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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1年第7期|安谅:最是江南倒春寒(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21年第7期 | 安谅  2021年07月16日08:10

刘成其实很早就到了法院,他在门口踌躇了很久,心乱如麻,眼神也有些飘忽,法院门口有两排树,在大门口的两侧,巍然耸立着。他看了半晌,脑子里才清晰地闪现两个字:松树。这个树种在他们老家淮北农村也是常见的,今天竟然老半天才想起它的名称来,显然他心事重重。

刘成心里一惊,小腿肚又抽筋了。最近小腿肚抽筋时常发生,抽搐了一阵,疼痛难忍,但渐渐地缓和些了。他缓步走进法院时,因为手持一张法院的通知,门卫很快就放行了。他踱着步子,往楼内走去,他心里是痛苦的,也是矛盾的。他不知道面对法官和律师还能说些什么,该说的都说过了,他咬定这是一个明白无误的事情,就是一起交通事故。这样一起交通事故,责任很明显,死的是一条无辜的生命,这个生命不是其他人,而是他的亲生父亲,他的爹。他怎么能轻易地让肇事者逃脱呢?这是万万不行的,无论如何他要坚持到底。他即便是一个不孝之子,也是一个没有出息的孩子,但是在捍卫父亲最后的权利和自己的权益上,他是不会让步的。

那天爸爸来看刘成,是坐着动车到了S城。在路边的公用电话亭,爸爸拨打了他的手机。刘成当时正忙得不可开交,火气也很大,因为厂子里有职工在闹事。工资迟迟没发,老板也没了踪影,他这位车间的小头目挤在当中,就像三夹板,有苦说不出。停工也不是,不停工也不是。停了工,一旦老板出现了,他这个刚刚当了三个月的车间小头目,说不定就会被撤了,你怎么有权让车间停工呢?不停工,这些工人闹得很凶,想想人家也都好几个月没拿工资了,这么没命地干,夜以继日的,多少有点不忍。这些空调设备批量生产,等着发货,说是要赶送到南方,这一刻也不能耽搁,他急啊,内心如焚。

正是这个时候,爸爸从淮北农村赶来了。刘成都不知说什么好了。家里也没有人,让他去哪里呢?为什么来之前也不和我说一声呢?对着工人没法发火,对着他的老爸他冲着话筒大声喊叫了一声,怎么也不说一下,我忙得不得了!你就在那里待着,不要动,待会儿我去找你!

老爸已经有七十多岁了,也没有什么文化,识一点字,但毕竟一辈子待在农村,刘成怕他到了S城找不到北,连迷失了都有可能。他把电话挂了,把手机狠狠地砸在了桌面上,随即说了一声,真他妈的添乱。他骂出这一声,随即看看那些围在他边上的工人们,赶紧闭了嘴。他是不敢骂那些工人的,但他那声痛骂仿佛给他解了些气。那些工人盯着他,仿佛第一次感觉,他们的顶头上司也是有脾气的。

场面就安静了一些。静了一会儿,那个带头的就又嚷道,今天一定要给个结果,要不然我们今天晚上不加班,明天也罢工!刘成心里火起,压抑着说,你们赶快复工吧,我去找老板,我一定尽全力,好不好,好不好?他的声音带着恳求,甚至都有点哽咽了。他飞快地从工人们的包围中走出来,又打了老板的电话,老板的手机还是关机。他也打了老板秘书的电话,也是关机。就跟前两天一样。他心里烦透了。心想,这个老板肯定犯事了,是不是逃掉了,或者被抓了都说不清。

刘成出了厂门,到马路上拦车。好几辆车挂着空车的牌子,看见他招手竟然也不理他,难道是因为自己的模样,和自己的穿着打扮吗?模样算不上英俊,但还算端正。那一身衣裳不能恭维了,因为穿着单位的工装,这个式样傻了吧唧的,颜色也灰不溜秋的,洗了之后就皱巴巴的了。也许人家以为,他是一个没钱的打工者吧。S城的人是不是也太势利眼了。没钱不行,有钱也未必都行,都是乡下人。不过,他现在还只是第一阶段,他没钱也没地位,更没有名分,自己的户口还在学校里挂着呢。工作两年多了,学校早就催促他了,再不给个明确的单位,他们就把集体户口给迁到原址了。还好,学校那位行政处老师和他打过交道。那时学校迁新楼,一批办公桌刚刚从工厂送来,跟车的也没有几个搬运工。那行政处老师正好看他走过,就叫了一声,同学来帮个忙,行吗?平时刘成早就走开了,搭理这种事干吗?他也很忙的,他在这里找工作,找了几个月,什么结果都没有,心里正憋得慌呢。但看着老师盯视着他,不断招手,他过意不去,也就慢吞吞地走了过去。搬完之后,那老师拍着他的肩膀说:挺不错的,同学,我认识你了,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找我。出了一身汗,折腾了半个多小时,结识了这样一位行政处老师,他也不知道有没有价值。

