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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1年第7期|陈斌先:天桥(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21年第7期 | 陈斌先  2021年07月14日13:05

上部

路过天桥总能见到他。

天桥在闹市,上面人来人往,下面车流如潮。今天他情绪糟糕,痉挛挤压至眼眶,睫毛一直抖动不停。二胡的一旁照例放着一盏破旧的瓷盆,瓷盆上的梅花早被其他颜色所污染,带上了浓浓的烟火气。行人依然匆匆,多数人容易忽略他的存在,也有好奇的,驻足观瞻一会儿,而后随意丢些零钱,便急步而去。好像他在或者不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瓷盆在。

他始终闭着眼睛,感觉有人施舍,就操起二胡,拉段《二泉映月》。啦嗦啦……哗咪来……好像所有的忧伤跟着琴声,都肢解到零碎的片断中。

这人瞎吗?瘸吗?总会有人好奇。促狭鬼在人们好奇声里,按捺不住冲动,故意从瓷盆里取出一张十元的票子。结果,他一把摁住促狭鬼的手,随之睁开亮瓦瓦的眼睛。目光如炬,促侠鬼撞见鬼般“哇哇”大喊起来,不瞎,真的不瞎,而后屁滚尿流跑下天桥。

他索性不再闭上眼睛,怔怔看着每个过往行人,人们见他确实是个健全人,少了悲悯,多了不屑,嘘。无人问津时,他便自顾自地拉起了孙文明的《流波曲》。行人中终究有人懂得《流波曲》,听到凄凉哀怨的二胡声,走到他的面前说,孙先生幼年失明,生活贫困,才选择卖艺活命。你呢?健全人呀,再说,现在也没人乞讨了呀。

他停下手中的弓弦,撇过那人,看向桥下疾驰而过的车辆,并不想解释。

看来,他似有难言之隐。

时间久了,常常路过天桥的人开始了指责,说他好吃懒做,影响交通和市容。面对叽叽喳喳的议论,他不管不顾,又拉响了《流波曲》。他揉弦技术一流,揉出的凄凉和阴湿,冷风一般撕扯人心。

天桥本为方便街两边行人的,这么演奏下去,势必造成天桥的拥堵,引来了桥下的交警。交警疏散了行人,几经盘问后,并没有劝他离去。交警不知道问下了什么,之后,一脸同情。后来,他依然盘踞在天桥上。常来常往的行人,见怪不怪,多了“别过,别过”的心态。

我笃定他和我一样,都是内心凄凉之人。

我的凄凉,说来就是一个笑话。那年的秋天,暑热还未消尽,我遇到了大卫。大卫是他英文名字,中文名字说叫魏磊。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爱上了他。那种爱你说自作多情也好,落水中抓住了救命稻草也罢,反正从献身那天起,我就付出了全部真情。谁知,还未入冬,他便跟着冷风一起消失了去。好像世上本无大卫,更没有魏磊。

一个活生生的人呀,如果大卫是假的,难道我也是假的?说来不怕笑话,二十八岁那年,我成了离异之人。离异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可有了一个儿子,成了三个人的事情。我不想儿子缺失父爱,拼命想给他找一个合格的爸爸,为此,有人提亲,我总喜欢带着儿子去相亲,我希望别人接纳我,同样接纳我的儿子。因为多了儿子,相亲总以快乐开始,沮丧结束。儿子扑闪眼睛看着我,我也学着儿子的样子,扑闪着眼睛,连笑都多了苦涩。

前任开个实体厂,挣了一些钱后,学着别人,又养了一个小的。后来企业破产,资不抵债,他选择了逃逸。好在逃逸前,他公开了小的身份,目的是逼我离婚。现在看来,他那么做,还算有情有义,他不想坑害我和儿子。逃逸前,他还交给我一个信封,说里面有证据,说如果有人追债,可以把证据交给律师。

包养女人,还造成破产,我恨不能拿刀杀了他。没轮到我杀他,一个月后,债主倒把亮光光的刀压在我的脖子上。我无所谓,死的心早有了,可儿子看见刀压在我的脖子上,没命般喊叫起来,儿子还小,他的惊吓无所畏惧。

我找了前任说的律师,递上信封。律师看完证据说,反告债主,说他们搔扰你的正常生活,你的前夫已经割断了你与债务的关系。

债权人也有律师,知道我可以免于追责,哭天抢地闹法院。

知道事情原委后,我咬牙说,他是儿子的父亲,儿子在,我得仁义。我决定卖掉前任丢下的房子,彰显公道。殊不知我的善举最终打动了债主,他们情绪复杂地跟我商议,能不能帮我们找到他?

