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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 张水华:瓮城记(2021年总第24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21年07月08日14:31

本周之星:张水华

张水华,笔名尚贤,江西省作协会员。有过乡镇政府、林业、工业信息化等工作经历。曾两次获全国林业系统散文征文赛二等奖,先后获得过三届吉安市井冈山报《白鹭洲》文学奖,发表纸质文学作品10万余字。

 

作品欣赏:

瓮城记

版筑之功,或始未有,而今创之。或昔苦湫隘,今更爽垲。又或由休咎之分,昔罹其咎,而今欲凝其休,不能不经之营之矣。

——引自《光绪吉水县志﹡建制志》

水是生命之源,这已不再是一个哲学命题,而是一个现实的生活命题。上古先民不分东西南北,无论农耕、游牧和猎狩,都有逐水而居的习性,是人的天性。

眼前的江西吉水腹地,悠悠恩江从东而出,滔滔赣江由南而来,两水在大东山脚下两相汇聚,交汇之地背山面水,宝地现在也叫文峰。吉水先民选择这块风水宝地依山而憩、逐水而居,有山、有水、有地,在这片土地上,挥镐以耕,张网以渔。

竹篱茅舍风光好,道院僧房总不如。先民们在大东山脚下,或樵或渔或耕,自给自足,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在这块土地上代代繁衍生息。

冬春之时,每当晨曦吐朗,大雾笼罩下的江流暗涌。此时,东山之巅,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阳光透射山脊,霎时光芒倾盆斜指江面。远眺恩、赣两江,蒸腾的气雾与映日交织,幻化成七彩的虹光。太阳缓缓西移,江面升腾的雾气卷珠帘般,渐次消散。断断续续的雾气夹带着渔船往来游动,犹如天庭漂移的云彩。

风和日暖,赣水中流——墨潭(桃花岛)、青湖两洲,成群的鹭鸟在水田、江州和农人之间翻飞翱翔,洲上草木油绿,桃花明媚。这个时节,唐人张志和《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仿佛就是赣江吉水渔、耕最明净的写意。

半江渔火一江水,水上的日夜,那是吉水渔民最辛劳的繁忙时节。白昼,江面浩瀚,渔船往来如织,远近处,渔歌空旷有似天籁。入夜,江面水波泛起点点游动的渔火,宛如星子烛天。“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当初,柳宗元若是有幸亲临吉水赣江渔夜,一定会有比在湖南永州更好的诗意吟咏。

令人惜叹的是,古时的吉水文人没有留下一篇描述赣江渔、耕光景的精彩诗文。只有南宋时期吉水诗人杨万里在过赣江渡时,有感于江岸水天一色的庄稼田园,写下《农家六言》:“插秧已盖田面,疏苗犹透水光。白鹭飞处极浦,黄犊归时夕阳。”多么和谐娴静的天地人间,难怪,杨万里辞官远离朝廷后,最终的归宿,选择回归生养自己的家乡——吉水湴塘。

也许,一江流水在文人诗文里的呈现,大都那么的平静、温馨和美好,否则,我们也就永远读不到张若虚的千古名篇《春江花月夜》,“诗言其志,歌咏其声,舞动其容,”也就没有后来因诗谱写的名曲--《春江花月夜》《渔舟唱晚》这样的音律在大地上回响。

“近水楼台先得月”,有水利,就会有水害,这就是水性的两面。恩江缠着赣江,就像小龙依附大龙,一江春水向北流,时而温顺,时而桀骜不驯。

水之害,自古以来恩、赣两江交汇之地的吉水感受尤甚。江水大发之时,如孽龙翻江,沿江两岸物事摧枯拉朽般,轻者江岸崩塌、农田毁坏,重者损毁房屋、伤人性命。江水大地在文人眼中不再是“雨过水明霞,潮回岸带沙”般的诗情画意,嚎啕、哭丧者声音被奔腾的巨浪淹埋在江底,人与江河的爱恨情仇在此刻表现得淋漓尽致。为求风调雨顺,先民们建龙王庙、修寺观、立公祠、筑祭坛,用来祈天祷神,在精神上修起一道道化灾为吉的防线,但现实总是难遂人愿。

