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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世界里的真实孤独 ——读李达伟《大河》
来源:文艺报 | 乔丽(傣族)  2021年07月05日11:19

李达伟是云南大理的白族青年作家,出生于上世纪80年代。他自述其表:“身材瘦削,脸无四两肉,典型的青鸡脸。”瘦削是真的,但“脸无四两肉”这种让人联想到狡诈心狠的形容跟现实当中的李达伟并不搭界,他甚至还可以说有那么一点木讷。《大河》刚刚为他捧回了2020年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在你开始阅读之前,我必须得很负责任地告诉你,这不是一本“好读”的书。《大河》归“诗想者书系”十分合拍。在云南,进行类似的“沉思”写作,李达伟应该算是少数的先行者之一。单从这种尝试来说,《大河》无疑具有十分可贵的先验性。

李达伟的散文近年来有很大的变化,这显然跟他的阅读有关。散文写作的门槛不高是公认的事,“但自由的无边界反而使散文绝非容易之事”(何英《批评的“纯真”之眼》)。游走于大河两岸,李达伟开始尝试进入某种挖掘性的深度思考中。一路走来,他约了不少先哲圣人同行,包括梭罗。

13.5万字的《大河》里列举了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奥尔罕·帕慕克《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麦卡勒斯《心是孤独的猎手》《伤心咖啡馆之歌》《婚礼的成员》《金色眼睛的映像》《没有指针的钟》,路德维希《尼罗河传》,纳博科夫《说吧,记忆》,远藤周作《深河》,翁贝托·埃科《玫瑰的名字》,格奥尔格《词语破碎之处》,帕斯卡尔《思想录》,西尔万·泰松《在西伯利亚森林中》,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凯尔泰斯·伊姆莱《船夫日记》,佩索阿《不安之书》,伊凡·克里玛《布拉格精神》,米沃什《路边狗》,雨果《我生命的附言》,耿占春《沙上的卜辞》等21本文学作品。毫无疑问,这让《大河》呈现出宽广与深邃。

《大河》开篇令人惊艳,叠加递进,层次美感跃然纸上。来自漫游者思想的深邃和穿透力,闪电一般,直接击中读者。显然这远远不够,李达伟当然会使用意象和隐喻在这之上进行抽离、拔高。“那时我的声音成了江流的一部分,那时我们的声音成了江流的一部分。”“老祖将贯穿这个文本的始终,她会随时出现,也会随时消隐,她与其他那些出现在这个文本中的人一样,有时就像是我的思想,有时他们就是我的思想。”

声音,老祖,你,我,还有这里我未曾提及的小酒馆。

无论是从语言上,还是思想性上来看,这些都是极精彩的部分,让人忍不住喝彩。可这些闪光的小星星支撑一个中短篇可能刚好,长篇则透出局促。就好比吃茶,头三泡滋味足香气高,之后茶味越来越淡,原因还是出在树龄不够,内韵便始终差了那么点。

我们来看一些细节。

“时间在篡改美学,美学与时间之间的对抗。”——美学与时间之间是不是还应有“顺从”与“妥协”,这才符合事物发展的规律和现实情况。

“神树下面的那个世界,神树下面聚集着一群老人,他们用自己苍老却智慧的目光注视着由神树作为中心往外扩展出去的世界。”——“苍老”为何直接对应“智慧”?苍老就意味着一定有“智慧”,一定能够世事洞明?这是刻板印象,这仍然是大大落俗的一种圈套——孩子一定单纯,村庄一定宁静,母亲一定慈祥。

在文本里,李达伟大量使用了括号。当然也有使用精妙的句子,让语义递进,使得语韵悠长,如“那时我们看见了走兽,一些人正在江的对面捕猎,其中一只走兽(是麂子,曼妙的身影映入我们的眼中)”;

但也有不少赘加之语如:

“他们不仅生活在这个世界之中,他们还生活在世界的其他地方(这时的‘世界’不再仅仅特指眼前的这个世界)”;“洪水冲走的不只是一头牛,还有一些牲畜,一些兰花(兰花早已不值钱,但对于一些人,它们依然有着存在的意义)。”

在这些句子里,以及结合语境,括号内容因无实义而略显多余,而且低估了读者的理解力。“那些在溪岸上生长的植物(我看到了许多种,能说出名字的却很少很少,但我能一眼认出那些在风中摆荡的茅草),甚至有些水生植物(我还采了其中一株,名字我依然说不出来,那株水生植物被我养在了花盆里,我每天都在不停地给它灌水),一头饮水的牛(老黄牛,眼眶里永远充盈着清澈),一匹饮水的马(枣红马,让我想到家里的那匹枣红马,从悬崖上跌落,我伤心了很长时间,我连饭也吃不下去),一些小孩(洗澡,在多年以后,他们一定会像我一样,走不出故乡的那条小河)……”

毫无疑问,一本以“沉思”托底的散文集,思考的深度和力度甚而广度决定了这个文本的质量。周晓枫说:“没有写出来的都是不会写。”作家本身略中气不足,可燃的“柴”一气烧完,剩下一星半点残温的只言片语中,是勉强植入的体感。

可喜的是,在《大河》这个文本里,李达伟开始进行“向内”的创作。李达伟自己也说:“我一直想成为有点思考的人,至少是一个思考着的人,即便我的思考浅薄重复没有多少意义。我有意去思考一些与这个地域之间的融合问题。”

当然,这不是一条容易书写的大河。如前所言,这不是一本“好读”的书。思想的层层叠叠,语言的层层叠叠,仿佛没有逻辑的逻辑。大约看到三分之一,如果不出意外,你就会渐渐陷入一种身不由己的迟钝中。

确实如此,在这漫长的思想寻找和文字累积中,读者对这种节奏很难保持长时间的阅读快感和新鲜感,哪怕这种节奏正是作者所精心营造的——也或者,李达伟和80年代的先锋文学一样,在开始书写的时候,就已经自动选择了读者群,它们并不为读不懂的读者而诞生——但事实上,李达伟仍然试图让看不懂的读者读懂他,譬如第13章节里的【补】中:“这些小酒馆在这个文本中也会多次出现,它们成了我们精神意义的居所。我们在纷扰的世界中累了慌了,那时我们就尤为需要这些小酒馆,我们至少可以在这些小酒馆里让纷杂的内心暂时休憩一会。”看,这是他仍然希望被懂得的实证。

李达伟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思想者,在寻找和捕捉中,“努力让自己游荡的姿态多少要有些区别于那些人,我也在恐惧那样的恍惚,以及那样生活的现状”,李达伟抗拒被同化,抗拒成为“去自我”的乌合之众。

“我一直努力不重复,但一些东西在这个文本中却有意无意被我重复着。”

大河,巨大的容器,巨大而无边际的河床,承载,容纳,吸收,消化孤独者的孤独,思想者的思想。

世界是真实的,孤独也是真实的。孤独不是一种罪,孤独是一种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