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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1年第6期|辛酉:容妆(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21年第6期 | 辛酉  2021年06月28日12:13

1

当我快步走进办公楼里时,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我在双海市殡仪馆工作十八年了,早就习惯了每天闻着消毒水味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我的一只脚刚刚跨上楼梯,就听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头顶上方传来。抬头一看,化妆组的组长汪洁正疾步从楼上下来。她瞥了我一眼,迅速收回目光,和我离着还有十几级台阶的距离,就迅速扭身转到楼梯另外一侧急匆匆地下楼不知道忙什么去了。当然了,即使她不忙也从不和我说一句话的。十年前,我和她曾是恋人,在几近领取结婚证时分了手。

中国人似乎有个特别不好的传统,恋人分手后,尤其是夫妻离婚后,多半会成为仇人。我和汪洁就是如此,自从我们的恋爱关系终结后,她就再未搭理过我。我在火化组,她在化妆组,我们同属业务科,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她却总是视我为空气。慢慢地,我也就习以为常了。

我到二楼的更衣室换好工作服后,来到火化车间。此刻的时间是清晨5点55分,五分钟后,今天当值的所有火化工都已各就各位,第一拨逝者遗体也被推到火化车间外边等候了。

“高炉二号。”

伴随着司仪小刘的声音,今天的第一具遗体被送了进来。逝者躺在卫生棺里,整个身体被寿被覆盖着,看身形十分纤瘦。负责二号炉的王冲核对完放在逝者身上的号牌之后,深深地朝逝者鞠了一个躬,然后一个人将装有逝者遗体的卫生棺捧起,轻轻地放到炉板上,紧接着,炉板就被自动推进炉膛里。

随后,我负责的三号炉也迎来了今天的第一位逝者。我一如刚才的王冲一样,先核对号牌,再向遗体鞠躬。不过,由于逝者体型肥胖,在王冲的协助下,我们一起合力将卫生棺抬到炉板上,目送承载着逝者遗体的炉板缓缓进入炉膛后,我在炉前的控制面板上按下红色的启动按钮,又打开了引风和鼓风,火化正式开始。

随着十台火化炉的陆续启动运转,整个火化车间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用不上十分钟,我们身上的工作服就会被汗水打透。往往不等第一具遗体火化完毕,稍胖一点的火化工衣服上就会泛出白花花的汗碱。所以,在火化工作进行的过程中,每台炉前的火化工都人手一瓶矿泉水,一边持续大量地补水,一边密切关注着控制面板上各个温度的变化和炉膛里的情况。

过了半个多小时,我这台炉里的燃烧停止,进入到冷却阶段,王冲那台炉还在烧着。空气中氤氲着各种粉尘,呈现出一种类似于雾霾的状态。还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弥漫着,那是一种由火化工身上的汗臭味以及其他怪味混杂在一起产生的味道。它会附着在每一个火化工身上,即使每天洗澡也很难彻底清除掉。

我已经喝完了两瓶矿泉水,工作服和内衣内裤已然全部湿透,像沾在身上一样,很不舒服。十五分钟后,骨灰冷却完毕被家属领走了,第二个活儿就紧随而至。

一个火化工一上午平均要干四到五个活儿,结束时间不固定,通常是什么时候烧完什么时候结束。由于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办,我心里暗自盼望接下来要火化的逝者都能像第一位那样,是胖一点的。可是,接下来的三位逝者体型都偏瘦,火化的时间相对要久一些,直到10点40多,我才结束工作。

此时的我,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头发齐刷刷地趴在头顶上打蔫,身上的工作服不仅湿淋淋的,还升腾着淡淡的热气。我并没有像平时那样离开火化车间后直接去洗澡换衣服,而是来到位于综合楼二楼的行政科。

行政科的科长李姐年近五旬,坐在尽里头靠近窗户的位置上办公,正戴着老花镜伏案写着什么,直到我径直走到她跟前,她才意识到我来了。李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掩鼻说道:“我说小初啊,你干完活儿怎么也不先洗个澡?这一身的味儿,太影响你的光辉形象了。”

此时的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径自问她:“李姐,有个事儿我不理解。咱们清理长期积存的无名遗体,为什么要把A86算上?人家有名有姓的,怎么就成无名的了?”