如何在水与人之间建立一道相互融洽的防堤,成为吉水先民世代追求与斗争的目标。

“积久水啮,闾殚为河”,“生齿益增,隙地渐萎”,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解决人与水之间的矛盾,人们想到的办法唯有筑堤。

“时虽为当务,而民官久患财力不逮,是故堤防之功难达。”水患面前,吉水先民有难言的苦衷。

直到唐代乾符年间(公元874年),有世居文峰、主官吉水的解世隆(解缙先祖)始“城吉水,髙六尺、周四里、设四门”,吉水瓮城如受精卵般,在母体开始孕育。

其时,所谓“城吉水,髙六尺”就是用人力之功构筑土质围堤,筑堤防水兼防贼寇,护卫堤内的人居。

这样说来,人与水之间的战争总归还是土地战争。

远在上古尧、舜世纪,人与水的斗争,就有鲧、禹父子以牺牲身家为代价的治水故事载入史册,成为经验教训和意志磨炼的典范流传至今。在人力不敌水力的情形下,人不得不退缩,筑堤围城仿佛“画地为牢”,以求得一时的安宁,人的活动范围圈限在堤内。

“我的地盘我做主”,只能是一句无奈的感叹。

城立则人旺,人旺而市兴。时有记载的吉水街巷:四坊四街八十六村,庙巷、黄竹巷、九曲巷、果巷、往(广)通巷、缘同巷、火巷、官家巷、罗家巷、李家巷、蒋家巷、周家巷等十二条大巷。街、巷两边商旗、号匾粉墨登场,商号林立。从此,易市繁兴,水声被人声湮没,人间烟火越过城堤,沿着江流荡漾。

城堤的存在,人与水之争似乎转化为水与堤的较量。然而,岁月催人老,时间也能使一切事物的质与量发生不易察觉的改变。只不过,在天地运行的外力作用下,这种变化只会加速不停。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仲尼感叹时间就像流水一般,一去不返。因此流水的意义所向,一个是时间的赋形,另外一个就是天地运行中的“外力”。城堤静静地立在那里,因为有“流水”的存在,就不可能固若金汤。否则,修城志记不会出现诸如“每惊涛拍天,孤城衙斋,懔懔栗栗,若坠若覆”“南门之外,庐舍田园鳞次栉比者且里许,而今胥为鱼矣”等等吓惨人的文字。

关于各个朝代吉水城堤修筑经营情状,光绪吉水县志记载:

宋时,水决西南两门,东平惠,北平江。

元升州治,仍故城。都事吴不都刺修筑。

明洪武元年戊申,南当永丰河口,西北临大江,波涛冲激,屡修屡毁;正德初,甃以砖石,周一千二百三十八丈,高七尺,复构东西两水门;正德十年乙亥,雨圮,十五年庚辰,复圮于水;万历十四年丙戌,沿城西南一带,滨于文江、丰水之间,其南每为丰水所啮,知县徐学聚筑堤护之,邑人名徐公堤;天启二年壬戌,筑月城。南曰恩泽流谦,东曰阳德敷生,西曰金城砥柱,北曰拱极朝宗,唯小东门未筑。

国朝康熙三年甲辰,修增二尺。雍正五年丁未,修葺;乾隆十七年壬申,增筑西城。二十年,重修移旧北门改而东向。三十六年植木为桩,实以坚土,叠筑三层,长二百丈。五十九年,南城东隅岸崩十余丈,以石修葺;咸丰元年辛亥,修增一尺,北门改复旧向。

于是,历代各色修城人物相继复活与登场:吴不都刺、费震、朱寅、张景华、牟盛、徐学聚、何应奎、张象灿、黄云、张彤标、徐大坤、高必遴、米嘉绩、朱廷基、彭淑、李潜、金渭详、杨异。这些吉水县令,除费震、牟盛分别为江西鄱阳、九江籍外,余皆来自浙江、贵州、江苏、陕西、福建、山东、广东、湖北等省外,他们虽身为“七品芝麻官”,却显四方之志的男儿本色,留名史册。

