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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传奇中的人性吊诡——关于尹学芸中篇小说《苹果树》
来源:《花城》 | 王春林  2021年04月20日23:25

只要是有过小说创作经验的朋友就都知道,一个作家,不仅能够连续多年保持小说创作数量的高产,而且绝大多数作品的思想艺术水平也都在水平线之上,其实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庾信文章老更成”的尹学芸,就毫无疑问是这样的一位作家。她的中篇小说《苹果树》(载《花城》2021年第1期),在借助于一棵带有明显意象色彩的苹果树铸就一段乡村传奇故事的同时,更是写出了人性构成的复杂和吊诡。

先让我们来看这棵到后来被赋予了神奇色彩的苹果树。它由高景阔在儿子高大树八岁的时候专门移栽到罕村(对了,又是罕村这样一个尹学芸小说的标志性元素)两个院子(一个院子是高景阔家的,另一个院子是刘亭玉家的,他们两家是相互依傍着的邻居)的中间地带。高景阔之所以要远巴巴地从山里把这棵平原洼区特别少见的苹果树移栽回来,与高大树的先天性心脏病有关。因为身为乡医的老姑父临终前曾经断言高大树活不过八岁,所以,在听信了一个“半仙”的建议之后,高景阔就花了十块钱把这棵苹果树移栽回了罕村。具体来说,那位“半仙”给出的建议就是,移栽回苹果树之后,不仅“只要树活着,你儿子就不会死”,而且还得在苹果树下烧符:“逢孩子‘八’岁那年烧,八岁、十八岁、二十八岁烧三年,符能保佑他一辈子。”但不知道是各种治疗发生作用的缘故,抑或还是高大树自身的生命力足够强劲的缘故,一个不争的事实是,高大树的确挺过了“活不过八岁”的说法。也正因为高大树挺过了八岁这个坎,所以在高家人尤其是高景阔和他的妻子费淑兰的心目中,这棵移栽来的苹果树也就被看成一棵带有神奇色彩的灵验之树而倍加呵护。

事实上,围绕着这棵苹果树,尹学芸所讲述的,主要是高刘两家尤其是高家的兴衰故事,以及高家的三儿子高大树和刘家的独女刘苹之间长达数十年的情感与命运纠葛。高家,主要因为高景阔的眼路活络,能够顺应时势,很快就发达起来,成为罕村有影响的富裕户。在高家气势最为盛大的时候,村里的媒婆杨八姐就曾经出面,给心脏上有一个洞的高大树和从小的因小儿麻痹而行走困难的刘苹牵过线。但正如你所料,由于高家自恃家富业大,杨八姐这一次的牵线最终只能以失败告终。但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就在高家家业最为鼎盛的时候,过于自信也过于贪婪的高景阔,却竟然莫名其妙地相信了一个名叫黄金牙的人信誓旦旦的忽悠,千方百计地要筹措五十万元去投资所谓的长白山“挖宝”事业。这其中,一个不容忽视的细节就是,高景阔也曾经到邻居刘亭玉家,找刘亭玉的妻子魏春芳借钱。原本信心满满的高景阔,根本就想不到自己的借钱行为,竟然会被拒绝。一气之下,便要在两家的院子中间硬生生地砌一堵墙。亏得有苹果树这个天然屏障的存在,这墙最后才没有砌成。但也同样和你的预料一样,高景阔对长白山“挖宝”事业的投资,不仅最终血本无归,反而还搭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

等到高家的家道彻底败落,高景阔一命呜呼的时候,高大树已经是二十八岁的大后生了。尽管此前杨八姐的牵线曾经被高家断然拒绝,但好在刘苹却不计前嫌地应下了再度被提起的这桩婚事。这样一来,在高大树和刘苹他们俩的婚姻被成就的同时,也就有了高雷和高雪这一双儿女后来的被成就。一方面,因为刘苹此时的以德报怨,另一方面,也因为刘苹和高大树曾经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眼看着他们就要走上幸福生活的时候,尹学芸却突然笔锋一转,揭示出了生活和人性中不堪的一面。首先是高大树的“绝情绝义”。这一点,突出地表现在新婚那一晚,刘苹洗脚的细节上。虽然高大树在原先曾经想要亲眼目睹刘苹的残脚而不能,但到了这个时候,他的心态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无意让大树看见什么,但大树分明也不想看见。她的脚早年间是个隐秘,但现在不是了。那只脚小得像粽子,让大树打小就惦记。她敞开得不是时候,唯一的观众也失去了。她不知道,大树对残疾的恐惧远远超过了残疾本身。这种感受不是先天的,而是成年以后逐渐叠加的。对健康的渴望他比她更甚,因为他一直游走在死亡的边缘。所以大树对她始终提不起热情。他娶她实在是迫不得已。而她依然活在以往的念想里,对那只橘子和一只鸡含着脉脉温情。刘苹苍白着一张脸,扶着炕沿站起了身,端起脸盆想去倒水。”那只橘子,是高大树十四岁时的橘子。那一年,专门去省城医院看病的高大树,因为第一次见到出产自南方的橘子,感到很新奇,所以就特意给刘苹带回来一只。那只鸡,是高大树过十八岁生日时的鸡。那一年,高家人在院子里围着苹果树闹哄哄地给高大树过生日,高大树专门用盘子端了一只鸡送给刘苹。也因此,借助于刘苹以往念想里“对那只橘子和一只鸡含着脉脉温情”,尹学芸其实意在强调从小一起长大的高大树和刘苹之间,曾经有过那么美好的男女情感。遗憾之处在于,尽管刘苹的念想依旧,高大树的心理状态却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只一句“他娶她实在是迫不得已”,就已经淋漓尽致地写出了某种残酷而吊诡的情感状况。道理其实非常简单,如果不是高家因高景阔的决策失误而败落,高大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和青梅竹马的刘苹结婚。