今早上班在公交车上刷手机时,我偶然在我们殡仪馆的微信公众号上看到一则发布于昨晚8点的公告,大致意思是:殡仪馆的上级主管单位民政局联合公安机关,清理殡仪馆长期积存的156具未知名遗体,自公告发出之日起30日内无人认领的遗体,公安机关会按照相关规定解剖检验,然后对遗体进行火化处理。公告后面还附有156具未知名遗体的明细表。

全国大大小小的殡仪馆都有数量不等的未知名遗体,为了保存这些未知名遗体,不仅要花费数额巨大的资金,还长期占用了公共资源。以我们馆为例,冷藏柜经常不够用,有时只能到外面临时租柜子用,每次我们工作人员都得将那些未知名遗体一具具倒到租用的柜子里,租期结束后还得再倒回去,特别麻烦。应该说,清理积存的未知名遗体对于殡仪馆的日常工作是非常有利的。不过,有些所谓的未知名遗体,实际上是有名有姓的,他们大多是由于医疗纠纷或者其他原因迟迟不能火化,A86就属于这种情况。按照我个人的理解,也可能是我的主观情绪在作祟,像A86这样的,是不应该列入清理名单的。但是,在那张明细表上,A86却赫然在列。

李姐顿了顿,语重心长地说道:“小初啊,你先别激动,我也知道你和A86的关系。不过,像A86这种的,的的确确在清理范围内,我们是严格按相关规定操作这个问题的。她在我们这里停了三年多了,官司法院也早就判了,可丧户就是不露面。类似的咱们这儿有十几个,这次也都在清理名单内。”

“那我来认领遗体,她这些年欠的停尸费用也由我来出,行吗?”我说道。

“不行,必须是直系亲属,这是死规定。”李姐断然说道。

这次沟通未能取得我希望的结果,最后我沮丧地离开了行政科。

2

午饭我是在老卢家吃的,他家就租住在殡仪馆附近的一个小高层的六楼,房子不大,一室一厅,老卢和儿子小卢一起住,倒也够用。老卢的厨艺不赖,青椒炒鸡蛋、炒豆芽、皮蛋豆腐,简简单单的三个菜被他做得活色生香。老卢今年五十八了,老家在黑龙江伊春,是个民间背尸人。他虽说和我一样经常搬抬逝者遗体,但是这里面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他受雇于各个殡葬公司,碰到的遗体大多是横死。由于工作特殊,虽然属于打零工的性质,但收入还可以。

老卢干这一行十几年了,因为平时在工作中总能遇到,他和我们殡仪馆的很多人都很熟。和他交情最好的就是我,我这个人不太善言谈,和别人聊天大多数时候是一个倾听者的角色。而老卢恰恰相反,故我俩十分对脾气。我只要有空就愿意找他喝两杯,听他侃大山,谈往昔峥嵘岁月。

要说这老卢也是个悲情人物,时间倒回去三十年,二十八岁的老卢已是老家林场的场长,媳妇开了个小卖部,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小日子过得别提多滋润了。这日子过得好了,其他的想法自然就冒出来了。首当其冲的是要个儿子,别说,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老卢媳妇第二胎怀的还真是个儿子,也就是小卢。

遗憾的是,老卢媳妇生小卢时难产,接生婆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小卢给掏出来,结果不知道怎的把小卢的脖子给弄歪了。这个后果相当严重,小卢除脑袋能动外,脖子以下的躯体没有任何运动机能。老卢两口子辞了工作带着小卢跑遍了北京、上海的大医院,花了不少钱,却无济于事,小卢始终没能站起来。后来,老卢媳妇和老卢离了婚,带着女儿改嫁了,老卢则领着小卢辗转来到了双海。

老卢对儿子好得没话说,小卢常年卧床,身上从没有过异味和褥疮;小卢喜欢荷兰球星古利特,老卢专门找人学编辫子,常年给小卢编古利特式的辫发;每顿饭老卢都是先给儿子喂饱了自己才吃。面对生活的磨难,老卢不仅从不怨天尤人,还把小卢当成自己这一生最大的骄傲。至今还记得我第一次到他家见到小卢时,老卢那自豪的神情,他说:“看,这就是我儿,挺帅的吧!他要不是横着长,站起来比你还高呢!”