我到处打听前任的消息,乃至问遍了所有可能认识他的人,他好像人间蒸发了似的,仿佛世间原本就没有这个人。

我的努力,法院不信,公安好像还监听了我的电话。债权人可以不信,法院不能。为了证明我的无辜,我选择到省电视台播报寻人启事,我不想让小小年纪的儿子有个不仁不义的爸爸。那天我声泪俱下录完寻找前任的节目,刚走出电梯,走到电梯一旁的拐弯处,居然劈面撞上了大卫。

一个高高的、瘦瘦的、目光如炬的年轻人。

我连声说对不起。

年轻人说,没关系,接着弯腰捡拾纸张,样子十分优雅和矜持。

我仔细端详,年轻说来是错觉,估计早已三十出头。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举止优雅,说话得体。他站起来笑眯眯对我说,怪我不小心。他的笑撑起了硬朗,鼻子看上去特别像东欧人。见我不好意思,他又安慰了一句,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然后急忙说,我等着录广告,这是我的名片。之后,他便急匆匆走进电梯。

望着他的背影,我突然产生了奇异的幻想,我相信理智,理智从来都是理性的。可我无法控制自己情绪,我跌进他儒雅、得体的深渊,脸上居然喷出火花一样的东西。

坐上出租车,找出大卫留下的名片,中英文的双面,制作精致。斯坦威科技有限公司,刚拿到名片的时候,我注意的是大卫名字,现在注意到了“斯坦威”。斯坦威的名气大了去了,何况后面还有“总监”二字。他是斯坦威的总监?难怪。因为斯坦威的关系,我存下了他的电话,并随手又发条道歉信息,然后才备注上偶撞之人大卫。

事后我很快忘记了大卫的存在。现代科学证明:人的注意力集中不了八秒,八秒之后将被其他焦点、热点问题所吸引。我深陷债务纠纷,如何还能想起他呢?谁知过了三天,对,就是第三天的下午,当时,我正坐在阳台上发呆。我家阳台很大,阳台和房子都是前任留下的。前任有了小三之后,我便喜欢坐在阳台上看风景。眼下我心烦气躁,需要阳光抚慰。秋阳像一缕缕金色的头发,好像从树上被拖曳至地上,猥琐成了斑斓,光斑并不鲜明。我想,阳光不会发霉,人心也不会。就在那会儿,我接到了大卫的电话,大卫呵呵说,偶撞说明我们是有缘之人。

前任的债务,影响到我的信誉,而我又特别在意儿子的未来,我的挣扎不是割断,而是缠绕其中。伤心之际,听到“缘分”二字,我很想哭出声来。可我还是捂住了嘴。眼泪从指缝中悄然无声流出,秋天的叶片还在坠落,我仿佛听到了秋叶坠落的声音。

大卫说,是不是唐突了点?实际我一直在想缘分的问题。

又说缘分,难道上天体恤我的可怜,专门派他安慰我的?我声音发颤,话不成句说,劈面相撞呢。

劈面才能记住嘛。大卫并没有像我这般慌乱,就像熟悉的老朋友一般,调侃说,我发现了你的忧伤,忧伤让人妄想。

我喜欢大卫的说话方式,秋阳拖曳出的光斑,正在草坪上晃动。我看见草尖跳舞,也看到自己手舞足蹈的。对面秋阳,情绪好像从我舌尖上醒来,橘黄而又富有野性。我喘着粗气换个姿势接听电话,直到那时,我才发现,我的声音是那么柔弱而深情。

大卫最后说,你的手机号是不是微信号?加个好友,给我发个位置。

什么意思?要来看我吗?我被囚禁在四方体中,早对男人丧失了信心,何况我还有个儿子。可大卫的话不容拒绝,我在犹豫。

大卫听出我的犹豫,随即挂了电话。

我收到大卫发来加微信好友的信息,我一直在颤抖,好像颤抖跟着情绪占据了我全部身心。最终,我戳上了同意,我发出一个问号,意思,有必要见面吗?可我只发出问号,没有说出内心的疑问。大卫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微信说,美好最怕擦身,我已经到了车站呢。

