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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伴
来源:中国民族报 | 李山  2021年04月20日11:42

她坐在床头发呆。我坐在床边的藤制沙发上看书,或写作。中间隔着柱形台灯、台灯的光、放台灯的床头柜。

我知道她此时的心是踏实的、安稳的。我也是。这时,偌大的世界就是一个房间。我们幸福地存在着,互相依赖,纵是无声,也在不停地交流。

母亲82岁,轻微痴呆,尚能自顾。我清楚地知道,多一分陪伴,我们就多一分福。如果有一天,床头空了,我坐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其实,她对我们的要求仅剩下能够看见,尽量多的看见。过来看她,哪怕不拿一点东西、不多说话,只要在视线以内,看得见,够得着,她的心就放下来了。她才会踏实、安稳。

这应该是所有老人对儿孙们最奢侈也最卑微的要求。

有时她会说起往事,眼神流露出兴奋的光。我默默坐着,偶尔插上只言片语。有些话她已说了一千遍,但我仍然耐心地听着,即使强制着,也要自己这样做。

从那百谈不厌的故事里,我也确乎听出了一些什么。那些元素不知不觉地渗入我的血液,修正着我的性格和心性。

我无法还原她对我小时候的呵护。

是在怎样的一个深夜,抱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荆隆宫卫生院,给我治疗痉挛、高烧,又做咽喉手术。不知道这中间跌跤了没有?用了多长时间?

还有我右手腕骨折时,她又是怎样与父亲雇了人力三轮车,到百里外的黄塔骨科给我接骨。

深夜和小伙伴们在外面玩疯了,唤我找我的声音如月光般挂在村头;或者担心我在河里、坑里洗澡被淹着,总是千叮咛、万嘱咐……

或者把好吃的饭菜都端到桌子上,她坐在一边看着我们狼吞虎咽,而自己则随便用一些残羹剩饭充饥……

可能就是这些,自小就给我的心灵打上印记,让我暗暗发誓:一辈子,尽我力所能及地回报,让她高兴、满意。而所有的孝敬、报答,哪里还有比陪伴更能让她放心、满意的呢?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陪她上公园。开始陪着她转一小圈,她说累,中间就歇几次。等她熟悉了行走路线,我就把她送到门内,让她自己走,我则坐在公园外边的车上看书或打盹。约摸差不多了,或她过来,或我过去,接上她回家。

一次,该回来的时候,仍然没看见她。我焦急地满公园跑、找,怕她跌倒或迷路。还好,终是在一个角落里找到:她累了,坐在那里休息。

还有一次下车时,没有注意,她一下跌倒了。幸好冬季衣服穿得厚,没有磕伤。自此便多了自我提醒:我必须陪着她走路,一步也不能离。否则,我可能会懊悔终生。

到外地时,能带上她就带着她。有时是哥、姐、弟一同出去陪她玩几天。出差在外,不管走多远,我也总会把电话打给哥弟,再转到她手里,听听她的声音,也递上我的声音。她心安,我也心安。

出门办事或应酬,也争取尽快回到她身边。白天陪她坐在一楼阳台,她晒太阳,我看书,或拉些家常。夜晚则坐在灯下,直到她睡觉休息。

“这是哪儿呀?”“宾馆。”“净花钱。咋不住到家?”“这是在桂林,离家几千里呢。”

她对出行路线和方式全无概念,如同生活在云中。她从床上下来去卫生间时,摇摆蹒跚着,好一会儿才站稳——像一片刚触地的落叶,或一根被风摇撼着的打旋的稻草。我就赶忙上去扶住她。

突然想到拐杖。我做得再好,有时可能还不如一根木棍陪伴她的时间更多,更长。到拐杖也起不了作用时,只有到那时,陪伴才可能更具有非凡的意义。先做根拐杖吧,再做椅,做床,做她眼神中的那一缕期冀而又称许的微弱的光。也许,这种陪伴才是无憾而真实的。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越来越觉得,世间所谓的亲情就是在不断的离散聚合中寻些看得见、摸得着的点滴安慰。这点滴大多由聚合、陪伴构成,尤其是对于老人与已长大成人的子女而言。这些点滴多了,就连成了线,结成了串,成为实实在在的幸福。

只有把更多值得留住、没有遗憾的时间留给她,才是给她幸福和尊严。这样,我也幸福,不留遗憾。

室内,我与她依旧对坐。她发呆,我看书。

我们就这样对坐着,直到黄昏、深夜……

最后,我以近段写的一首小诗《亲情》来结束此文:

新年刚过的一个晚上/我扯着母亲在门口的巷子里练步/突然想到我们是走在无垠太空/一个陌生星球的/壁坡上/此时头上路灯星白/爆竹声/狗叫声/汽车奔跑声/从远近处海水洇沙般漫过来/我下意识地靠近她/手也攥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