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倒影集》初版两种摭谈
来源:中华读书报 | 彭伟  2021年05月08日07:26

香港文学研究社1981年出版的《倒影集》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出版的《倒影集》

《倒影集》是杨绛先生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上世纪80年代初,此书分两次“初版”:香港文学研究社出版,香港世界出版社总代理,属“中国新文学丛书”之一;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北京第1版。

“中国新文学丛书”的主编是小说家、报人刘以鬯先生。2019年,刘先生旧藏《倒影集》手稿手札等,陆续上拍。查阅拍卖图录,杨绛、柯灵、刘以鬯,尺素往还,玉成此书在港面世。1980年5月21日,寓居香港鲗鱼涌太古城鄱阳阁的刘以鬯,通过柯灵转信杨绛先生:

此间有一家出版社,约我为他们编一套《新文学丛书》,第一集正在集稿中,不知道女士肯不肯拿一本集子给我们在香港出版,作为丛书的一种?香港是一个商业社会,文艺书籍一向难销,《新文学丛书》要是没有名家的著作,多数会失败。

希望能够得到你的支持。

“中国新文学丛书”第一辑的著者有唐弢、师陀、端木蕻良、罗洪、白先勇等。杨绛早年写剧本,中年译名著,时入暮年。刘以鬯诚恳约稿,杨先生素来谦逊。6月1日,她于北京三里河南沙沟的居所,复函友人,颇为自谦,允诺供稿:

奉到柯灵兄转来惠书,感愧之至。我有短篇小说五篇,可凑成一集,大约本月底编就。自当献丑,不敢藏拙。余托柯灵兄代陈,倘贵意允可,请便示知。

“短篇小说五篇”即《倒影集》所录作品:《“大笑话”》《“玉人”》

《鬼》《事业》和《璐璐,不用愁》。“月底编就”是实话实说。《倒影集·致读者》(序言)写于1980年6月。书文、书序,相继定稿,如何将《倒影集》的稿本交付给刘以鬯呢?此中波折不断,陈子善在《从杨绛〈倒影集〉手稿说起》(刊于2020年2月《今晚报》)中,有过详实论述:邮寄书稿先遭退回,杨先生后请来京人士李国强(香港《广角镜》主编)将书稿带回香港。书稿除去杨绛的作品,还有钱锺书先生的题签(《倒影集》)、杨绛先生的毛笔题字——这里收集的几个故事,好比是夕照中偶尔落入溪流的几幅倒影,所以称为《倒影集》(摘自《倒影集·致读者》)。刘以鬯获得书稿,还搜罗到两张杨绛的照片,准备付印书中。杨绛获悉后,致信刘以鬯:

李国强先生来信,说起您已取得我的照片二张,想是要在《倒影集》上登出来吧?丑媳妇既然不得不见“公婆”面,爽性再奉寄五十岁时旧照一张,补足三张之数。如能不用照片,尤感!

……杨绛十月九日钱锺书同问候

落款的名字,行文的幽默,为人的低调,无不说明此札是钱锺书、杨绛夫妇共同的回函。众所周知,钱锺书、杨绛伉俪,向来不爱“出镜”,《围城》《宋诗选注》《洗澡》等著作,均未刊出他俩的照片。对于港版《倒影集》,可谓破例,尽管杨绛希望不用照片,但又寄去她一张五十岁的照片。翻阅港版《倒影集》,扉页正面印有两帧照片:杨绛寄赠的一张照片,下注“作者摄于一九六一年”(杨绛时年,恰入天命);刘以鬯搜集来的一张照片,下注“作者及夫婿”,晚年的钱、杨端坐于书房。谈来有趣,刘以鬯先生弃用的不仅是一张照片(三张只用两张),还有钱先生的题眉。“文革”过后,钱、杨出书,惯为互相题签。刘以鬯先生弃用钱氏题签,究其缘由,实属无奈。港版《倒影集》属于“中国新文学丛书”之一。“中国新文学丛书”(第一辑)中的书籍,装帧风格须一致——封面主图均为一张切题的黑白照片,字体统一的书名横排于顶端。至于照片、题签的选用,钱锺书、杨绛未有异议。1981年2月15日,杨绛、钱锺书又去信刘以鬯:

去年李国强先生来晤,言先生因事未能共到京开会,遂不得领教,深为怅恨。改岁布新,敬祝身体康健,事业顺利!惠寄《倒影集》十册已收到,谢谢!