为不忘代代功业传承,以文载修城之事者,有元朝周霆震《新城序》,有明朝左都御史邹元标《修城记》、无名氏《评事罗侨记》,有清朝知县高必遴《议覆疏浚丰河故道》、知县米嘉绩《补筑南门石堤记》。

翻开志页,仿佛吉水城堤上,各个朝代的筑堤队伍摩肩接踵来来往往,肩扛手提如虫蚁般接续呈现。堤上,尘土飞舞,夯号震天。城堤就是今朝土覆盖前朝土的垒积,土因由彼到此,从沉睡的黑暗见到瞬间的光明后,给打夯夯实,被那些不知名的脚印层层叠叠碾踏,又重新回到黑暗里努力沉睡。一阵江风吹来,滚滚波浪拍击城堤化作汩汩水花,堤上那些憧憧人影,转眼间随着水花隐没在江底。

瓮城又称月城、曲池,是与城墙连接一体。根据“天启二年壬戌,筑月城”志记,吉水瓮城由孕育到出生,经历了唐朝乾符至明朝天启年间近八百年时光的磨难。

八百年光阴,只是时间的一个转身,王朝闪过的一个背影。

我眼前这张古吉水县城图,画法粗糙,像极一张儿童画。画面颇有山高水深的气象,山与水之间,被一道似八达岭长城般的城墙包围,吉水城圈围在其中。图上,土堆似的山间标有名称不一的寺、坊、坛;城墙有门五道,分东、南、西、北,还有一门未有名称(为小东门)。城内有县署、文明书院、仁文书院、仰山书院、复初书院、泰东书院、孝棚、四牌楼、上谕亭、万寿宫、吉阳祠、旌忠祠、庙城隍、儒学宫、关帝庙、城守署、鉴湖、西湖等;图中的恩江经巽峰(文峰山)、龙眼山、莲花石(石官寨)出,赣江地标有墨坛汛、邱公埠、青湖洲、文江渡、三曲滩。我就像一个文物考古的老者,借助高倍放大镜将古图颠来倒去方能辩识图上标示的文字,仿佛前世的我,在城里十二巷四坊街道迷失了方向。

可以想见,城里十二巷四坊街,除了寺庙飘出的香火与诵经音,更多的是书院里传来朗朗书声。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吉水先民明这个理,不然,“人文渊源之地,文章节义之邦”人才辈出的进士之乡吉水岂不虚幻?

进城不忘筑城人,时刻想念何县令。吉水后人一定会记住,主筑瓮城城墙是安徽桐城人——何应奎,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天启二年(公元1622年)授吉水知县。上溯,也许当初,我太爷的爷爷的太爷就是其中的一介筑城平民。砌城砖时,他有没有偷奸耍滑遭何县令的呵斥或杖打?我无法知晓,但是,城砖里一定沁有他的汗渍甚至手脚磕破的血迹。这些城砖出生地在哪里?我只知道一块砖的出生要经取土、装运、去杂、和水、踏浆、做坯、晾干、装窑、烧炼、看火、出窑,一块砖的身世完全蕴含中国人关于“金木水火土”五行观。何知县定制这块砖的规格40公分×18公分×11公分,砖体硕大分量重,一般不适合民用,这种规格的砖体专属官府。砖侧“吉水縣造”“西門官磚”“月城官磚”字样铭文,明示官府衙门对城砖的所有权。但是这些城砖铭文,恰能说明吉水瓮城城墙的修筑不属于朝廷城建投资项目,而属于当地官民自选项目。朝廷城建用砖,会在砖侧嵌铭制砖人的字号,赣州古城墙砖就有诸如“虔州虔化县陈二”“小甲许德钦”“赣州嘉定拾柒年修城官口”“淳祐乙已修城砖使”“赣州卫官砖”“林魁盛造城砖”字样铭文。其目的实行制砖人与监造官“一砖双责”制,方便朝廷和官员追责,严把质量关,这样的铭文实际已经暗宣了官府对城与砖的所有权。

