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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文学教育重回文学的怀抱
来源:文学报 | 赵霞  2021年07月23日07:40

2020年6月9日,应伦敦大学学院教育研究院孔子学院邀请,青年学者赵霞为第17届全英汉语教师年会全体会议做开幕演讲,并同与会者就中国儿童文学与汉语教学问题进行了交流。演讲中,结合儿童文学中的实例,赵霞就中文教育如何回到文学本体展开了多方面的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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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认为,一种语言远不只是交流的工具,而是承载着我们的所知、所感、所信,以及塑造我们成为当下之我的一切。因此,通过教授汉语,你们也在拓展着班上每一个孩子的认知、感受与信仰。

这些日子,一边准备今天的演讲,我一边想起了我最早开始接触英语学习的那些日子。那是在1990年代初,我上初中的时候。我们的英语课总是从生词开始,加上若干语法知识点,以及一些句子的示例。我们有没有可能从一些更有趣、更特别的地方,开始学习一种语言呢?我想,很多非汉语母语的人初学汉语,大概都会从“你好”这个问候词开始。那么,除了这样一句例行的问候,大家觉得下面这个故事怎么样:

首先有一个点,有一天,遇见了另一个点。

“你好!”

“你好!”

“很高兴认识你!”

“见到你好开心!”

于是,他们生活在一起了。

生下了好多好多个孩子。

123……456……哎呀,数也数不清。

这是当代中国儿童文学作家萧袤的短篇作品《首先有一个点》。首先,这个故事的语言很简单。简单的词语,简单的句子,简单的句式,等等。但当我们更仔细地体味它时,它也许变得不那么简单了。

首先是它的韵律。请再读一读“首先有一个点,有一天,遇见了另一个点”,多读几遍,感受一下,这句话读来有一种特别“溜”、特别顺畅的感觉。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从它的声韵中来。十六个字中,“先”“点”“见”的押韵、“首”“有”的押韵,“了”“个”的押韵,以及“一”“有”“点”等字的重复,给这个短句带来了整齐的声韵效果。

其次,它的内涵。读一读“很高兴认识你!”“见到你好开心!”两句,虽然表意相近,但从汉语表达的语感上说,“很高兴认识你”是初见面时说的话,“见到你好开心”则往往是彼此熟悉后才说的话,或者至少意味着我们已经在一起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因此,从“很高兴认识你”到“见到你好开心”,其间有一个时间和情感的过程。所以才有了后面的“于是,他们生活在一起了”。这是蕴含在语言里的微妙内涵。

再次,它的幽默。从“很高兴认识你”到“见到你好开心”再到“他们生活在一起了”,“生下了好多好多个孩子”,我们读来也许会笑——有时候,爱情和婚姻就是这么简简单单发生的,不是吗?这里头有对爱情和家庭生活的某种幽默的速写。

最后,它的哲理。这个故事展开下去,“数也数不清”的点变成了世界上各种各样的事物,大至地球,远至太空。这里面蕴涵的哲理,包括从无到有,从最简单到最复杂,从微观到宏观,以及简单和微小中蕴藏的巨大与丰富,某种程度上,就跟儿童文学一样。

2

我想借此来说明,为什么对汉语学习来说,儿童文学的运用是非常有益的。

首先,它使语言学习变得比较容易,至少看上去更容易了。很多时候,儿童文学运用的是年幼的孩子也能理解的词汇、句子、结构等。这就使它能够成为初学语言者的完美教材。其次,它是一种自然的学习。某种程度上,文学的阅读能够带给我们那样一种无处不在的语言感觉。很多时候,我们学习外语,会从语法的知识开始。但在我看来,语法知识不是用来教我们怎么学会使用一种语言的(对于一个语言学习的新手来说,它永远承担不了这个功能),而是帮助我们进一步理解我们已经学会使用的某种语言。而在文学的阅读中,语法知识是天然地包含在语言里的。

比如,我们来看下面这个儿童文学作品的片段:

