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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道岭都有一段历史
来源:文艺报 | 葛水平  2021年04月23日08:58
关键词:葛水平

早年间过沁水和高平县搭界的老马岭,总觉得周遭的天色会突然变暗,绵延在眼目之内的青峻,森林覆在它之上。有时候一只鸟飞翔,我能感觉它的眼神都露出了忧郁。

贫穷的日子让老马岭上出没强人。在山头上过着一种非秩序化的生活,月黑风高之夜,当过路人不能隐遁自己的行踪时,他们的出现比人们的想象来得神速。

老马岭开道不知何年,战国末年秦赵长平之战,秦国军队便是越过老马岭而走进长平。长平之战的遗址,便在老马岭、浩山、董峰山之麓,至今有些名字依然冤气十足:省冤谷、骷髅山、白起台等。老马岭下的高平县至今吃一种水煮豆腐,菜名叫:“白起豆腐”。说是吃秦国刽子手白起的脑髓。一县人吃了千百年。无奈让他们默认了苦难,同时借用一道菜吞咽下了仇恨。老马岭之南五里有空仓山。雍正《泽州府志》记秦赵长平之战前夕,秦将白起诡称运米置仓于此山,引诱赵将赵括抢仓,括中计而败。小道消息的猖獗古已有之,一般人谁能洞见其中奥妙?这世界,小道消息也有自己的道场。

唐高祖武德八年(625),泽州治于老马岭下端氏,成为一个州府,端氏由此上升为泽州五县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泽州由高平县进入端氏的往来客商,必取道老马岭。所以,老马岭同时又是上党地区通往河东的必经之路。因为山高所以林密,因为林密所以僻静,更主要的它是一条商道,强人为利而来。在沁河两岸众多的名山胜景中老马岭的诗文最少,只有元朝初年,金元文冠秀容(今山西忻州)元好问进入沁水时,为它写了一首《马岭》:

仙人台高鹤飞度,锦绣堂倾去无路。

人言马岭差可行,此似黄榆犹坦步。

石门木落风飕飕,仆夫衣单往南州。

皋落东南三百里,鬓毛衰飒两年秋。

元好问被誉为金元文冠,在文学史上他的盛名了得。当年,他写老马岭时的心态一点也不恐慌,不过似乎也告诉了我们,元朝之前,老马岭上还没有强人。老马岭上的强人,是明代万历年后才出现的。

明万历预告了后来明的覆亡。当一个国家覆亡的时候,最早的信息总是来自民间。泽州知府河南人贺圣瑞《空仓岭城堡记》称,当局在空仓岭建有城堡用以防盗:“高平、沁水界有岭空仓,势迫两山之间,中通一线之路。盗贼之渊薮,行旅之陷阱也。取货如寄,积骨如丘,咫尺之地,不复有王法。谁司之牧,令民困虐至此,能逃其罪耶!余乃会两县,相地度形,请之当道,议设城堡,为安旅之计。”历朝历代最清楚不过的是它的当政者,当一个国家出现强人并且目无王法时,一个王朝临终时的败相就露出来了。

老马岭承载了明王朝的败相。

当年顺水而来的强人大多是陕西农民,沁河两岸是他们生活的开始。强人来时天不长眼。沁河中上游地处高寒地区,有40里寒冰之地,见苗可望三分收成,一般自然灾害,不会给沁河两岸带来太大的损失。然而在历史上,常常发生一些非常之灾,而且灾难发生时总是人患相继,使两岸百姓看不到微弱的光焰。明代万历年间,沁河两岸遭受了一次空前蝗灾。蝗灾让杂生的大地一片空茫。灾不单行,雪上加霜,官府赋税不减,明末蝗灾之后陕西农民军依水而来。

河流的繁华在它的中游地段开始彰显。沁河的中游地段阳城、晋城、沁水,两岸的古村沿河而建,彼此有攀比显富的风气。强人们走来时,富裕叫他们惶惑了,四围杨柳葱茏河道,汹涌而来,寂静的阳光和农田,它不同于长安的气味,它古典优雅,夕阳下两岸的气势让他们看到了热闹和奢侈。对于陕西乡下黄土塬上的来客,贫穷落后潦倒,除了长安城,他们什么时候看到过这般富贵?这样的日子真叫人不知天高地厚,亦不知今夕何夕。造访者难活了,绝望之下为自己长期生活的破陋烦躁而羞愧。难活的人骨子里都有攻陷占领别人的欲望。天有多么不公?绝望之下的快意如潮水般涌来,他们对沁河两岸的破坏是毁灭性的。