天启年的某个冬季吉日吉时,赣江飞翔的一群白鹭像一团祥云聚落在瓮城城头,知县何应奎没在城墙遍插彩旗,也没向兄弟州县、膏药老板孔二狗等邀约诸如“热烈祝贺……”之类的悬挂条幅。像平民家庭新屋舍落成一样,他召集本地贤达、衙役、筑城工匠燃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呈三牲以敬四方天地,身着正装官袍笑吟吟地宣告瓮城工程圆满结束。彼时,我们家那位上太爷领到县衙发的几粒饷银,放在猴嘴边愤力一咬,咧开老牙一笑,偷偷溜到九曲巷里逍遥快乐去了。

此刻,何知县背着双手,逡巡在城墙之上,东探探西看看,东抚抚西摸摸,饶有兴致地欣赏自己创作的作品。

只可惜他是一个文官,立于城头显不出勃勃英气,若是身着盔甲仗剑执戟,吉水瓮城城墙自然会生发春秋战国英武气象。这也意味着吉水瓮城城墙的功能远非战守之城,弹丸之地,天高皇帝远,非兵家要争。

南疆北塞,东城西寨。

古今有多少战争都与这个“城”字有关。夺城,也就是夺人、夺财、夺资源。翻开春秋战国、秦汉三国……各个朝代更替的历史中有多少动人故事与“城”字有关,又有多少唐宋诗篇、历代雄文与“城”字有关——有站立城墙上的断头壮士,才有地动山河的浩然正气;有走出城墙的沙场将军,才有永垂丹青的英勇悲壮。江河故土,战士的两种宿命:一入水、一入土,都是同一种归宿。

矛与盾、攻与守、依与附、胜与败、生与死,可否归结为云梯与城墙的关系?梯在城灭,城存梯毁。一句话,“城”可生哲学之思。

通常,进出瓮城的有豆腐坊的邹七嫂、跌打郎中李小三、染坊掌柜赵司晨、八卦神算子王老八、接生神婆吴妈、铁匠铺老板王胡、屠户牛百件,还有一般不用脚走路的大户钱太爷……商贩、农夫、渔民、和尚、拐子、乞丐、巫婆、衙役、嬉闹童稚、私塾先生、江湖人士、白面书生 ……瓮门仿佛戏台,他们进进出出,来去匆匆,各自上演人生出彩与落魄的戏幕。

瓮城面临赣水,坐东向西,很有“一墙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城墙砖块各就各位,黑历历的排着,牵着手彼此相安无事。日白夜黑,时与水嬉戏,时与风抚摸,夙夕感受日月之沧桑巨变。它看见,原先那些出入瓮门的各色面孔,黑发慢慢地变成了白发,渐渐地又被另一拨新面孔替换。几道轮回,原先紧密依靠在一起的城砖也渐生缝隙,青藤草色在缝隙里顽强地茁长,虫鸟和蚂蚁纷纷于此安营扎寨,硕体蜈蚣如入隧火车一般贴在墙根探穴,城墙之外安静而又热闹。

遇发大水的时候,江水拼着老命似的向城堤丝丝地洇渗,瓮城边的老翁老妪们手摇蒲扇,成天坐在门口那条光亮的板凳上,指天唤地,总感心神不安甚至惶然失措。

就在那些个涨水季节里,南北大地刀光剑影,外部世界变化,就像城堤内洇渗江水,衙门和瓮城上的旗帜交替变化:日月旗忽地变成黄龙旗,黄龙旗忽地变成了青天白日旗,唯一确定的是,白底红日的“膏药”旗从没在衙门和瓮城上出现过。

