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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怡芬:几度霜降又雨水
来源:十月文艺(微信公众号) | 杨怡芬  2021年07月19日09:08
关键词:杨怡芬

我喜欢仪式感。选个节气日,开写小说,于我,便是一个小小的仪式。2016年的霜降日,我对自己说,时候到了,写吧。此在通往彼界的那扇小门应声而开,我仄身而入,脚下一片虚空。

照亮这世界的第一缕光,是来自季节的绵长气息。我生活的岛上四季分明,春是春,夏是夏,季节交替不像陆地上那么仓促,总是得缠绵胶着一阵,才悠悠将季换成。这和缓,已潜入了我这个岛民的写作节奏,即便我心上想快,脚下也只得小碎步前行。《离觞》的节奏,也是如此,它是和季节在一起缓缓而行的,春夏秋冬又一春,我燕子衔泥一般,构筑你我可能拥有的一个共同巢穴,写的是我,读的是你,在这个巢穴里,我亲爱的读者,在某些刹那,我们是在一起的。

这个小说,十年之前,我就在跟朋友们聊。我的想法,我搜集到的资料,我要阅读的书和电影,因为想得太久,不知不觉,前期准备工作就成了个巨大的工程,巨大到似乎永远不会开工。2010年,我在北京鲁迅文学院读高研班的时候,和师友讨论过这个将写的小说。过了两年,老师见我,问,写成了吗?我说,还在准备呢。

我不知道该怎样向您描述我的那些准备工作。

史料是个巨大的坑。虽然,我所写的不过是发生在舟山群岛上的故事,但我得知道当时国内乃至世界的时局如何,我的主次人物们,他们也都有自己的前传,我得明白他们的所思所想。社会史和个人史交织,有一段时间,我被他们压住了,动弹不得。况且,怎么写,更是个大问题。我列了个很详尽的大纲,时间跨度五六十年,是一个美丽女人的传奇一生,然后,这大纲,也把我压住了。

我住的房子,大门是镂空的铁艺品,野猫能自由出入。那阵子,有一只油黑毛色的大猫,总把这院子当成它的地盘,时不时便来主张主权,我只好用稀释的消毒水来冲洗,用这刺鼻的气味来宣誓我更强大的主权。这场人猫大战,有时候也短兵相接。它一点也不怕我,棕黄色的猫眼和我近距离对视,冷酷,超然物外,仿佛是史料和大纲共同派来的使者。它竟然激起了我的斗志,于是,我和它,眼对眼盯了很久,直到它疲倦地打了个哈欠,优雅退场。我想,我们俩至少是打了个平手,因为,那之后,它不来和我争夺小院了。

之后不久,在2016年的霜降,10月23日,这秋日的最后一个节气,我端坐书桌旁,开始这个小说,一样也充满斗志。可是,一个月后,我被派到北京工作,集合的第一个晚上,主事的便说:“这工作,时间短,任务重,强度可想而知,觉得受不了的,现在就说退出。现在不说,以后不能叫苦。”果真,晚上加班到十点,是常事。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过北方的冬天,而且,当时,雾霾满天。冬夜街头,我小心翼翼踩雪而行,步行近二十分钟到达住处,待收拾好,身心温暖过来,已近午夜。即便如此,即便一天就只能前进两三百字,我还是没有断开已经开始的写作——小说是活物,长久搁置,我怕会断了气息。“鸡鸣故国天将小”那一章,就是在京城的午夜里完成的。温暖而多雨的基隆港,家事国事,种种犹豫,身在战争中的宋以文心事重重,我走在京城,他走在我的心头。虚构的人物,比真实的人更有真实感。因为,每一道虚构的划痕,都在心壁上留了下来。

在京城的工作,确实如主事者所言,很辛苦——不独夜晚,连周末,也都搭进去了。那段时间,我失去了我的日常生活,为家人做好吃的,保持家里的清洁,在忙碌中,我怀念这些琐碎的日常,也想念家乡海鲜的味道。

在“失去”的状态中,我更清晰地看到了正常的日常生活的可贵。于是,回家之后,在史料之外,我开始读那时候的随笔,看那时候的照片,读那时候的小说,我想尽我所能去还原那时候的衣食住行。我沉浸其中。于是,又是一番折腾。

战乱中,日常生活对于茫然无助的人们,尤其是女人,是个庇护。有一日正常的生活,便有一日太平日脚,反之亦然。可是,战争就在海那一边,战争就在头顶上,再怎样缩进日常生活的壳里,也一样逃避不了。战争无处不在,在闲聊里,在课堂上,在市井中,它如影随形。是的,我的史料“研究”,终于让战争如灰尘般附着在一切日常当中,我的主角们逃无可逃。

这是个群像小说。我的本意是想如舞台剧一般呈现一段过往的生活,在某一段时间,在某个岛城,有一群男女,曾经这样挣扎生活过。这简直是做人类学的心意。确实,人类学,也是我向往的一个学科,虽然已没有机会去深入,但读些皮毛,也乐意为之。

但,我写的,总归是个小说,无论我怀着怎样强烈的愿望想向您展示这曾经的海上水城已经消失的河道和小桥,说到底,它们也就只是我的主角们的布景而已。我的主角,在一群人当中,总是会被很快认出,她的容貌——在世俗社会中,美丽的女人更能发生故事;她的智慧——在慌乱人群中,她拥有沉静的气质;她的执着——在纷乱歧路前,她只朝着她自己看见的光明前进。是的,她是李丽云。在她的周围,有同学潘绮珍,老师宋安华,雇主秦怡莲,以及她们背后的各自家庭,徐徐展开,是旧时代之末日景象。自然,还有她前后两位恋人,在爱情和独立之间,她选择了独立。

无论我怎么躲闪腾挪,到最后,我总得向你承认,我刻意描摹的乱世婚姻和爱情不过是表象,我想探讨的是女性的独立——精神和经济上的双重独立,即便到现在,这个主题,依旧有很强的社会现实意义。生为女人,在婚姻和爱情当中,我们该如何自处?

小说,总是为现在的人写的啊。

据说,有些作家写完一个小说,会很享受写后记的过程,诚然,那快意,我多少能理解和体会,而在2019年的雨水日,我好不容易改定全稿后,对于后记,我却很是茫然,不知道该如何从头说起。该感谢家人,也该感谢编辑团队,没有他们的爱和帮助,就没有眼前这本《离觞》。还有,似乎还得感谢一下日常生活中的那个自己。

我有一份全日制的工作,我有一个完整的家庭,这两样的经营,组成我的日常,它们给我营养,在一定程度上,也反噬于我;那么,写作,很当回事情那样去写作,就是“Against the present”——这是“电台司令”乐队的摇滚乐曲的歌词,差不多可以拿来解释我写作的动力。

有同样功效的,甚至功效更强烈的,自然还有阅读。当你在文字间游走,用你自己的意识生成李丽云的绝世容颜,还有那座海上水城,你就成功逃脱了眼前这个三维时空,遁于无形。

那么,再会了,下回再会。

李丽云的故事还在继续,等着,我会把它写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