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世界上没有真正的空房子》:“空房子”的多重内涵与成长意味
来源:文艺报 | 李学斌  2021年05月12日08:39

在中国当代少年小说中,刘东的作品辨识度很高。

他的少年小说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现实视角的少年期自我省思、成长探索,如《情感操场》《轰然作响的记忆》;另一类是现实与幻想融汇的心灵镜像、生命体验,如《镜宫》《非常琳妹妹》。这两类作品往往都聚焦于少年成长中为日常生活所忽视、遮蔽的隐秘地带,在真实呈现青春期成长轨迹的同时,深入揭示少年生活中隐逸在诸多“轰然作响”的生活事件、情感记忆背后的深层动因、成长意涵。不仅如此,刘东少年小说的可辨识性还在于他善用“意象”构织叙事焦点,营造情节层次,从而使故事在画面流转和形象迭现的同时,不断延展着升腾于情节之上的意蕴空间,蓄积着弥散于人物内心的情感力量。上述特质在刘东多年间的小说作品,如《金鱼》《蝴蝶》《死结》《蜘蛛门》《镜宫》等中已有体现,而在他的长篇少年小说新作《世界上没有真正的空房子》中愈加显得浓墨重彩。

小说以一场突如其来的台风拉开帷幕。16岁男孩单如双的爸爸在台风中意外失踪,在寻找并等待爸爸归来的日子里,他和妈妈如娜之间原本就不太融洽的亲子关系愈加紧张。单如双家在同一小区另有一套房子,由于爷爷奶奶不住了,就一直空着。爸爸出事前,时常会一个人待在空房子里。他还告诉儿子,这世界上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空房子。这一天,单如双与妈妈吵架后借机提出,要一个人搬到空房子里去学习。随后的日子里,单如双不仅在空房子里找到了很多爸爸留下的东西,而且逐渐意识到自己的狭隘和自私。在故事的最后,为了帮爸爸的公司渡过危机,空房子要卖掉了。坐在海堤上,面对空阔的大海,单如双流着泪向妈妈道歉,并诉说着对爸爸的思念。经历了那么多事,他觉得自己长大了,想代替爸爸实现对未来、对妈妈的承诺。

如果仅就家庭灾变题材和父母死亡背景下的“成长”主题而言,小说并不新鲜。作品的独特之处在于“家庭灾变”题材的“内隐式”呈现与“青春成长”主题的“意象化”表达。

先说“家庭灾变”题材的“内隐式”呈现。小说里,爸爸驾车外出途中遭遇台风袭击,不幸坠海的悲剧性事件自始至终没有正面出现。相反,小说开篇的D城记者报道与故事末尾“阳光搜救队”汪队长的来电,仅仅是提供了事件的背景和模糊结局,至于悲剧发生、发展的过程,小说只字未提。而这种“不着一字”的隐性悲剧叙事恰恰取得了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一则让“爸爸失踪成谜”为故事营造了扣人心弦、不断延迟的悬念效果;二则在表层叙事上,淡化家庭遭遇灾变悲剧氛围的同时,为少年主人公单如双母子“内隐化”的心理创伤、情感困顿提供了更为宽广的表现空间。在遭遇灾变的漫长日子里,弥漫在少年心头的多是刻骨铭心而又无以言说的悲戚与痛楚,这是一种比号啕大哭、涕泪滂沱更让人不堪承受的“内伤”和“隐痛”。

鲁迅说,悲剧就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悲剧之撼人心魄处不只是结局,更在于过程。当“爸爸失踪后还能回来”这个微薄的希望在时间推移中一点点黯淡的时候,那种交织着茫然、无助、希望和绝望的情感困窘、心理失衡比之洞悉结局更让主人公备受煎熬、痛彻心扉。在这一点上,小说深入人物情感肌理与心灵深层的“内隐性”表达显然要比那种浮泛而表象的“悲伤呈现”更有力量。

小说更为出彩的是“青春成长”主题的“意象化”表达。作为文艺美学的重要范畴,“意象”是指融合着主观情意的物象,也即寓“意”于“象”,以“象”表“意”,情意赋形。诗歌中,意象往往是诗人托物言志、借物抒怀的凭借;而在小说等叙事文学中,意象则时常充当作品意涵表达上的“硬核”或“爆点”。换句话说,小说中的意象不仅能增添题旨意涵的多义性,而且常常赋予单一性物象或场景隽永悠远的余韵和余味。

在《世界上没有真正的空房子》中,“空房子”显然是小说的核心意象。借助于这个意象,刘东将“家庭灾变”题材成长叙事由现实而情感,而精神最终抵达了心灵的深层,并由此揭示了家庭、亲情之于生命成长的意义,以及二者之间的内在关联。从这个意义上说,作品中的“空房子”至少有三层意涵。