从一开始城堡里的人就决定对抗,面对滚滚而来的黄尘,城堡在扎下根基时就已经埋下了抵御的种子。沁河岸边的湘峪、窦庄、中道庄等,不同程度都修建有大大小小的河山楼,以中道庄的河山楼为例,它是城堡中最高的建筑,有“河山为囿”之意,又名“风月楼”,登楼四望,风月尽收。中道庄陈家的山河楼楼平面呈长方形,长15米,宽10米,高23米,共7层(含地下一层)。崇祯年沁河岸边竖起7层高楼,它的修建对安抚乡民占据了很大比重。楼外墙整齐划一内部则逐层递减,整个河山楼只在南向辟一拱门,门设两道,为防火攻,外门为石门,门后施以杠栓。楼层间构筑棚板屯贮人员物质。作为一座民用军事防御堡垒,河山楼的设计是智慧的。楼三层以上才设有窗户,进入堡垒的石门高悬于二层之上,通过吊桥与地面相通。楼顶建有垛口和堞楼,便于瞭望敌情守护城堡,底层深入地下时开辟有秘密地道,便于转移逃生。同时备有水井、碾、磨等生活设施,以应付可能出现的长期围困。

依靠河山楼的庇佑而逃过兵灾活下来的村民多达近万人。因久攻不下山河楼,他们甚至想在沁河岸边归顺朝廷,想借以归顺依附朝廷政权力量,在此守着这一块肥沃的土地享受一世的富贵荣华。

想象中的结果还没有到来时,将领们就在横生出的争功面前,因分配不均致使归降失败。一路前行,对沁河两岸的繁华依依不舍,崇祯六年(1633),陕西农民军至河北武安,依然念念不忘,决定向朝廷乞降,依旧不能统一,在朝廷犹豫下彻底放弃。农民军势力越来越大,终于在崇祯十七年(1644)年,推翻了不愿招降农民军的朱明王朝。如果当时明军能够统一指挥,陕西农民军可能会在沁水接受招安,中国的历史可能会是另一番情形,可见农民和土地依存的重要性。

强人出世,天下便有英雄要诞生了。英雄莫问出处。明王朝的灭亡诞生了农民英雄李自成。强人的出现成为天下和平的障碍,当强人转换成英雄的面目时,强人的强悍就演变成了强权社会的基本秩序。

很多人一提起老马岭上的强人,就会想起《水浒传》中冒名李逵的李鬼,黑脸黑胡,黑衣黑靴,彪形大汉,手提一双黑斧,趁着天高风紧,夜黑杀人。其实20世纪90年代老马岭上有一个强人。强人骑嘉陵车往返山巅,车藏树丛中,见有人走来,他总是很神速地出现在对方面前,一把菜刀划一个弧度,走路的人只看到强人脸上一脸黑,还挂着一副墨镜。强人不像古人一样见来人会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他只说一句话:留财过命!

许多被抢劫过的人从来没有人敢认真看对方的脸。有一日黄昏来临之时,强人出现在三位过路人面前,黄昏很容易叫人眼乱,强人只喝了一声:留财过命!三人中的一人走上前说:“今日我就命死你手!”强人停顿片刻手起刀落,尖叫一声骨软落泥,后两人夺命奔跑而去。落地之人说:“爸,你吭啥气哩,我也就是想一辈子能娶上媳妇盖个房。”爸说:“原来你每天外出打工,工作是打家劫舍的营生啊?”这父子二人是我本家叔父和叔伯哥哥,黄土崖下,掘洞而居的村子,隔着山梁喊话、放羊、种地,跨过山,爬过坎,娶回婆姨生一堆娃,这就是他们祖辈的幸福生活,贫穷让他们为自己的幸福梦想铤而走险。

现在因为沁河古堡对外宣传大,来沁河流域旅游的人多,叔伯哥哥开饭店已经脱贫,模样也变得和大老板似的,挺胸凸肚,年老的叔父脸上曾经褐黄色的肤色也泛出了金色的温暖。“穷绊倒了双脚,总得爬起来。现在的政策好哇,我都想把饭店开到老马岭上。”叔伯哥哥说。

没有比农民更知道用劳动换得感恩了。土地离我们饥肠辘辘的生命最近,离我们对田野的热爱最近,干旱的土地给了他们成长,任凭风吹日晒,这是他们今生拥有的日子,他们懂得好,他们的好里有刻骨铭心的苦难岁月。

我以沁河为背景写下了一部行走散文《河水带走两岸》,以写作为媒,传达个人经验。个人经验千差万别,我的人情物理发生在乡村,乡村的人和事和物,可以纵观历史,因此,对于故乡的人事,我是不敢敷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