老卢特别喜欢讲他当林场场长时经历的事情,今天也不例外。

“那天下午三点刚过,我一个人去巡场。我们那个林场,都是好几百年的大树,树干能有三四个男人的腰身加起来那么粗。死树也有不少,倒伏在地上,经年累月也没人管。那天挺有意思的,我远远地看到有一棵倒伏的死树上突然凭空冒出两只人脚,脚是倒立着的,雪白雪白的,还一晃一晃的。开始把我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儿后,我慢慢摸索过去一看,你猜怎么着?”

老卢抿了一口小烧接着说道:“那棵树死的年头多了,树干都完全空了,我们林场食堂的大厨趴在里头正扛着一个老娘儿们的腿办事儿呢。哈哈哈!”

许是发现了我的心不在焉,老卢迅速止住了笑,疑惑道:“咦?唯一,看你今天情绪不对头啊,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说话间,他的手机响了。

老卢瞟了一眼手机屏幕叹了一声:“来活儿了,咱这局又被搅了。”

接听完电话后,老卢要马上去现场。他站起来端起口杯,仰脖将剩下的半杯小烧全闷进嘴里。然后叮嘱我下午两点推小卢出去晒太阳后,就急匆匆地走了。片刻之后,他又给我发来了一条微信语音:“我儿一点半左右可能要上个大号,又得辛苦你了,唯一。”

我回复他一个微笑的表情。也不是头一回了,这在我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屋子里只剩我和小卢两个人,我继续吃着未吃完的午饭,小卢半倚在床上聚精会神地看电视。他和老卢几乎是一个模子出来的,爷儿俩都是宽额头、高颧骨、三角眼。小卢不会说话,也不会哑语,表达意思全靠点头摇头,有时候急了嘴里也能呜呜呀呀地号上几嗓子。他的智商也比正常人差一些,尽管三十了,却像个小孩子似的。老卢却特别不认同这一点,嘴上总说:“我儿啥都明白。”

电视里正在播放的是20世纪90年代初期的意甲联赛集锦。准确地说,是AC米兰队的比赛集锦。老卢专门请人把有古利特参加的比赛剪辑在一起,制作成光碟,天天用VCD给小卢反复播放。老卢编辫子的手艺练得不错,小卢那头辫发无论是从长度还是辫子的数量上都和电视里的古利特差不多。每天老卢光花费在为小卢编辫子拆辫子的时间就有两三个小时,到今年已经整整坚持了十五年。

电视里只要一出现古利特带球的画面,小卢就会旁若无人地开怀大笑。偶尔笑大劲儿了,偏了身子,我就到床上帮他扶正。将近一点半的时候,小卢果然来了大号。我全部收拾利索后时间刚好是两点,我跪到床边俯身将一只胳膊插到小卢的腰间,另一只胳膊托住他的两个腿窝,没费什么力气就将他抱了起来。小卢本身比较瘦,我又有经常抬遗体的基础,一切都十分轻松。慢慢挪到床下后,我轻轻地把小卢放到轮椅上,又帮他穿好了鞋再放到脚踏板上。

晒太阳的地点就在小高层的天台,这个地方虽然视野开阔,却没什么可供远眺的风景,前后横亘着两座乌秃秃的大山,同时也将山那边的世界一并阻隔。殡仪馆周边本就是市郊,原先一直是荒野之地,盖了楼盘多了人烟,也是近十年的事情。

不过,天台上的空气特别好,让人不自觉地想加快鼻息,多吸几口氧气。小卢的腰杆挺不起来,整个人萎缩在轮椅上,面无表情地耷拉着两个三角眼目视前方,也可能他什么都没看,只是保持着那样一种姿势。

我伫立在小卢身旁,同样漫无目的地目视前方。今天的阳光不是很足,却恰到好处。阵阵微风不时温柔地拂过脸颊,耳边间或响起鸟儿轻快的叫声。此情此景无疑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可我的脑子里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件烦心事,我的A86。

A86是一个代号,顾名思义就是我们殡仪馆冷藏库A区86号柜,此刻,在那里面冷冻着的遗体名字叫高迪娜。我不知道该怎样计算她的年龄,是用去世时的年龄,还是当下的年龄?我说不好,总之有一点是确定的,她比我小两岁。

