灵、龙族、兽人、矮人文明,以及被抹去痕迹的魔族文明。既有海洋文明,也有游牧文,既有神文明,也有巫文明、魔法文明。他们各有自己的生活和文化方式。各个文明有不同的信仰、信念、思维方式与认知结构,他们彼此接触的过程中充满冲突与对话。而想象文明差异,思考冲突和寻求融合,成为叙事的基本动力。东方、西方在文本中不再是殖民秩序下的不平等空间,也不再是民族主义框架中“优胜劣汰”的竞争体,而成为文明的方式。由此,东方玄幻元素和西方玄幻元素都成为人类文明的一部分,它们交错互补,即使冲突也是为了在“对话”中思考文明的最优方式。同时,作品终坚持着对人的尊严、自由、平等和幸福价值的肯定和追求。这为作品中多元文明提供了“对话”的基础。

以上,跳舞以《恶魔法则》为代表的写作告诉我们,类型文也能“思想”,升级打怪的“爽文”,也可以完成对“自由之路”的思考和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