能够更充分地证明高大树的情感状况早已发生变化的,是他最后那不无蹊跷的猝死。虽然刘苹一直都在强调高大树之死乃是因为自己忘了烧符的缘故,但实际的情况却是缺心眼的大唱媳妇所说的那样:“大树是累死的好不好?农村四大累……你又不是不知道……长点心眼吧,出了事,萧家寡妇就锁门跑了。他们俩天天腻在一起,好得分不开,不累死人才怪。”“他都想跟人家结婚了。邻居夜里听墙根,听得真真的。高大树说,如果萧三郎不死,你会不会跟我好?小寡妇说,就是那个死鬼不死,我也要跟他离婚。你跟刘小脚离婚,我们两人一起过舒服日子。”从大唱媳妇的这些话语中,我们可以轻易地辨析出这样两方面的信息。其一,高大树的猝死固然与他和萧家寡妇之间的奸情有关,但从根本上说依然是心脏病发作的结果。其二,高大树和萧家寡妇之间的奸情本身,便强有力地证明着高大树的情感早就不在刘苹身上了。高大树如此,刘苹又如何呢?关于这一点,只要听一下内心郁闷的刘苹,面对从小便又聋又哑的三宝无意间倾吐的肺腑之言,我们就可以一目了然:“三宝我也就是对你说,他跟萧家寡妇的勾当我不是没察觉。当年如果他们家不被人骗,他横竖不会娶我,我心里明镜儿似的……他不喜欢我的残疾。可如果我不残疾,能跟他?跟人上床都能丢条命,女人嫁给他,永远提着半条心……这回他是活值了……省得他一辈子跟我在一起,亏……”却原来,正如同高大树一样,刘苹的内心里其实也打着自己的小九九呢。原以为,既然高大树和刘苹都不仅各有残疾在身,而且也还绝对称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好不容易走到一起之后,会彼此相互怜惜,互敬互爱,没想到他们各自真实的心理状态竟然会如此这般地不堪。我们所谓人性的复杂与吊诡,毫无疑问突出地体现在这一点上。

但尹学芸所可以打造的乡村传奇却并没有到此为止。到后来,等到高大树和刘苹的儿子高雷考上清华之后,在刘苹和女儿高雪的嘴里,曾经那么不堪的一段乡村情感故事,竟然被面目全非地演绎成了截然相反的另外一种模样。在高雪这里,“苹果树是飞来的种子,我爷爷在梦里梦见了一个老神仙,他一伸手,种子就从天外飞来了,落到了我家院子里。那一年,正好我爸我妈出生,那时他们还是两家人。所以我妈叫刘苹,我爸叫大树。”“他(指高大树)有先天性心脏病,医生说他活不过八岁。可因为有这棵苹果树保佑,他一直活到三十八岁。老神仙画的符我妈妈忘了在树底下烧,结果他就死了。他死的那天,正好是他的生日。”“我爸就埋在苹果树下……他们小时候青梅竹马,一个非她不娶,一个非他不嫁……我妈对我爸的感情非常深厚,所以才把他埋在家里——其实是当年她送他的一件绣品……你问我们害不害怕,怎么可能呢,你会害怕你爸爸么?”但其实,正如你已经预料到的,高雪的所有这一切远离真相的言辞,其始作俑者都是她的母亲刘苹:“她的故事都是听刘苹说的,自打她出生,刘苹每晚睡觉都用这些哄孩子,也哄自己。哄着哄着自己也深信不疑。高家的历史刘苹说得随心所欲,但没想到有一天会派上用场。”从一种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刘苹最初之所以要在哄高雪入睡的时候编讲远离真相的家族故事,肯定是出于某种类似关公回避走麦城那样一种心理的缘故。但久而久之,讲来讲去,竟然讲得连自己都深信不疑,倘若我们联系中国近现代以来的历史和现实认真思索一番,就的确很是有一点意味深长了。这一方面,我们无论如何都应该联想到,包括历史教科书在内,个体之外,我们关于大历史的现实讲述,是不是也会存在类似这样“化腐朽为神奇”的复杂与吊诡情形呢?

2021年2月6日晚23时30分许

完稿于汾西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