我和高迪娜是十二年前通过相亲认识的。在具体讲述这个事情之前,似乎有必要先交代一下,我是怎样干上殡仪馆火化工这个工作的。

我的父母都是双海殡仪馆的职工,我爸初庆伟是车队司机,我妈肖素兰是化妆师。即便如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包括我爸妈都没想过以后我会到殡仪馆工作。我上职高时学的专业是证券投资,2000年毕业即失业,在家待了一年多,我妈就动了让我接班的念头。可是,那时候殡仪馆进人已经开始严了,想得到事业编更是得通过正规的事业单位考试,不像以前那样员工子弟想接班就接班。

我的情况有点特殊,我15岁那年,我爸在一次出车接逝者的半路上出了严重的交通事故,紧急送到医院后也没抢救过来,算是因公牺牲;我妈又有严重的肝硬化,身体一直不太好,早就有提前办理内退的打算。我妈就以这两件事为条件向馆里申请让我接班。馆里和民政局的领导经过研究后,特批了一个事业编给我,但是附加了一个条件,我只能干火化工的活儿。我自己倒是不介意这个工种,我这个人吧,嘴拙,本来就不怎么愿意从事和人交流的工作。我也不惧怕经常和遗体打交道,也可能是打小从爸妈那里得到的熏陶吧。有个问题我始终不能理解,我们人类几乎天天吃着各种动物的尸体,又为什么要害怕同类的遗体呢?

我妈起初不怎么乐意,一心想让我坐办公室,还特意去民政局找主管领导谈了一次。后来不知道她听了谁的劝,让我先进去干着,回头再找机会调岗。这个决定成了我妈日后经常挂在嘴边上的神来之笔。后来,想进事业编越来越难。就拿现在来说吧,我们殡仪馆一共有72名员工,有事业编的只有18人。我们火化组,只有我一个人是事业编,其他人包括我们组长都属于劳务派遣性质的。大家伙儿平时干的活儿都一样,但我的工资要比他们高很多。

眼瞅着事业编越来越金贵,我妈也看我在火化组干得挺顺心,就没再折腾给我调岗的事。在殡仪馆工作的好处是工资高、福利好,弊端也是显而易见的,受歧视,尤其是找对象困难。所以,像我爸妈这样的“内部通婚”在业内十分普遍。我妈也不是没想过在馆里替我找一个,却苦于没有合适的。没办法,她只能把目光投向馆外,我虚岁刚到二十五,我妈就开始张罗着给我找对象。那阵子,中山公园有个“相亲大集”挺红火,我妈每周末都往那里跑,每周都能给我带回来一个相亲对象。

我的纸面实力还不错,事业单位的工作,成人大专的学历,一米七八的身高,还算不错的相貌。当然了,我妈故意模糊了我的工作单位,她对外总说我在民政局工作,对内总跟我说和女方先处着,别急着说实话,等处出感情了,女方就不介意我是火化工了。可我不这么认为,一方面我不想撒谎,那样会很累。另一方面我觉得对方如果真介意我的工作,即使同意和我在一起生活,心里也别别扭扭的,那就没什么意思了。所以,每到和相亲对象见面的环节,我都会先挑明自己的实际工作。结果就是,有点涵养的女孩儿会耐着性子把咖啡或者饮料喝完再和我说拜拜,大多数女孩儿都是随便找个借口直接起身走人。

我妈一直不气馁,把各种各样的女孩儿往我眼前推。我虽然心有反感,但又不想扫她的兴,每周都和某个姑娘走个过场。这样的日子过了差不多两年,我渐渐也习惯了、麻木了。高迪娜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

我记得那天下着蒙蒙细雨,我们的相亲地点定在黄海路上的一个咖啡厅里。我先到的,选了离门口最近的座位坐下后不到五分钟,一个梳着马尾辫,穿着一身绿色连衣裙的女孩儿出现在门口。她轻轻收起那把精致的小花伞后推门而入,女孩儿的五官立体感十足,高挺的鼻梁将一对深陷在眼窝里的明眸恰到好处地分隔开来,镶嵌在薄唇的唇珠使小巧的嘴巴愈发棱角分明。她的裙子很长,直接铺在脚面上,上面星星点点地被雨点洇湿,却别具韵味。我承认,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心动了,甚至有些窃喜。因为咖啡厅里只有我这一个客人,女孩儿十有八九就是来和我相亲的高迪娜。

女孩儿简单环顾了一下后,径直朝我走来。我内心突然掠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能明显感觉到胸腔内有个东西在剧烈地跳动,似乎要穿透胸膛,抢先和女孩儿见面。

“请问你是初唯一先生吗?”

