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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一个世纪前,曾影响中国新感觉派诞生 保罗·莫朗:从西方到东方的时光旅人
来源:北京晚报 | 段慧敏  2021年06月18日16:35
关键词:保罗·莫朗

保罗·莫朗(1888—1976)

2007年法国伽利马出版社再版保罗·莫朗的小说处女作《温柔的存储》时,在普鲁斯特所作的长篇序言前加上了一篇回顾作家生平的文字。今年3月,南京大学出版社在此版本基础上翻译出版了《温柔的存储》中文版,中国读者也借此得以读到国内难得一见的关于莫朗生平的总体介绍。

今天大多数中国读者对莫朗的最初印象,来自他所作的香奈儿传记《香奈儿的态度》(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莫朗由此最先被贴上了“香奈儿挚友”、“才华横溢的外交官”等标签。随后《威尼斯》、《地中海》、《旅行》等随笔集的出版,又为读者们勾勒出一个游历世界的“文化旅人”形象。不过,莫朗的法兰西院士头衔和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保罗·莫朗文学奖”在中国并没有为读者们所熟知,莫朗在“疯狂年代”时期的盛名早已如时光中的凫烟淡远,以至于有读者误以为他“在中国没什么名气”。但说起他曾经的另一个中文译名“保尔·穆杭”,人们或许会想起,这个名字与中国现代文学有着深深的渊源,想起与它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摩登上海的新感觉派作家们。

“疯狂年代”的肖像画家

保罗·莫朗1888年生于巴黎一个殷实的书香之家,他的父亲是巴黎装饰艺术学院院长。从巴黎政治学院与英国牛津大学毕业后,莫朗于1913年以驻伦敦使馆秘书的身份开启了他的外交生涯。1927年他迎娶了罗马尼亚公主埃莱娜·苏佐,缔结了一场人们所谓的“富贵姻缘”。

因为家族艺术背景的关系,莫朗自儿时起接触的人物都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闪耀的文学与艺术之星:马拉美、普鲁斯特、王尔德、罗丹……也正因为如此,他的小说处女作《温柔的存储》能够得到普鲁斯特亲自作序,并由庞德译介到美国。莫朗1916年回到法国外交部后,常与政治界、外交界以及上流社会的人物交往,他成为香奈儿的挚友,同时也属于科克托、佳吉列夫、毕加索、斯特拉文斯基等人组成的精英团体。这份至今仍然熠熠生辉的天才与艺术家的名单,关联着“疯狂年代”(对20世纪20年代的称呼)独有的无拘无束的潇洒与快乐、革新与进取的时代精神。莫朗在精英阶层的社交活动,颇有一种“王园佳处踏芳尘”的随性与优雅,也为莫朗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的艺术想象空间与现实的写作技巧思考。

莫朗1919年、1920年分别出版了《弧光灯》和《体温单》两部诗集,以诗人身份在文坛崭露头角。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创作完成的《温柔的存储》出版于1921年,随后的《夜开着》与《夜闭着》为他赢得了广泛的读者,也为他赢得了“疯狂年代”之肖像画家的美誉。在创作初期,莫朗显然受到了立体派绘画的影响,他笔下的女性人物形象仿佛是一系列瞬间形象的拼接。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莫朗提到“我曾设想把透明纸上描绘的形象并置起来,去掉细枝末节后,我就可以得到动态的形象”。这也是普鲁斯特批评他“在必要的画面外呈现了一些多余的画面”的原因。莫朗这一时期的作品中弥漫着旧皮革、冰镇鸡尾酒、粗呢、丝绸和昂贵的香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摇曳着大西洋客轮甲板上步态各异的舞姿,精英主义、现代气息与异国情调,是莫朗展现其文学魅力的法宝。

年轻时的盛名曾给莫朗带来巨大的压力和困扰,使他不得不逃离巴黎,申请到曼谷工作。莫朗利用这次机会游历了美国、中国、越南,并在日本拜访了克洛代尔,成为法国文坛上最“匆忙的人”。莫朗在罗马、马德里、曼谷任职期间,特别是利用延长的假期环球旅行之后,创作了一系列著名的城市游记:《纽约》《伦敦》《布加勒斯特》《活佛》《黑魔法》《巴黎-廷巴克图》《印度之路》等。他认同亨利·米勒的观点,“在异乡,我感觉像在自己家”,甚至宣称“真正的旅行者,像狼一样,死在自己的皮毛里”。

莫朗在二十年代的小说创作仍以中短篇为主,且仍带有浓郁的异域风情。三十年代,莫朗意识到这类小说不再能够满足读者的期待,对自己的创作进行了反思。较之二十年代对瞬间形象的关注,莫朗三十年代的作品呈现了“一种简洁的文风”,而“其中的艺术效果不会被一眼看透”。自《夫人》开始,莫朗的创作出现了转折,随后的《零先生》《塞维利亚的鞭笞派教徒》《琴特拉的囚犯》《贺卡忒和她的狗》等都体现了莫朗的思考由人与事的表象向深层的转变。莫朗由这个时期开始转向一种悲观而清醒的文风,形成更加遒劲有力的风格,这种深刻的变化或许与莫朗自身在政治界的起伏有所关联。但是莫朗在经历战争与人生的变迁后,并没有放弃对文学的思考,他带着塞利纳的孤绝姿态,拒绝文学风格与思想的浅易,不断在创作中探索文学的真正意义。

