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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可夫斯基父子:平行与相交
来源:北京日报 | 黑择明  2021年06月25日08:22
关键词:塔可夫斯基

1980年,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拜访父亲并拍照合影

1935年夏天,塔可夫斯基父子在乡间留影

“父之名”在西方文化研究中并不是什么新鲜的说法。特别是在拉康将弗洛伊德局限于家庭内部关系的理论,拓展为社会关系的象征性结构之后,人们逐渐能够跳脱出套用“俄狄浦斯情结”去解释家庭生活里的一切复杂矛盾。毕竟并不能用“弑父”“杀子”去解释具体的、千差万别的、紧张的父子关系。

从历史上的伊凡雷帝杀子到屠格涅夫的小说《父与子》,俄罗斯思想文化中围绕“父与子”做文章的文本甚多,尤其是父亲的权威无处不在——“爹学”版本众多。

父子命运交织于一本书中

在大导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几部以小男孩为主角的电影中,父亲的形象都是缺席的:《压路机和小提琴》里的琴童显然从压路机工人身上得到了一种理想父亲的感受;《伊万的童年》中,除了霍林上尉外,另外两个军官显然也有“代父”的功能;自传电影《镜子》中,男孩父亲偶尔的回家是为了抛弃他——这一切并不是无缘无故的。虽然抒情诗主人公并不能与现实生活混为一谈,但塔可夫斯基的创作却有着强烈的“自我反射性”。也许有读者或观众已经了解,他的父亲,苏联诗人阿尔谢尼·塔可夫斯基在安德烈小时候抛弃了他们娘仨,但究竟如何,也不甚了了。

俄罗斯作家马克西姆·古列耶夫的传记作品《塔可夫斯基父子:阿尔谢尼与安德烈》用详细的笔触为我们讲述了这对杰出父子之间的“往事并不如烟”。或许因为古列耶夫自己也拍纪录片的关系,这部作品写得好像一个电影剧本,甚至连镜头都给分好了。父子俩的命运在这部电影中交织——但在精神层面他们是平行的——作家甚至将大量的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电影里的细节与父子二人生活细节交织在一起,最奇妙的是竟然没有违和感。这从一个方面证明了塔可夫斯基电影的“自反性”。当然,这对于读者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因为如果不熟悉塔可夫斯基的电影文本,就会遇到很多阅读障碍。

有的艺术家坚决否认可以从作品里找他过往生活的线索,有的则不然。古列耶夫显然将塔可夫斯基的电影视为向父亲的征询,但是他从来没有得到过想要的应答。这种征询包括寻找父亲、渴望父亲的承认、渴望与父亲对话等好几个层面。父亲的名声(阿尔谢尼是苏联诗坛的“无冕之王”——虽然出版著作极少,却是人们心目中公认的真正的大诗人)带来的某种压力,需要他在自己的领域“证明”自己。安德烈·塔可夫斯基青春期的时候相当叛逆,但也相当俗套——就是混迹于街头流氓混混之中。这令他的父亲非常苦恼,他认为儿子没什么才华,能当个技术工人就不错了。这个看法对安德烈的影响是很大的,他直到《伊万的童年》在威尼斯电影节获大奖后,才逐渐转化了这个心灵阴影。

父亲,你为何抛弃我

除了要证明自己的才华之外,安德烈不断向父亲征询的还有一个巨大的疑问,那就是:父亲,你为何抛弃我?