大卫居然来了?我按照大卫要求,发了位置后,突然变得无处隐藏似的走来走去。大卫为啥主动来看我?他可是斯坦威的总监。难道他看上我啦?不可能,他不可能没有结婚。我把相撞的点点滴滴,重新回忆了一遍,连纸张落地的“呼啦”之声也没有放过。慢慢清醒后,我才想起大卫的话,他到这座地级市,只为看我。而我邋遢不堪,跟相撞那天判若两人。说啥也要对得起大卫的探望,包括容颜。我走进洗漱间,对着镜子,口眉鼻眼,包括双颊和颧骨也没有放过。等我脱胎换骨出现在镜子中,这才套上毛料裙和短绒大衣,而后斜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没人敲门,说明大卫还在路上。我好像坐在滴答的钟声里,心口“噗噗”跳个不停。我把房间又整理一遍,然后再次坐在沙发上,那时我想,他到哪儿了呢?为啥要来看我呢?忍不住,我打了电话询问。

大卫说,世上哪有恁多为什么?他是用了“恁多”二字,省城的口音。世上没有“恁多”,难道只有奇迹?说来就来,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劈面还有声响,说来就是奇迹。我从书架上拿起卡耐基的《人性弱点》,我把脸贴在书上想,我的弱点在哪里?

门铃声起,迎面呈上的是一大束玫瑰花,那是我喜欢的红玫瑰和黄玫瑰,那一刻我差点晕眩过去,傻傻问,怎么就来了呢?

大卫说,孤独的人喜欢独来独往。

这句话击中了我的弱点,孤独说明他单身,起码就是这个意思,要不何来孤独呢?

大卫说,正像我们问自己,是谁接受了我们自己?

这种观点新奇,哪儿学来的?我们接受我们自己,合理。

后来的事情特别简单,得知大卫也单身,还不在意我的儿子,我一头扑进大卫的怀里。

那天秋雨绵绵,而我像长途跋涉之人,一下软在爱情的怀抱里。

相处不久,很快开始了同居。我庆幸前任的逃逸,庆幸他给我挪出爱情的空间和权利。我把大卫带给父母,带给朋友,甚至带给前任的爸妈看,就差向全世界宣布:我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爱情。正当我沉浸在爱情的滋润中,尽享甜蜜时,大卫说要出差,临走还叮嘱我好好休息。缠绵不堪离别,我不想让他离开我半步,哪怕一小会儿。可他说要出差,要回归到正常工作中去。

没有理由阻拦他,见他真的要离开,我猛然间又多了战栗,这会儿的战栗是心疼,还有苦涩的滋味。我说,爱情害怕距离。我揪住他的胳膊,我抱住他的身子,我噙住他的舌头,最后靠在门上说,你去去就来的。

大卫说,我去去就来,肯定就来的。

看得出大卫跟我一样难受,可他的难受不似我的难受,他好像急着办事,而忘记了我一直在向他招手。

再次坐在沙发上,感觉屋子一下空了,我必须得抓住一样东西,卡耐基《人性的弱点》就在茶几上,可我抓住了书,却忘记了看。我不知道为啥会产生幻觉,我感觉正有一种力量在撕扯我的内心,我听到那种撕裂的声响,就像纸张落地的声响。控制不住自己,两个多小时,我居然接连打了五六个电话。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思念让人失去理智。

大卫一直在通话中,我发信息,留言。他始终未回。好不容易拨通了电话,他居然掐了电话。他在干啥呢?我需要解释。

我打了一百零八个电话,一个又一个数下来的,大卫不但未接,后来居然关了机。撕扯的力量在放大,声响也在加剧。为啥?为啥?第二天、第三天……还是关机状态,直到一个星期后,再拨打那个号码,语音提示:你拨打的号码不存在。

不存在?傻眼了,一阵风吗,来了,去了?前任逃逸后不知去向,好不容易撞上大卫,为啥又抽身而退?谁能给我一个解释?