关于吉水兵燹战祸,志记的大体有“唐乾符五年春黄巢作乱,有吉之解氏世族相与率乡兵拒却之。由是,吉独不罹害”云;“宋景炎二年,文天祥勤王,率赣诸县兵捣永丰、吉水,复之”云,“元张楫以忠诩校尉知吉水县事,剿除盗贼,民皆安堵”云;元末兵祸有“红巾徐寿辉寇吉”、朱元璋与陈友谅争雄;明有南昌宁王宸濠反;清咸丰六年太平天国石达开兵犯吉水城,闻知县章裕善惠政名因免侵扰,章作绝命词仰药死。其余,偶遭兵祸中失联贼寇团伙打劫骚扰、流民啸聚山林为患等,皆遭吉水人民顽强抗击。

直到1926年9月北伐军炮击吉水城内的北洋军,取胜的北伐军经水路从瓮城开进吉水城,北伐军营长陈策留任吉水县政府县长。

1938年,民国政府为防日机轰炸,使居民便于疏散,下令拆除东门城墙。

瓮城就这样在年复一年的战火中,在伤心痛哭中加速衰败与老去。有的城砖就像表皮脱落的麻饼遍体鳞伤,有的一夜之间竟不知所踪,不是跟着江水去远游就是被城边阿嫂阿婆掏去垫床脚或缸底。于是,淤泥河沙趁机爬上了城墙堤脚,草木遍生,成了鸟虫繁殖乐园。枯水季节,被城内居户辟为菜地,每当春季来临,菜花满坡堤成了城墙外另一道风景。

瓮城一直在打量着什么,同时也在努力挣扎着,热切盼望着……

城外世界,激流暗涌,前途未卜,凶险难料,天地运行,日月浩荡。

青天白日旗的飘起,并没有给中华民族带来“民族、民权、民生”的实现。有识之士开始联合工农寻找一条救国救民挽民族于危亡的道路。1924年秋,江西青年学会成立吉水分会,马列主义开始在吉水土地上传播。革命火种在这块洒满鲜血的热土上燃起了熊熊烈火。在曾山任书记的中共吉水县委领导下,农民运动一浪高过一浪。由于得到吉水县委、县苏维埃政府组织万余人的向导队、破坏队、运输队、担架队有力支持,1930年10月红军九打吉安一举攻克。同年,毛泽东曾深入吉水农村开展农运调查,写下《木口村调查》等光辉篇章。

为粉碎国民党的一、二、三次“围剿”,毛泽东、朱德、古柏率红军辗转在吉水水南、白沙山区农村一带作战,得到吉水人民有力支持和配合,一、二、三次反“围剿”取得最终胜利,毛泽东在苏区留下的一句名言“水南人民靠得住”。

由于第五次反“围剿”失败,主力红军撤离中央苏区,国民党李云杰二十三师对吉水苏区革命群众疯狂报复,妄图将革命火种熄灭,公略县苏区革命进入低潮。为保存革命火种,苏区革命运动由明转暗,进入地下游击,继续与国民党反动派作殊死斗争。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最终,中国共产党领导全国人民经过土地革命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洗礼,取得了伟大胜利,建立了新中国。

这翻天覆地的变化,一道无言的瓮城墙堤,是亲历者,也是最有力的见证者。

我父亲曾从离城百里的农村来到瓮城城堤下工作。听村人说(我也曾向我妈求证过),父亲因性情暴戾搞得四邻不安不得奈何,村里借县里下指标招民工之机推荐了他(实为和平驱逐出村),且上报名单不得撤销,父亲才不得不打起行嚢一路向东。

现在我才记起,父亲的单位叫吉水县农林垦殖局,位于城堤之北,垦殖局的大门就是城墙北堤闸门。幼时,我跟随父亲到单位玩耍,就是从这道闸门进出爬到城堤上疯跑,于堤脚捡过医疗垃圾诸如注射针头、玻璃药瓶、硬壳药盒等自制玩具,把堤坝泥孔里掏捉的小蜜蜂装进药瓶子观赏,药盒则用来装养蚕虫。

