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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论》 :对此时此地的深度凝视
来源:作家出版社 | 项静  2021年04月15日12:05

《韩少功论》 项静  2021年3月 作家出版社

2017年10月14日,第一次去湖南汨罗,参加第二天于天井茶场(知青下放地)举办的韩少功先生的汨罗老乡见面会。同一天上海有一个“青年写作与文学冒犯”的研讨会,何平老师希望年轻人能够冒犯世界,冒犯上一辈作家,或者冒犯文学体制和种种成形的意识形态。带着一种怀疑一切的心情,踏上了湖南的土地。到湖南岳阳站已是晚上八点,来接我的师傅是本地人,一路上心惊胆战,深夜的省道上到处都是运煤的大卡车,师傅每一次超车我都担心得捏一把汗,刺眼的远光灯从未停歇过。一路惊险,到达汨罗县城附近才有改观,路上人烟稀少,秋风乍起,道路两旁树木摇曳盘结,好像乡村、小镇让气氛一下子轻松下来。师傅经过任弼时故居,还特地停下来让我看一眼建筑的外观,他讲了这所建筑修建的历史、波折和开放日期,为我错过开放时间而不住地惋惜,然后还建议我一定要去八景峒隔壁的长乐镇看看杨开慧的故居。韩少功先生早期写过人物传记《任弼时》,是一本本土革命家的传记,我特地淘了一本旧书来看,因为是合著,看不到太多个人痕迹。可想而知的意识形态表述和认识,但韩少功说这本书的写作,带给了他很多影响,他带着任务北上南下,采访了很多高级将领和相关的人员,后来又接受过写王震的任务,对于革命、战争和历史都有了切实的了解。此后创作《同志交响曲》《七月洪峰》等作品,其中的老干部形象多少受到过这些真人故事的影响吧。一地的人物,就像陈渠珍、熊希龄个人气质和秉性对沈从文创作的影响一样,他们之魂魄潜行蹑踪地转入作品中的人物身上。当然人物的光辉身影以不可辩驳的印记,留在了这片土地上,留在多少年之后一位司机师傅的自豪感中。

汨罗老乡见面会是一个特殊的文学研讨会,举办地在湖南省汨罗市罗江镇群英村,原天井公社长岭大队团坡里。一辆大巴拉着各地来的专家和媒体记者,还有很多本地韩少功先生的文学好友自行驾车前来,浩浩荡荡开往天井茶场。乡村公路勉强只能两辆汽车通过,大巴车出现,加上相向而行的卡车,出现了堵车现象。最后大家徒步进去,沿途电线杆上都可以看到会议的指示牌,跟田间地头的泥泞和奋力开放的紫色雏菊、小镇上门派各异的商店、抄着手在路边看热闹的本地居民突兀而和谐地组合在一幅画面中。背景板是韩少功青年时的照片,穿着褪了色的绿军装,年轻而青涩,还有巨幅的海报,悬挂在村民家的后墙上,以墙根为虚拟的主席台,由此反向延展而去就是一个小型的剧场,其实就是一个大的农村场院,平时肯定是晒粮食和儿童玩耍之地,沿街墙上还有韩少功先生创作成就的展示。韩少功一进村,就跟村民们闲聊起来,用本地的方言自然而热切地问好。他们一定有一些只属于彼此的秘密,他们边说边大笑的时候,有一种熟人之间的笑闹感。“一下子还真没认出来!你没以前好看呀!”“四十年前,你们来这里插队时,我还是个小孩子呢!”

本地出身的作家黄灯主持,她也说方言,让我这种外地人只听出急切和亲热来,小说中的原型人物和本地的村民们陆续进场,按照简单排定的座位坐在观众席上。《马桥词典》中的复查、盐早、铁香从人群中站出来谈作品和作家,他们说:“我们都叫他韩花。”“扇面胡子,不蛮高也不矮。”“有才!没架子,平易近人。” “他当年年纪小,长得帅,又多才多艺。我们笑他是朵花!”