那是秋去冬来的日子,我发疯一般寻找大卫,最后我找到斯坦威科技有限公司。

接待我的是个部门负责人,他说公司根本没有大卫这个人,更没有具名魏磊的。我不信,那人喊来人事部长,让我查看花名册。一切都证明斯坦威确实没有我要找的大卫。怎么回事?大卫是骗子?那么儒雅、细心、温柔的人,会是骗子。孤独的人喜欢独来独往,正像我们问自己,是谁接受了我们自己?能说出这样话的人会是骗子?不可能。如果说他是骗子的话,总要骗点什么吧,他骗了什么?难道只为猎奇?而我甘愿享受他的爱抚呀。

横空而来的变故让我笃信大卫遭遇了不测。

我把孩子交给爸妈,我需要大卫的解释。孤独不需要独来独往,更需要相互安慰。我到省城所在的市公安局报案,我说,大卫肯定遭遇了不测。

干警不苟言笑做着笔录,之后,那个干警去了什么中心查证大卫电话号码,回来对我说,这个号码是临时的,十有八九你遇到了骗子。

不信。我决定在省城找个工作,不信找不到大卫。

上天眷顾,我居然被斯坦威公司附近的相思梅文化传媒公司录用。相思梅公司的宿舍就在斯坦威旁边,上班只需到街的对面去。大卫说他是斯坦威的,说不定就生活在这个区域。

我处处留意身边的每一个行人,包括上下班经过天桥时,我都会站在天桥上,看上很久行人。我相信奇迹无须提前通知。

我没撞到大卫,却发现他盘踞在天桥与阶梯之间的道口上。他的眼神还有面庞,竟然与大卫有几分相似。他选择的位置很好,可以目睹每一个上下天桥之人。他双手黢黑,屁股底下团铺也露出了棉絮。看来他像被某种忧伤彻底击垮了似的。

看到他,我心里舒畅多了,起码世上还有比我还苦的人。比较中,我毫不犹豫地从口袋里掏出几枚硬币丢进破旧的瓷盆里。硬币击打瓷盆的“叮当”声并没有让他睁开眼睛,我想,硬币不行,那就票子。我想看到他的眼神,我发现,他的眼神真的跟大卫很相似。我十元、十元地丢,他依然没有抬眼看我一次。最后,我掏出一张百元票子,投到瓷盆里,他猛地睁开眼说,看着呢,怜悯我吗?

我没有资格怜悯别人。

他目光如炬,盯着我问,遇到了伤心事?

我的心事属于我自己,我不想回答他的话,我想他的眼神为什么跟大卫如此相似呢?

那几天我一直在编写文化产业类的投资项目建议书,我学的是经济管理学专业,编写类似项目建议书是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情。因为一直在想那个人的眼神,居然在项目投资数额上,少写了一个零。数字后面零将不是零的本身。因为一个零的丢失,改变了整个项目的面貌。送上项目建议书后,项目部经理也忽略了那个零,结果洽谈项目时出了洋相。最后总监把我叫到办公室,兜头盖脑骂了我一通,临了还说我根本不配在项目部工作。我委屈,可我无法分辩,零的错误无法挽回,总监依然不依不饶说我猪脑子。

那一会儿,我想到了大卫,大卫也是总监,他会不会这样骂人?那天我穿了一件绿色裙子,无法消解沮丧,最后我在绿色裙子上故意泼上墨汁。等我走上天桥,墨汁早洇染成几何的图案。好在行人匆匆,无人理会我的裙子。走上天桥,我便寻找他的眼神,可他居然还闭着眼睛。我拼命咳嗽,希望引起他的注意。我终于走过他的身边,发现他灰白的头发在冷风中微微发颤。我缩了缩脖子,恼火想,干吗关心他呢?就要走下天桥时,我听到他的喊声,他扯着嗓子喊的,丫头,你的裙子脏了呐!

他是北方口音,后缀音中带上坚硬的尾声。

他的眼神中透射出一种熟悉的温暖。我慌了神,难道这个人真跟大卫有什么瓜葛?我转身走到他身边,又投下一张红票子,他居然拿出那张百元票子,递到我的手上说,丫头,你心事重重呢。

心事重重与你何干?感觉他与大卫不可能有任何交集,我丢下他,跑过天桥去。

下台阶的一瞬间,我见他还没有坐下,疑惑般向我招了招手。

我想,到底咋了?为啥把谁都当成跟大卫相关的人呢?