父亲到垦殖局后几年里,曾经三次参加过全县组织的由南门到西门再到北门大规模俢堤劳动,之后,江水就再也没有机会进入城里。我还记得有一天夏夜,月光明媚似柔情之水,父亲和他一同事去赣江钓鱼放网。出闸门往北行千米,一路虫鸣蛙鼓,更显夜的静谧。我这小跟屁虫尾随在后到了赣江边,河边停靠许多的杉木排,一排联着一排宽有几十米,几只白鹭耷拉着脑袋立于木排边缘。我们在木排上踉跄而行,河水拍打一串串木排的间隙,发出窾坎镗鞳之声,漾起的泡沫隆在木排间隙里。选好位置后,父亲的那位同事脱掉衣裤,“噗通”一声,一个猛扎,一道水花溅起,河里已是不见人影。

似乎我也得上太爷的基因遗传,与瓮城城堤的关联,始终是我们家族绕不开的情结。

三十年后,我从文峰小学单职工宿舍过道冒着炊烟的居所,搬进了南门瓮城堤边商品住房,属于当时全县开发的首批商品房。进住之后,才真切感到是自己的家。傍晚,我经常在城堤上散步看风景,那时的瓮城城墙已经被不断加高的堤土掩盖,瓮门草木丛生,垃圾遍彻。只有瓮门旁边青石码头时有妇人漂洗的身影,偶有光着上半身的男子从河面爬上码头,和浣妇打情骂俏。

住在河堤边,惯看秋月春风、水涨潮落。记得1998年水涨,赣江还未建桥,我和公安王教导员经珠山桥渡口,车上趸船,船过赣江,到对岸金滩下渡,车下船再开往尚贤乡,下午返回路上被告知金滩渡口因涨水停渡,我们只好绕大弯往吉安井冈山大桥105国道回县城,车到城北闸门时,江水已漫到马路就要侵入闸门口,县林业局正组织人员在门口码填土沙包堵水。守了几个小时水,江水距离闸门不到10公分就一直止步不前。

最难忘是2008年吉水百年难一遇的大水灾,六月下旬开始,未断线的雨水几天下来,恩、赣江水暴涨有漫堤之危。县城机关、企事业单位党员干部不分昼夜分段把守,我正是抗洪抢险队伍其中的一员。城堤上,工程车辆来回穿梭,4公里长的护城河堤插满了“xx抗洪抢险突击队”旗帜,堤上堤下锹镐飞舞,沙袋层叠铺张,号子此起彼伏,劳动气氛紧张有序。县林业局各个林场的专业森林扑火队员全调上了河堤抗洪抢险,救火队变成了救水队。在县委、县政府的强有力组织救援下,水灾虽有大惊却无大险。水退之后,有人站在堤上,面朝赣江一声长啸:吉水,吉水,你是吉祥之水啊。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很多时候,恩、赣两江性情都是宁静、内敛、豁达、温馨的呈现,给我们现在和未来带来无限希望和生机。

限于地理,一天比一天臃胀起来的吉水城,不得不紧跟着赣江由南往北奔跑。“穷无立锥之地”之说已不合时宜,早被的经济发展潮流取代为时髦新词——“富无立锥之地”。老旧的大街小巷墙根屋下,若现红漆圈个“拆”字,那么恭喜,你的所在将会成为文明进步地物标。无需多久,隆隆的工程机械驶入其中,在阳光下进行宛如螳螂拳的表演:进、退、伸、屈、钩、拉、摆、撞。堤下之城,发生了恍若隔世的变化,人与天的距离被一幢幢高耸入云的楼房无限拉近,可邀月可摘星。近乡情更怯,远在他乡的游子常因不辨来时路,误将故乡作异乡。

道路的延伸鞭打着城的奔跑,城的奔跑又驱赶着道路的延伸,瓮城已经感受到,焕发时代生机的希望近在咫尺。

那年,山花在温暖的春光里次第绽放,赣江以北住岐塔下峡江水利枢纽开工工地上,一阵礼炮响过,终日蓬头垢脸的瓮城露出了久违而又难得的笑容。

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雷轰荐福碑。瓮城的堤上、堤下,各类工程车汇聚,一场新赛事拉开了帷幕。