1968年,莫朗在各种出于政治立场的反对声音中,艰难当选法兰西学院院士。莫朗生前最后一部作品《香奈儿的态度》为挚友香奈儿做传,被称为“最有分量”的香奈儿传记,传主香奈儿仿佛是莫朗小说处女作《温柔的存储》中敏锐而孤傲的克拉丽丝踏过岁月的芳尘流转,由莫朗的文学想象走向他真实的人生。

驶入“雪国”的感觉列车

莫朗与东方的渊源,可以追溯到上世纪二十年代。二三十年代文学创作及后世对中日“新感觉派”的文学研究中,保罗·莫朗是以“保尔·穆杭”(亦作“莫杭”)这个译名被不断地提及。一如民国诗歌里被译为“翡冷翠”的佛罗伦萨,在“穆杭”和“莫朗”两个译名之下,这位法国作家仿佛拥有着完全不同的双面人生。二十年代的“穆杭”如金凫香炉里的淡烟袅袅,穿越“新感觉”的缱绻时光,在或鲜丽或沉郁“摩登女郎”身上不断演绎着繁华都市中的悠悠蝶梦,徘徊在“新感觉”时代的“夜开”与“夜闭”之间。

上世纪二十年代,日本诗人、翻译家堀口大学首先将莫朗的作品译为日文,并在《夜开着》的译序中指出,莫朗“尝试用一种新的关系把事物联系起来”。这显然是借用了普鲁斯特在《温柔的存储》序言中的观点,但是堀口大学更加明确了这种“新的关系”,认为莫朗的作品中“理性的逻辑”让位给了“感觉的逻辑”。因此,普鲁斯特所谓莫朗通过文学创立了“新的世界”之说,在日本得到了一种具体的解释,“感觉”一词自此也在日本与莫朗的名字紧紧联系在一起,莫朗那些“瞬间”甚至有时“唐突”的意象与“感觉的逻辑”,更被随后诞生的“日本新感觉派”视为文学思想的主要来源。

日本新感觉派代表人物横光利一模仿莫朗《六日之夜》的意象,写出“特别快车满载着乘客全速奔驰。沿线的小站像一块块石头被抹杀了”这样被视为新感觉派经典的句子。看到这句话,读者很容易会联想起另一位新感觉派作家川端康成的小说《雪国》的开头:“穿过界县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面前停了下来。”仿佛莫朗的意象与逻辑的列车,通过横光利一的作品全速奔驰到了《雪国》之中,成为日本新感觉派一以贯之的创作原则。

“新感觉”登陆上海

二十年代留学于日本的刘呐鸥受到日本新感觉派的影响,回到国内后一边向中国介绍日本新感觉派对莫朗的解读,另一方面亲自翻译莫朗(穆杭)的作品,并创立《无轨电车》杂志,为中国新感觉派拉开了序幕。1928年莫朗访华,《无轨电车》出版了莫朗专号,称其为法国文学的弄潮儿、世界新兴文学的希望。中国新感觉派作家们同样对莫朗推崇备至,甚至将他写入小说。譬如穆时英,莫朗就是他笔下人物最爱的作家之一。

莫朗对中国新感觉派的影响,除了写作技巧之外,还有明显具有现代性的都市描绘与充满异域风情的“摩登女”形象。苏雪林曾在评穆时英的文章里提到莫朗“具有世界人的倾向、道德的蔑视、生活样式与感情的不平衡,即所谓现代人的体验”,莫朗笔下的一切,“唯有大都会有之”,“都市”与“现代”成为中国新感觉派作家对莫朗的认知点。

而在新感觉派之后,莫朗的影响仍以一种潜移默化的形式存在于中国文坛。香港导演黄劲辉认为,刘以鬯笔下的许多女性形象,正是通过新感觉派作家而间接受到莫朗笔下女性人物的影响,具有都市“摩登女”的特色。最能够给我们带来具象感受的“都市摩登女”之一,便是刘以鬯在《对倒》中倾力描述、王家卫又受其启发在《花样年华》中落力表现的上海女郎苏丽珍。

莫朗带着一张名为“现代”的船票,经日本到上海,将新感觉派的凫烟淡淡,延续至张爱玲的第一炉香,在都市与摩登的故事里,不断重新诉说着现代文学史上的蝶梦悠悠。莫朗正如在这时光的凫烟中穿行的旅人,经由新世纪、新译介以新的译名走到读者的面前。

(本文作者系保罗·莫朗中文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