后来,也幸亏他找了这位行政处的老师,那老师也很领情,帮着刘成把户口拖延了统一迁移的时间。

现在,他终于叫到一辆车,那是没有挂着出租顶灯的黑车,可这个黑车说是黑,在白天里还敢明目张胆地拉客,而且价格也并不厉害,你说他黑,他多少有点白吧?刘成心里狠狠地想,他觉得这S城真的很怪异,很多事让他只能倒着看,很不舒坦。这时,一股冷风吹了过来,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他赶忙骂骂咧咧地打开车门,钻了进去,说了一句,到火车站。连这鬼天气都变化多端,会欺负人,明明是二月天了,天气渐渐暖和,风和日丽了,在他们老家这个时候早就可以看到地上草木的嫩芽了,还有河塘里的鸭子欢乐地浮游了;这个S城阳光更加灿烂了,那些街上的女孩,衣服都开始穿得轻薄了。可说变就变,突然就寒冷骤至,比刚过去的冬天都觉得寒冷。他本来毛衣都没有脱,又添加了一件,可还是感到冷,在S城冬天不太开热空调,这黑车也真黑,里面也冷飕飕的,也没有开热空调,他嘟囔着,这么冷的天,怎么都不开空调!

那黑车司机是个满脸疙瘩的壮汉子,一转头眼珠子都瞪出来了,说,你要开空调?好啊,加空调费。说完吧嗒就把空调打开了,连刘成说回复的时间都没给,刘成想,好吧,就开着吧,反正要接老爸的,总不能让老爸受凉吧。想到老爸,他心里一酸,此刻他站在路口,一定很冷吧。

看到老爸时,老爸真的是站在路口,脸上都被风吹得铁青了,浑身瑟缩着,不住地在跺脚。当他看到自己的儿子时,两眼放光,浑身精神了很多,又看儿子是用小车来接的,顿时更来劲了。儿子把他拽进车里,他还问这问那的,连声向司机道谢,谢谢司机,谢谢司机。还问儿子,这个车是你的吧?儿子你真有出息!

刘成瞥到那满脸疙瘩的壮汉,在反光镜里不屑的神情,连忙对老爸说,这是租的车,别多说了,你怎么来了,也不和我说一下?想到工厂那头都着了火似的等着他处理,他一迭连声的斥责,把老爸说得支支吾吾的,也接不上口。那神情似乎有委屈,也好像做错事的孩子似的。

刘成租的房子差不多靠着外环线的一个近郊了,车子抵达时花了六十多块人民币,刘成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可是他差不多小半天的工资了。但他现在也顾不上了,老爸这么赶过来,他也不能怠慢。把老爸让进了自己的小屋。

这屋子很凌乱,外面是一个小客间,兼小厨房,房东说这就是一个厨房间,里面是一个八九平方米的小屋,刘成和他的媳妇就住在这儿。除了两张桌位、一个书桌,还有一个四尺来宽的床。

房间的角落里放着一个简易的布衣橱,外罩的是条纹款的水洗尼龙布。里面堆放着他和他媳妇的衣服。看到这儿,他心里又是一酸,太委屈自己的媳妇了,跟着他蜗居在这个小屋。好歹人家也是武汉大学的毕业生,自己混得这么糟,还连累人家,有时候他真是心灰意冷。老爹看了这屋子却挺高兴,说,儿子你有家了,太好了。他乐颠颠地这里看那里摸的,很新奇和兴奋的神情。儿子是他一手拉扯大的,他的母亲在儿子念小学的时候就过世了,父亲把他拉扯大不容易,竟然还让他上了S城的大学。他是他们村的骄傲。老爹也感到骄傲,现在儿子都留在S城了,这不是让他更骄傲吗?村子里能有几个娃娃考上大学,留在S城的?大伙儿都羡慕刘老爹,刘老爹也未免有些得意,他做了一辈子的庄稼汉,至今也没有种出多少好的田地来。儿子是他种出最好的庄稼、最好的果实。都找到这个S城的大都市了,他能不得意、不骄傲吗?