七绝侠养了一只鸟,一只傻鸟。

傻鸟又丑又胖,羽毛灰不拉几,如同满身打了补丁的叫花子。

傻鸟不仅样儿傻,还是大舌头,会傻乎乎地唱:“我的肉天下第一好吃,煎炒熘炸,味道最佳。”够傻的吧。

虽是傻鸟,可七绝侠极喜欢。因为傻到这份儿上的鸟一定是天下绝无仅有了。七绝侠用精铜丝编织了一个鸟笼,挂在廊子里,每天喂它上好的小米、芝麻、栗子肉。然后听它那千古不变的绝唱:“我的肉天下第一好吃……”

然而,一天早晨,七绝侠拿着精心剥了壳的栗子肉来到院中,廊子里的傻鸟不见了。

这是当代中国儿童文学作家葛冰的一则少年武侠小说。我在这里想说的是经由文学阅读实现的自然而然的语言学习。我们学外语,总是先学些基本词汇,再学着把它们组织成较为复杂的关联结构和句子。而在上面这段话里,包含了汉语的几组最基本的关联词。并列、递进、转折、前后承接关系等都有。读这段文字,我们自然而然地在学习这些关联词的用法。使用这些关联结构意味着什么?怎样运用这些关联词?这就是我说的语法知识的自然学习。

还有词汇的学习。请看下面这段选自儿童文学作家张之路的小说《题王许威武》的文字。这是小说的开头部分:

许威武是培新中学物理一级教师,课教得没治了。许多慕名前来讨教的人,站到他的面前往往是满腹狐疑地睁大了眼睛:“您就是许威武老师?”

“课教得没治了”,这是一个非常本土的汉语表达。张之路的儿童小说里有许多非常本土的语言表达。“没治了”是什么意思?这个词实际上是说某事某物太好或者太坏得过了头。那么,到底是太好还是太坏呢?读完这一整段话,我们肯定不会弄错、继续读下去,我们还会看到,许威武不但是一个课教得很好的老师,也是一个身上带悬念的老师。故事的悬念进一步展开,吸引你读下去。这就是我说的“自然学习”的意思。

我之所以说文学阅读是一种自然的语言学习,还因为在这样的阅读中,我们还能学会辨识词语之间十分微妙的区别,以及特定词语的十分微妙的内涵。

我们一起来看下面这个例子。这是从当代儿童文学作家曹文轩的儿童小说《草房子》中选取的片段:

油麻地小学是清一色的草房子。十几幢草房子,似乎是有规则的,又似乎是没有规则地连成一片。它们分别用作教室、办公室、老师的宿舍或活动室、仓库什么的。

第一句话里的“清一色”一词是什么意思?如果去查词典,我们可能会得到的解释是,它是指物体具有同样的模样、形态、类型,等等。这里,得到强调的是“同样”。但在这里,我们可以从紧随其后的两个句子中得出,它不仅仅是指“同样”,这“同样”里往往还包含了特定程度的不同。仔细分辨其中的意思,我们很难用另一些说明性的语言准确地把它解释出来。但在文学语言的阅读中,我们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个中的微妙内涵。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清一色”里头有相同,也有那么一点微妙的不同。

我想说的第三个理由是,通过儿童文学开展的语言学习,不但是便捷的,自然的,而且充满乐趣。就让我们回到前面提到的葛冰小说《白鳖》里的那个段落的第一个句子。“七绝侠养了一只鸟,一只傻鸟。”如果把它替换成“七绝侠养了一只傻鸟”,是一种平整的表达,意思是,句子里的每一部分获得的是等量的注意力。而“七绝侠养了一只鸟,一只傻鸟”则以重复的表达强调突出了“傻”字,能感受到流动于其中的某种幽默。我们也可以从“千古不变的绝唱”与“我的肉天下第一好吃”的对比反讽中感到这份幽默。它让我们期待,这会是一个很好玩的故事。它的趣味不但来自语言的表层,也来自它深厚的哲理和文化蕴含。

所以,我在这里要鼓吹:既然儿童文学的阅读同时是一种自然的、有趣的、具有深度的语言学习,我们何不把它纳入到语言教学的活动中来?