她的声音暖暖的,让人不忍心一下子听完。我愣怔了一下,嘴上明明想说:“是的,我是。”嗓子眼儿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一时发不出声音来,只好以点头的方式回应。通过近距离观察,女孩儿的面容几近完美,唯一的瑕疵是眉毛较粗,像两条毛毛虫一样突兀在眼睛上方。

“你好,我是高迪娜。”

我有点担心她说完这句话后会主动伸过手来和我握手,由于职业的关系,我比较忌讳和别人握手。好在那把小花伞占据了她的右手,我的嗓子也适时恢复了正常,遂赶紧说道:“请坐,请坐。”

我们各自落座后很快就点好了咖啡,我全然没有了以往相亲时的放松随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高迪娜也不说话,低垂着眼帘,一个劲儿地用小勺搅动着杯里的咖啡。气氛有点尴尬,我的额头开始沁出细密的汗珠,我恨自己生了一张笨嘴,绞尽脑汁地思忖着该如何打破僵局。

我忽然想到俄罗斯女排有个队员也叫高迪娜。

“俄、俄、俄罗斯……”生平第一次出现说话结巴的情况,而且还是在心仪的女孩儿面前,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高迪娜抬头莞尔一笑,“你是想说俄罗斯有个女排运动员也叫高迪娜吧?”

“哦,哦,哦。”我忙不迭地诺诺连声,却仍然掩饰不住自己的窘态,一滴汗珠从鬓角滑落到脸颊,痒痒的,我迅速用手擦掉。

“我平时不怎么关心体育的,可身边总有人提到这个人,也就知道了。”

“哦,哦,哦。”我又赶紧随声附和了几下后,生怕冷了场,又说道:“那你知道……”腹稿本来就没打好,加上紧张,刚起了个话头,后面的内容竟然突然想不起来了。

高迪娜大概也看出来我是在故意没话找话说,她把目光从我脸上移走转向四周,嘴上很随意地说道:“这家咖啡厅挺有意思的。”

这家咖啡厅的确有点特别,可能是老板对棋牌类的娱乐项目比较感兴趣吧,墙上到处都是扑克牌、麻将牌、象棋子儿、围棋子儿一类的彩绘图案。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了黑桃Q的图案,立即来了灵感。

“你知道黑桃Q上的这个女人是谁吗?”

“不知道。”高迪娜一脸懵懂地摇头道。

“是雅典娜。”我笃定地说道。

“噢。”高迪娜缓缓点了点头,又问道:“那旁边的红桃K上又是谁?”

“是法兰克国王查理曼大帝,你对比一下另外三张K就能发现,只有红桃K上的人物上唇没有胡子,这是因为最早刻像时,工匠不小心给上唇的胡子刮掉了……”

我必须得感谢我爸,小时候陪我玩扑克的时候,顺便给我普及了一下扑克上的人物知识。人生往往就是这样,艺多不压身,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可扑克上一共只有12个人物,不一会儿我就全讲完了。高迪娜听得很认真,不时点点头,好像还挺感兴趣的,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又盯着另一边墙上的麻将图案问我:“那你知道麻将里从一万到九万,为什么只有伍万是大写的吗?”

我一时语塞,不由得又开始埋怨我爸,他怎么就不会打麻将呢!不过,事后我仔细琢磨了一下觉得其实这样也好,可别让高迪娜误会我是个沉迷于打牌搓麻的赌徒。

扑克上的那12个人物帮我和高迪娜解除了陌生感,高迪娜也慢慢打开了话匣子,她比较健谈,能主动发起话题,这倒让我轻松了不少。总的来说,那次相亲很成功,我和高迪娜聊了将近两个小时,她还要了我的QQ号,只是在分别时候出了个小插曲。