……

(全文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1年第7期)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天桥》创作谈

陈斌先

很长时间,一直陷于淡淡的忧伤之中,这种忧伤或许来自生活的外部,或许来自深埋内心的恐慌。季节轮回,庄稼轮回,人生应该无法轮回。忘不了被邀到一所大学讲座,当然那个所大学不以人文学科见长,是所工科学院。当我走上讲台时,发现无数双麻木的眼神,那可是五六百名青春年少的学生呀,当时我想,正值青春少年时,这些孩子们不该有这样的目光,不说复其明亮,起码应该炯炯有神吧?要知道,我们面对的话题,可是人生和文学呀。校方叮嘱说点文学创作的技巧,可看看那样的眼神,我当即慌张起来。好在灵机一动,临时决定,就一个话题,进行现场互动。我启发似的提问,同学们,读过哪些经典文学作品呀?无人回答。我接着罗列无数经典作品的书名,可惜的是,读过的寥寥无几。我特别沮丧,回头想,也许大家对当下作家比较关注,于是直接说起当下最为活跃的几位作家,结果呢?没有一个学生知道谁是谁,更没有读过他们的小说。就在那会儿,我突然涌出一种莫名的忧伤。那种忧伤,榨出我的“小”来,直到如今。忘不了文学鼎盛时期,谁发表了一篇小说,在一个地方都会引起轰动。连征婚启事,短短的几行字中,依然坚持注明爱好文学。几十年过去,文学的风光不再,夫为何求?

天桥本为改变城市拥堵的交通方式之一,任何一座稍大一点的城市好像都有天桥的身影,在城市生活久了,每天都要路过几座天桥,每次走上天桥,总会停下来看看行人,偶尔冒出一些支离破碎的感想,都是一晃而过的念头。回到内心世界,安静处,总是忘不了那些天桥。直到某一天,我突然想到,天桥显现的只是自然属性,那么人心呢?人心之间到底有多远的距离?

小说设计了一位离异单身母亲,因为老公破产逃逸,让她跌入痛苦的深渊。为了诚信和一份责任,她主动寻找前夫,直至到省电视台录制寻人启事。录制结束,走出演播大厅的电梯拐角处,无意间撞到英文名字叫大卫的人。问题也出在这里。大卫说他是一家企业高管,到电视台为了录制广告。小说中的“我”深信不疑,并很快坠入爱河。正当“我”沉浸在爱情美好之中时,大卫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我”在寻找过程中,遇到了一位落魄之人,面目和眼神特别像大卫。那个落魄之人的等待和寻找,与“我”的寻找,相互印证,真相始终扑朔迷离。天桥的重复辉映,试图在诠释喧嚣时代,诚实、真情、信任、沟通等等珍贵的东西。这是故事的大致面貌,实际小说的着力点不在这些表象,而在于“我”的不停追问,大卫去了哪儿?难道真是得了妄想症魏向阳?如果是的话,责任在谁?如果不是,又有什么值得深思的地方?前任失信,为“信”而寻,结果遇到更大的失信,我的追问也许尤为可贵。

写完小说,我一直在想,前任有没有他的苦衷?大卫呢?他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还有黄雅莉、孙晓梅和小玉,包括项目部经理,他们身上为啥多了恁多的冷漠乃至刻薄呢?我无法解决这些问题,恰做一个忧伤,呈现在这里。感谢《北京文学》给予这种展示的机会,《天桥》不过是一种尝试。

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正在读《王阳明全集》,想起王阳明临终前的情景,内心格外忧伤。从南宁出发,经广东,王阳明归乡的心格外急迫,为了心中的执念,他跋山涉水,终于到达江西的南安。江西对于王阳明来说,已算第二故乡,走到这里,他那颗百孔千疮的心才稍稍安定。还未走向故土,王阳明病情越来越重,临终前,他看着众多的弟子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接着便咽下最后一口气。

也许坦荡无私的心胸,才是文学作品应该极力展现的。天桥也罢,人心也罢,诚信也好,冷漠也好,面对纷繁多变的生活,我们还能不能保持一份淡定?包括坦然。

是为创作谈。

陈斌先,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文学院第二、三届签约作家。曾挂任《清明》杂志副主编,现在安徽省六安市文联任职。自1986年以来,出版、发表文学作品400多万字。曾出版发表过长篇纪实文学《铁血雄关》《遥听风铃》《中原沉浮》,长篇小说《响郢》《憩园》,中篇小说集《吹不响的哨子》《知命何忧》《寒腔》,中短篇小说集《蝴蝶飞舞》等。小说曾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等选刊选载。连续四次获得安徽省政府文学奖、第二届鲁彦周文学奖、第二届《飞天》十年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