3

我想我在做上面这些文本分析时,同时涉及到了如何将儿童文学素材运用于课堂教学的问题。但我还想就此提出若干一般性的原则。我分三点来谈。第一,从哪里开始。第二,怎么选择材料。第三,教什么。

首先,从哪里开始。我建议从篇幅短小的作品开始,比如图画书、儿童诗。也可以引导学生学着创作儿童诗。在中国,儿童诗的教学既是当下课堂教学实验的一部分,也受到许多师生欢迎。

其次,怎么选择材料。一旦你开始关注中国儿童文学,你能发现的信息也会变得越来越多。我们可以借助一些儿童文学选本、获奖作家作品、具有影响力的阅读推荐等,进一步了解中国儿童文学。我这里列了一些中文儿童文学的重要奖项,包括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冰心儿童文学奖等,是覆盖各类文体的奖项。丰子恺儿童图画书奖与信谊图画书奖是图画书领域的两个重要奖项。我们一方面可以循着这些线索去寻找作品,另一方面,也不要过分迷信奖项和推荐。它们当然能为我们的阅读选择提供非常有益的参考,但最重要的是,我们在阅读的积累中将发展起自己的文学趣味和判断力。

再次,教什么。我相信,在将儿童文学运用于语言教学的过程中,教师才是最了解学生需求和趣味的人,也最知道面对特定的儿童文学文本,该教什么,该怎么教。儿童文学文本可被用作各种教学目的,语言的,情感的,社会发展的,甚至精神创伤的疗愈,等等。但我特别想说,不论是在中国还是其他国家,儿童文学教学最大的挑战始终是如何用文学的方式来教儿童文学。我有一观点:别在文学教学中扼杀文学,不少情况下,我们的文学教学可能是在扼杀文学。这是值得警惕和反思的。

所以,我想和大家一起分享今天演讲的最后一则文本。这是一则小诗——儿童诗的教学在中国的语文课堂正日益受到重视。这是儿童文学作家薛卫民的诗《一天和一年》:

太阳上山下山走一天

野花上山下山走一年

太阳走了太阳去照地球的那边野花走了

野花寄回洁白的雪片

从文学教学的角度看,这则诗不只是有关一天和一年的知识,也不只是关于“太阳”“野花”“上山”“下山”“地球”“雪片”等词语的学习,更是关于诗歌如何带我们回到日常世界与生活的诗意中去的问题。就像爱默生曾说的那样:每一个词语都曾经是一首诗。在这里,时间不再是机械钟表上的刻度,而是太阳移动、野花开落的循环。读“上山下山”,感受其中的摩擦音声母“sh”的重复造成的效果,会让我们联想到时间静默流逝之声。“去照”与“寄回”之间的彼此呼应,则构成了另一种循环,空间的循环。这两者之间相互转换,又彼此结合。这样,我们得到了一种关于时间和空间的新的感觉,它与整个鲜活生动的世界紧密相连。当我们用这样的方式感受、理解这首诗,也会发现,我们很容易地就记住了整首诗。我认为,这样阅读一首诗,才是最有趣和最迷人的。同时,它也会将一种语感深植在我们的心灵和身体里。

如我之前所说,即便在中国的学校,如何从文学的角度教授儿童文学也是一项挑战,它同时也是一个具有前沿性的探索课题。所以最后,我想引用蔚芳淑博士的话,“驾驭汉语并不容易”;但我还想再加上一句:当我们在中国文学中与汉语相遇相识,它或许会变得不那么困难;或者说,那些困难只会进一步激发我们的兴趣,提升我们学习的效率,拓展我们学习的深度。那么,语言学习最好的起点之一,无疑正是儿童文学。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