上述诸札为确定港版《倒影集》的面世时间留下重要线索。此书虽有清晰的版权页:著者名、编者名、出版社、印刷机构,都很明确,唯有出版时间未印。有人依据《倒影集·致读者》的落款时间,认为港版《倒影集》印于1980年;有人依据寄送样书的时间,认为港版《倒影集》印于1981年。幸有信中记述寄赠照片诸事,不难推出:直到1980年10月9日,刘以鬯尚未编好《倒影集》。直到1981年初,钱锺书、杨绛才收到样书。后来《杨绛作品集》(第1卷)出版时,其中《本卷说明》明确记载:“《倒影集》,香港文学研究社于1981年出版。”

港版《倒影集》封底还有主编刘先生的推荐语:“杨绛女士学贯中西,乃知名剧作家及翻译家。创作小说不多,然极有可观,尤擅刻画高级知识分子之心态。本集为作者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均系技巧圆熟之作。”从视为名人约稿,到作为名著推出,再收到样书若干,杨绛于是向刘先生表示“谢谢”!

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也出版了《倒影集》,所选篇目与港版无异。中华书局的装帧家王增寅设计封面,钱锺书重新题写的白色书名,从左至右,横排在淡蓝色的湖面上,湖中还有几笔渐绿的倒影,比起港版封面,显得淡雅清新,些许自然。书前序言《致读者》的落款时间,未曾变化,但是短短的第三段中,已经有了三处修订。

第一处是“柯灵先生”改为“柯灵同志”,更符合大陆读者的称呼习惯。第二处是“恰好刘以鬯先生向我索稿,这个小集子因得问世”一句删除,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倒影集》与刘以鬯无干系。第三处是“我常记起普里尼欧的话:‘一本书不论多遭,总有些好处’”,改为“我常记起《小癞子》里引的一句话……”。普里尼欧是古罗马的一位博物学家,知者甚少。《小癞子》中引用了他的那句话。1982年,杨绛译作《小癞子》又改为连环画出版。因此《小癞子》比起普里尼欧,势必为读者熟稔。

有趣的是,陈子善在《从杨绛〈倒影集〉手稿说起》中提及杨绛先生在《倒影集》出版前夕,特意为《璐璐,不用愁》写了一段引言,最后一句是:“现在我稍加文字上的修改,附在集子末尾,聊以表达我对老师和前辈的感谢和怀念。”无论是港版,还是人民文学版,都有这句谢语,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出版《杨绛全集》时不见了,其余引言变成了注释。为何一删一变,陈先生表示不甚了了。

其实“一变”早已有之。1993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编印《杨绛作品集》时,已将引言改为注释,但最后一句话尚且保留。杨绛先生向“老师和前辈”表示谢意,源自民国时期,萧乾先生寄样书给她,她才知道林徽因先生将朱自清先生(杨绛老师)推荐发表在《大公报》上的习作《璐璐,不用愁》选入了“大公报文艺丛刊”《小说选》。钱锺书、杨绛一家,与梁思成、林徽因一家,本是邻居,却结下“猫”怨。钱先生早前还写过一篇《猫》,与冰心创作的《我们太太的客厅》,如出一辙。即使回归“引言”文本,也有些许“蛛丝马迹”。尽管杨绛先生谢谢林女士将《璐璐,不用愁》选入《小说选》,但两次加注强调习作原题是《璐璐,不用愁》,入选《小说选》时被林徽因更名为《璐璐》。看似是两次“强调与说明”,但多年后《倒影集》《杨绛作品集》面世时,杨先生又将《璐璐》改回原题《璐璐,不用愁》。因此《杨绛全集》对《倒影集》中的那段引言作出删订,可能是有些许“私因”。至于“公因”,毋庸置疑,钱、杨两位先生进入晚年后,都不喜欢在序言中拉扯友朋关系。就像《倒影集·致读者》第三段,主要谈及柯灵、刘以鬯两位先生对于《倒影集》的贡献。柯灵与杨绛,可谓终生挚友,但是《杨绛作品集》出版时,第三段一字未留。

港版《倒影集》在大陆流布未广,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初版《倒影集》广为流传。据相关文献及拍卖记录显示,钱锺书、杨绛曾将《倒影集》分赠给冰心、王元华,及朱雯、罗洪伉俪等旧雨新朋。笔者很幸运,早年在家乡新华书店旧书展销中,花去1角,淘来定价4角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版《倒影集》,寄去北京,获得杨先生的签名留念。

时至今日,穷源溯流,剖析两种《倒影集》的出版历程,版本差异,流传掠影,感觉就像《倒影集》中的那个比方,“夕照中偶尔落入溪流的几幅倒影”,溪水逝去不复返,倒是倒影常来常往,值得回顾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