首先,“空房子”作为客观物象是一个实体存在。它的现实存在让高中生单如双有了可以独处的学习、生活空间。在这里他可以避开家里因爸爸失踪而阴翳密布的沉闷、压抑,可以在相对宽松的氛围里独自咀嚼、消化、缓解内心的迷茫无助。从这个意义上说,作为实体的“空房子”可谓单如双家庭和学校之外的“第二世界”,它如同“蜗牛的壳”,维系着单如双对父亲的回忆、眷念,庇护着他对于亲情的认知和依恋。毋宁说,现实层面上“空房子”其实就是16岁男孩应对灾变、消解伤痛的“避难所”。

其次,“空房子”作为情感寄托也是少年主人公的心理存在。对单如双而言,每当他身处空房子,时间就仿佛停止了。空房子里爸爸留下的生活痕迹和气息,以及父子共同的亲情体验和生命记忆似乎已经复活。此时,空房子并不“空”,而是爸爸依然存在的证明。在单如双的心里,“空房子”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成了爸爸的化身,那里盛满了故事,代表着存在,预示着希望,弥散着亲情。“空房子”对他而言是一种“情感现实”“心理真实”,仿佛待在那里,就依然享受着与爸爸在一起的美好时光。“空房子”对这个16岁少年而言,已经成为他抗拒现实灾难的心灵慰藉和精神支撑。

最后,“空房子”还是男孩认知和反思自我、寻求内心突围和自我救赎的心灵驿站。搬进“空房子”对单如双来说是自我疗伤、逃避现实,是情感慰藉、亲情依恋,是心灵沉淀、自我认知。走出“空房子”则是他直面生活的开始,其中寄寓着他作为小小男子汉的家庭责任、现实担当,预示着他走出心灵困境后的情感释然、亲情救赎与自我超越。故事表层呈现的是少年对现实的抗拒和接受、与自我的较量和接纳、对家庭的疏离与和解、对生活的承担与平衡,情节深层中隐含的则是少年自我主体身份的探索、主体意识的觉醒、主体责任的承担和主体精神的张扬。这一切都是在与“空房子”的互证中达成的,“空房子”就是单如双实现心灵成长的情感驿站。

故事末尾,当母子俩面向大海,坐在海边的护堤上时,单如双的眼里突然涌满了泪水,压抑着的伤痛和思恋此时不可抑制地喷涌而出。他向妈妈道歉,流着泪诉说对爸爸的思念。此时,16岁的男孩长大了。走出“空房子”的他已然达成了与现实和自我的双重和解,也由此完成了从执拗男孩到小小男子汉的自我救赎、精神蜕变。

尽管如此,刘东并没有夸大“空房子”的成长意味,反而让“空房子”作为纽带和桥梁,链接并映现出更为宽广的现实生活和成长体验。小说开篇,遭遇“父亲失踪成谜”后,单如双深信爸爸一定会回来。为着这份执念,他本能地抗拒任何亵渎爸爸形象的流言、猜测,不惜为维护爸爸的形象而与同学约架,偏执地臆测曲解郭叔叔善意的提醒,甚至鲁莽冲动地与妈妈大吵一架。所有这一切,其实都是少年对残酷现实的本能抗拒。毕竟爸爸失踪对涉世未深的男孩而言是心灵不可承受之重,躲进“空房子”消极躲避、自我疗救成为他寻求心理缓释的唯一方式。这似乎无可厚非,但换个角度,作为家庭成员、亲情结构的重要一环,单如双的行为不仅自私、狭隘和怯懦,更是一个饱满生命面对生活的幼稚无能、软弱乏力。而要少年主人公认识到这一点,仅靠自我沉淀还远远不够。

于是,作家不动声色地设置了多个成人角色,不仅扩大了少年主人公现实生活的边界,更有效扩展了他的精神空间和认知深度。保险查勘员李叔叔的出现从侧面写出了爸爸的家庭责任感,对任叔叔的走访则凸显了爸爸的宽厚和仗义,郭叔叔的介入更让爸爸现实身份的完整性得以展现。爷爷奶奶的生活介入以及姑姑的往事回忆,不仅让单如双与妈妈的和解自然而然,更使他在自我省思基础上的心灵成长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除此之外,小说在人物形象塑造、情节结构上亦有可圈可点之处。无论是爸爸单一方、妈妈如娜的形象,还是少年单如双、何伊然、唐颂、李宗强的形象,都富有生活质感和时代特征,个性独特而丰满。即便是着墨不多的“另类”女生李佳琦,也颇具光彩,令人过目不忘。叙事层面小说以“爸爸意外失踪”事件为核心展开情节,故事切口极小,而生活信息容量颇大。作品经由16岁少年的视角,不仅真实再现了一个当代家庭在突如其来的灾变面前从创痛到弥合的艰难过程,而且勾勒出一群城市少年的立体生活画卷。小说对青春期少年的情感、心理拿捏准确到位,描摹细致入微,语言富有生活气息,读来颇具感染力,令人不忍释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