从咖啡厅里出来后,雨已经停了,我送她到公交车站,不一会儿,一辆13路缓缓停靠在站台。

“我上车了,再见。”高迪娜轻声说道,她并没有马上往车门的方向走,而是驻足在原地等待着什么。

没错,她在等待我的回应。我理应回她一声“再见”的。可是,我的职业造成了我从没有说“再见”的习惯。我呆立在那里不知所措,高迪娜误以为我走神儿了,又大声说了一遍:“我该上车了,再见。”

我迟疑了片刻,才想到可以用使劲儿挥手来代替说再见。高迪娜怔了一下,公交车即将关闭的车门容不得她多想,她疾走了几步跳上了公交车。

那辆13路开走后,我并没有马上回家,一个人漫步在街头想着心事。雨后的空气总是清新的,也让人的大脑格外清醒。我知道自己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告诉高迪娜我是一名殡仪馆的火化工,而且我是故意忘记的。后来,在正式通过高迪娜的QQ好友申请之前,我删掉了QQ上一切和工作有关的内容。这个举动完全是下意识的。回头想想真是难以置信,我居然能干出这种事来。不过,在那个雨后的黄昏,萦绕在我心头的更多的是甜蜜。

同样高兴的还有肖素兰同志,两年了,她的儿子相了无数次亲,终于破天荒地第一次有了下文。我人还没到家,她就接到了高迪娜姑姑的电话,知道了相亲结果。为此,晚饭她专门多做了两道我爱吃的菜。这也难怪,她终于可以暂时不用一到周末就往中山公园跑了。

从那以后,我和高迪娜有时间就见面约会,没时间就上网聊QQ,感情逐渐加深,关系也慢慢稳定下来。高迪娜性格挺开朗的,也发现了我是个闷葫芦。她让我做自己就好,和她在一起时放松心态,不要总担心没话可聊。而且她不怎么问我工作上的事情,这让我非常欣慰。即使偶尔有几次话题中引申到了我的工作,也被我用各种方式含糊过去。我怕惹火烧身,自然也不敢主动和高迪娜聊关于她工作上的事情。我只知道,她在联通公司的一个营业厅站柜台。家境呢,和我差不多,也是单亲家庭。她是她爸一手拉扯大的,在中山公园“相亲大集”上和我妈接头的,是她的姑姑。

和高迪娜在一起时,我整个人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唯一别扭的地方是每次分别的时候。无论是QQ聊天结束还是面对面告别,我从不说“再见”。慢慢地,高迪娜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有一天晚上,我送她回家,在她家楼下即将分别时,她专门问了我这个问题:“我发现你好像不会说‘再见’这两个字。”

我当即紧张起来,但万幸的是,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提前想好了应对的说辞。

“我是觉得,这两个字不怎么吉利。听着总想是‘再也见不到’的意思,我可不愿意那样。”

高迪娜嫣然一笑:“看不出来你还挺迷信的。”

她虽然嘴上这么说,脸上洋溢的神情却分明告诉我,她对我的回答很满意。

高迪娜嘱咐我回家路上小心后,蓦地扑过来踮着脚在我脑门儿上飞快地轻吻了一下,她不等我回过神来,就一转身闪进楼洞里。我既惊又喜,目送楼里的感应灯渐次亮起,直到五楼的灯亮起又灭掉才离开。刚走了没几步,就接到了高迪娜发来的短信,上面写着:“我以后和你也不说‘再见’了,咱们都不说,永远都不说。”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后,随手回复了一句:“好的。”

我们这个行业是有许多特殊禁忌习惯的,比方说不参加别人的婚礼。发小黑子结婚我就没去现场,而是和高迪娜去电影院看电影了。当得知这个情况后,高迪娜问我,为什么不去参加婚礼?我一时无言以对,顿了一会儿才信口说道:“我想和你在一起。”

“那你也可以让我陪你一起去参加呀?”

我词穷了,又心虚得很,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把话题给岔过去。

……

全文见《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1年第6期

辛酉,男,1981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海燕》文学月刊编辑。已出版长篇小说《别爱上我》《撒乌耳亡》《赦免之日》《一张可怕的照片》,短篇小说集《闻烟》。短篇小说《闻烟》荣获第十届辽宁文学奖,并被改编成同名电影,由电影《入殓师》的导演泷田洋二郎执导,演员张国立、许晴、韩庚主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