这可是他们村子里好多人都羡慕的。倘若九泉下有知,他老伴也会笑出声。

当晚,刘成带着媳妇回来,就在隔壁一个小饭店里点了两个菜,匆匆忙忙吃了,也不知道老爸吃饱没吃饱,他又急匆匆地返回工厂了,让媳妇照应着老爸。

媳妇人不坏,长得也不算太俊,可是她也很忙,晚上要去做家教,多少能赚点小钱,贴补家用,也关照了几句,就匆匆地走了。把刘老爹一个人晾在了家里。刘老爹倒也没什么不快。他们点了这几个菜,他把剩下的都吃了,把碗筷都洗得干干净净的,还把他们家里好好收拾了一下,然后站在屋子里巡视半天,他在想,自己睡在哪里呢?

待在S城的这个月里,刘老爹既高兴,也非常烦闷。高兴的是见到儿子、儿媳妇,和他们在一起,再怎么他也是开心的。但他也烦闷、孤独,甚至于心里头也生出火来,这S城的冬天啊,真是太冷太冷了。屋子里没有空调,他受不了,儿子让他睡在那个厨房间的小空地上,架了一个折叠床,但他老睡不着,总觉得那冷风从关得严严实实的门窗缝隙里照样钻了进来,冻得他浑身冰凉,睡不安稳。小屋门是关严了,屋子里还听得到儿子和儿媳妇的嘀咕声,甚或还听到他们在床上的折腾声,他难受,一晚睡不好。

白天里,儿子和儿媳妇又忙得几乎看不到影。刘老爹实在觉得太无聊,儿子是给了他一点小钱的,让他自己打发三餐,他吃不下,吃不惯。他看到那个挂着一个大头像的快餐店,好多人都在那里排队,他到了门口,闻闻倒是有股喷香的味道,很诱人。看着那些大人孩子,捧着那些金黄的食物,吃得都很忘我。他不知道他们吃什么,知道自己也一定吃不惯这些东西,然后就离开了。他最后吃的就是面条,面上加了浇头。吃了这个浑身发热,他还特意问人家要了辣椒,起先人家不明白,反复说了之后,人家明白了,说:这里没有辣椒,你要辣椒的话,可以用这个。他闻了闻,然后倒了一点在碗里,虽然还是有点寡淡,不像他喜欢的尖椒一样好吃,可多少有点冲劲,他就倒了一大撸,惹得面店的店员对他直翻白眼。他一边吃,一边打喷嚏,还一边直冒汗,这一餐吃得挺香。

可再好吃也比不上自己家里,自己家里的东西实在太好吃了,特别是那些杂粮小馒头,吃着很有嚼劲,还有那些烙馍,可以加很多肉片什么的一起吃。偶尔还能吃一碗羊杂汤,都吃得非常带劲。可到了这个S城,他吃不惯,一点都吃不惯。他觉得非常烦闷,闷得难受。有一会儿,他走到一个学校门口,有个老外婆在卖那些白色的小花朵,他很好奇,就凑近了去看。他听到那老外婆边扎针穿线,边哼着小调,栀子花白兰花,五分钱买两个。他似懂非懂,问老太,这花都是S城的花吗?

老太说:对啊,S城的人都喜欢这个花朵,你闻闻,特别香。

他凑过去闻了闻,好香好香,问:你这个,一天能卖多少钱?

老太和他说:你从外地来的吧?我卖这个花是为了好玩,不是为了赚钱。

如果要赚的话,这五块一朵,一天也能赚好几十块呢。

一天能赚好几十块?他听了有点发闷,他忽然心里有了一个想法。他想到了自己的老家,那些田地里的野花,如果把那些花卉拿过来卖,是不是可以赚点钱呢?这样他就能为儿子出点力。

他已经听到儿子和媳妇的嘀咕了,钱少,房子是租的,买个房子还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要很多很多钱。他听了难受,他觉得自己似乎过来是白吃白住的,活到这把年纪了,还不能为儿子做点什么,他真的感到窝囊,感到坐不住了。从来都是他呵护儿子、关怀儿子、支持儿子,现在他老了,不中用了,他成了儿子的负担,他该怎么办呢?