古列耶夫力图使我们相信,有的人天生不适合做父亲,他们更适合儿子的角色,阿尔谢尼·塔可夫斯基就是如此。作者给与他一种“理解之同情”,用诗人奔放的、难以抑制的天性去解释他不负责任的行为和自私。简单来说,是阿尔谢尼出轨了自己邻居兼好友的妻子,而且死缠烂打,伴随着自残行为(割腕),在情感的狂轰滥炸下拆散了对方的家庭,离散了自己的家庭,从此就很少出现在儿子面前,并且由于他的经济实力有限,也没法养活两个家庭。因此安德烈和妹妹从小就过着拮据的生活,在相当程度上,也影响到他们成年后的人际交往关系以及孤傲性格的形成。除此之外,阿尔谢尼给第二任妻子带来的伤害更大——不仅是名誉的,而且是心灵的巨大痛苦。就像我们知道的那样,诗人的世俗层面的爱(激情)都不能持久。特别是他们的双胞胎孩子夭折后,他们的关系受到了极大考验。安东宁娜·博霍诺娃(即阿尔谢尼的第二任妻子)最后因为癌症早逝,很难说和抑郁没有关系。但作者并不致力于给读者这种印象,好像诗人就应该有某种伦理道德豁免权似的。

诚然,这类传记写作的本身带有一种危险性,即稍不注意就会变成窥探名人隐私、窥探旁人家长里短的八卦。况且像阿尔谢尼这种情感丰富的人,他的所做所为本来也是一出家庭情节(狗血)剧的极佳素材。但作者显然没有将此作为重点,他力图将父子二人在精神层面的同一性作为关键点。

父子共同的精神旨归

“父亲,你为什么抛弃我”可以理解为与经典的“天父,你为什么抛弃我”的一种同构,在西方文化语境中也被看作承担、牺牲、救赎的代名词。这正是塔可夫斯基父子创作的核心所在。这种共同的精神旨归,使父子之间的隔阂升华为一种奇妙的联结。

阿尔谢尼的诗章中有大量关于永生、关于死亡的思考。诚然一方面跟他本人是卫国战争亲历者,并在战争中伤残有关,但更来自于他青春期受到的、有着浓重宗教神话底色的俄罗斯白银时代文化的影响,也来自于他本人的精神生活。阿尔谢尼看起来是有点游离于时代之外的,但这只是因为他选择了沉默。在书中,古列耶夫显然着重思考了精神、灵性生活在阿尔谢尼这里的地位,很多情节、场景都围绕着灵性生活展开。这并非他个人的特例,在苏联文学家当中并不少见。作者还反复引用了阿尔谢尼的一句话:

如果有人在我临死前问:你为何活在大地上,实现了什么,想要什么,寻找什么,渴望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梦想让诗歌回到本源,让书籍回归其生于斯的、很久以前诞生过全部早期人类的大地母亲的怀抱。

阿尔谢尼不是一般的天文学、天体物理学爱好者,他对此甚至很有研究,这在苏联也不罕见——文学家、艺术家有相当的物理学、数学素养。古列耶夫认为这对于阿尔谢尼绝非偶然。没有比宇宙形象更接近于“大地母亲的怀抱”。正因如此,诗歌就是“道”:“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在原典中,“道”原本是“语言”的意思。所谓“道成肉身”,即神的“圣言”成为了肉身。这指出了“道”本身的非被造的特质,“道”是属灵的。那么在诗人看来,他的诗歌语言就是用生命去填充死亡空间,而他本人就是宇宙的歌手——因为他的诗歌天赋是由“灵”而来。

了解这一点至为重要,如果说安德烈·塔可夫斯基从父亲那里直接继承了什么,那就是类似的艺术理念,同样的使命感——“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自我认知。安德烈的最后一部影片,在瑞典拍摄的《牺牲》,开头就是厄兰·约瑟夫森(他也是英格玛·伯格曼的御用演员)扮演的父亲在给儿子讲“太初有道”。在世界级大导演中,安德烈也是最具有信仰特质的导演之一,虽然他的思想构成极为复杂,算不得“标准的”信徒,但是他的影片所表达的对全人类命运的关怀、艺术家强烈的责任感,正与他的父亲如出一辙。在这种对艺术的献身中,父子或许并不需要相交——他们是两条平行线,然而在广袤的宇宙里,他们也是能够会意彼此的双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