此刻,我在想,把第一块新城砖砌在瓮城城墙的人是幸运的,他仿佛是瓮城时空转换的操盘手,新时代的传承人。他按下时光电流开关这一刹那,历代筑城人的心灯被一一点亮,他们对着江和城指指点点,红光满面,谈笑风生。

站在我家阳台眺望,赣江尽收眼底。原先的瓮城墙堤被一条宽敞的沥青公路覆盖,一路沿江北去。河堤改变为堤、路两大功能兼具。一道崭新的城墙于赣江边缘拔路而起,城墙之下,南门码头、西门码头、近水台、观澜道、艺术石雕等各种造景如胶片里的影像,随江面移动的船只,缓缓映入视线。瓮城女墙、雉堞、垛口、剑孔恢复到原有的壮观面貌,新修的南门、西门瓮城两座箭楼坐望江水,南楼悬匾曰“恩泽流谦”、西楼匾额曰“金城砥柱”,驻足相望,空阔无边的古气、文气、时代气息奔来眼底,气象万千。

我想,此刻他的心一定像赣江水拍,时伏时起,难复平静。

月上东山,日落西山。瓮城江景,大美无言。

江风扶水,漾起白浪泛在波间,如一群群白鹭凫在水面作沧浪之舞,水声起音律,凌波现洛神。蓝色天空,阳光照射,江水粼粼,一团团白云于西岸飘来,云的荫影飘浮于江面如奔波的行船。

瓮城墙边,人喧若市。路堤之上,车水马龙。

我们所处的新时代正在人类大历史千回百转、跌宕起伏的大潮中滚滚向前,一如瓮城堤下北去的江水,浪潮滚滚生生不息,所向披靡投奔大海。

 

本期点评:范墩子

在张水华的散文《瓮城记》中,水不单是一种物象,而已成为一种生命之物,同人的生活命运有着复杂的联系。河流的密集,让吉水成为景色秀丽的渔乡,但同时也存在着水灾的隐患。因而对吉水人来说,如何在水与人之间建立一道相互融洽的防堤,就成为吉水先民世代追求与斗争的目标。而预防水患最有效的办法便是修筑堤坝,翻开吉水的志书,处处能看到修筑堤坝的记载,透过历史的烟云,似乎也能看到站在堤坝上的一个又一个人影。在修筑堤坝的同时,也有吉水人修筑瓮城的身影,战争和洪水的反复侵蚀,城墙也一点一点被毁坏,但到今日,瓮城又得到了新的修缮,曾经逢头垢脸的瓮城重新得到装扮。瓮城外,又是一篇繁华的景象。

可以说,张水华在文章里勾勒出了一个小城的变迁史,作者引经据典,将许多历史中的细节详细记录在案,而这些细节也正是这篇文章的核心。透过一个个的细节和故事,我们能够清晰看到吉水人和水患抗争的悲喜过程,从修筑堤坝到修筑瓮城,均体现出一种坚韧不屈的奋斗精神和顺天应时的自然理念。同很多带有地域特色的文章不同的是,张水华将更多的关注点放在了过往的历史,用前人的奋斗和坚韧衬托如今美好局面的来之不易,比如何县令带人修筑瓮城时的情景,比如革命时期的种种情景,均是如此。张水华的散文平实朴素,语言简洁,让人能够感受到文字间跳跃的生命力,《瓮城记》以沧桑的眼神叩问历史,字里行间贯穿着生命意识,温情含蓄的表达,使得历史深处的人和事均有了温度。

当然,如果作者能够带着一种反思意识进入历史,将自己的思考杂糅进来,可能文章就会变得更为深刻,更具有普遍性。这就要求作家能够跳出地域写地域,以一种更为广阔的目光审视过往,那样的话,吉水人与水共生的漫长历史将会成为整个南方的一个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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