要从老家运来那些花卉,也需要不少盘缠,这念头想了三天,他终于打消了。他没这个本事,他知道他没有这么多钱,他口袋里只剩下儿子给他的一点零花钱,还能做什么呢?可能连自己坐车回去的费用都不够。想到自己不能给儿子带来富裕和快乐,他的眼眶溢出了泪。和前两天显然不能同日而语,刚刚觉得有点得意,现在就落得有几分伤悲了。他只骂自己没出息,帮不了儿子。

他在心里叫他儿子小村,他知道儿子改名了,儿子改名还没经过他同意,那可是大事,是犯忌的。哪个孩子的名字,不是祖宗或者是其他长辈取的?他儿子也太自说自话了。

他给起的名字叫刘小村,他们就是淮北的一个小村庄,这有什么不好。可儿子把它给改了,一开始改叫刘小春,他知道改成春天的春。后来刘小春后面的小春也不见了,直接变成了刘成。儿子给他解释过,本来是城市的城,后来怕太直截了当,也太土气了,他又改成了刘成,成功的成。他说他既要留城,也要在这城里立足,既然立足就要做出一点事来。儿子是有出息的,儿子的想法他阻拦不了,他虽然心里有气,儿子没有事先和他作沟通就改名字,可儿子这番抱负他是能理解的,他知道儿子终究是不属于他们村庄的。

儿子不会回到那个淮北农村去了,他要在这个S城苦熬。他相信儿子一定会熬出头的,可是自己眼下该怎么助他一臂之力呢?想着想着,他突然头一晕,天旋地转似的,他连忙靠墙站住了,用手按住心脏,慢慢地缓过神来。医生和他说过,你有高血压,而且很高,你要当心,很容易出事的,不能激动。他刚才肯定因为激动了,才这样头晕目眩的。

……

(全文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1年第7期)

偶然与必然的生活与小说

——《最是江南倒春寒》创作谈

安谅

“父爱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达芬奇说的。“父爱是一部震撼人心的巨著,你读懂了他,就懂得了整个人生。”这也非我言,是出自高尓基之口。“一个男人,只有当父亲离开,而且自己也做了父亲之后,才会真正理解父亲。”这句话,是我所说,并且发自肺腑的。

有多少个父亲,就会有多少种爱。把父亲的爱写下来,我认为,是做儿子的一份天职,也是告慰父亲在天之灵的最好方式。

刘成的父亲,不是我的父亲。但他们的爱,都是深沉乃至于缄默的。他们掏心掏肺地爱自己的孩子,尽其所能甚至倾其所有地爱自己的孩子,他们爱得是彻底的、纯粹的、难能可贵的,有时可能令人不可理喻,有时也会表现得极为幼稚,但这爱是实实在在的,倘若说爱,是世界精神的太阳,那么这种爱,就是真正的阳光之核。

可是生活并不都是那么一帆风顺,抑或一厢情愿的爱。生活中的爱,也并不那么简单。它本身是单一来源,投掷到现实的多棱镜上,折射出的,已非单纯。

人也是复杂的多面体,往往既可爱,又可恨,更不乏可怜之处。

到大都市生存发展,也并不是容易的。特别是从穷困的农村家庭走出,是需要矻矻以求打拼的。我同情这些在上海的奋斗者,称他们为“沪一代”,我则因享受了父母亲的福祉,自谦“沪二代”,自我降低一个“辈分”,也是对这些远离故乡的创业者勤勉努力、脚踏实地的一种尊敬。

诚然,爱是不可过于自私的。侵犯了大众利益和正义的所谓的爱,是善的对立,也是不值得怜悯,甚至需要抨击的。我只是把某些人性的弱点、某种善恶的模糊、某类文明与愚昧的冲突,用小说的形态,把它们尽可能地刻画表现出来。

我以悲悯的心态,关注着这被城市与乡村挤压的人群。也呼吁社会理性而又富有人性地去对待这个人群。

我总以为,即便记述的故事再严酷,再冽厉,文学的笔触,最终传递的,还是人性的一抺温暖。

爱是必然的,而冥冥之中的某些错讹,或许是偶然的。必然中有偶然,偶然中有必然。生活本质如此,小说也就呈现这般模样。

我是自小就具有巴尓扎克的创作雄心的,却始终无他这种浩大创作的时间和惊人天赋。我就时不时写一些类似的短篇,甚至更短篇。坚持下去,也自成一景,蔚为壮观吧。至少不辜负这个纷繁的时代和我所亲历、也所见闻的各种人事吧。

愿这世界充满爱。

此乃我创作之源。

安谅,男,本名闵师林,上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经济学博士。20世纪80年代开始在省市级以上报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并出版著作三十余部,获萌芽报告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小说选刊》双年奖、最受读者欢迎奖、“茅台杯”年度大奖、中国微型小说年度优秀作品奖、中国天水李杜国际诗歌节特别奖等数十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