“我是李复查,《马桥词典》里复查的原型。这本书出版的时候,我崽在东莞打工,回来就带了本书给我。他书中写的我是个不好不坏的人,比较好!哈哈哈,有‘比较’两个字。”

“丙崽就是我们队上的丙伢子,因为有些智障,只会说两句话,其中一句就是‘爸、爸、爸’……”

“成立宣传队,把我们这些老百姓带开发的!第一个节目还记得不?”“我就还记得呀则!你写的《养猪》!”宣传队的康爱水一边回忆,一边给大家表演:“东风吹,送喜报,毛主席会上发号召,从干部到群众,家家户户都发动,建设社会主义新山区。”

“我不会说,给大家唱两段,表达我的心意!”宣传队的戴迪香摆出了演员的招式和身段,绘声绘色地唱起《补锅》,一看就是当年爱笑爱唱的热闹人。

有人感伤地说:“书中的原型人物好多都过世了……”

原本是借鉴和模仿了小剧场的排座方式,韩少功、太太梁预立女士面朝众人,众人直视着前方,越聊越热烈,他们也不会忌惮形式,过了大概一个小时,场面就变换成一个圆形,大家几乎围坐在一起。梁预立女士说:“我们感谢毛主席,我们在这里学到了很多很多。”在小广场上空,是媒体的直播航拍相机嗡嗡地来回旋转,人们时不时仰起头来看天空,他们直白的眼神、紧抿的嘴巴,让人觉得一切都很隆重。单正平老师还爬上附近一家村民的房顶,房顶上站满了拍照的围观的人,在那里俯瞰底下的现场会看得更清楚。“韩少功你不要犯错误,晚节不保……”大家哄堂大笑,笑声是最畅通的语言,泪水也是,他们眼中闪烁着泪光,青春也是,他们一定都想起了身强力壮的年纪,有梦有醉,连苦涩都稀释了。在文学语言和关于文学的语言熏染中,我已经能够辨认出虚饰中的真诚、坦率中的假意,甚至在中年之后,我对年轻时保有的冷眼旁观式清醒已经几乎放弃,那种文艺的姿势令人厌倦。你无法把他们称为底层,他们拥有乐观和指点江山的语气,拥有此地的历史和记忆。他们中有一些耄耋老人,拄着拐杖,接近生命的尾声,他们自然而蓬勃地释放着生命,跟焦虑的知识分子群体和高涨的国际竞争力,隔着山水,这里是另一个中国。靠着几个小时的接触,没有谁敢说了解他们内在的悲喜,或者以后还会付出时间和意愿以文字与他们为邻,而韩少功先生已经如此十七年了。

活动结束是一场大聚餐,摆在村民家的房子里,现场排上各家各户拼凑起来的桌子凳子,屋里坐不开就在院子里,据说是新杀的猪,菜饭也都是新鲜的家常菜。有本地宣传系统的领导,外地来的嘉宾,还有本村的好友。我看到负责这次活动的工作人员盛情邀请韩少功夫妇去主桌就座,革命会打破界限,但世界总是有秩序的,革命的第二天总是会遇到这个问题。心里略微犯了嘀咕,去还是不去都是一个难题。韩少功夫妇最后选择去跟村民们一起吃饭,从一张桌子到另一张。这一选择没有对错与高下之分,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事,有局外人的吹毛求疵和看戏心态,但我还是觉得若有所得,没有落空。

初秋的湖南,凉意渐起,刚刚下过雨的土地上依然泥泞,大地的泥泞,靠着手里捧着的一杯擂茶,才能在心里升起一股热气,热辣辣的香气。从前有个湖南朋友的美意,她从湖南给我寄过一些擂茶,我鼓捣了半天都不知道怎么喝,按照说明书泡好了之后,家人都觉得这个味道奇怪并且感觉不到它的好处。这一次在湖南屈子祠游览,一杯接一杯地喝,方觉得它的味道恰如其分,微辛的姜、糖、黄豆、花生、芝麻混合的香气,中和着空旷山谷中微寒的秋天。擂茶就是此时此地的景物,它移植进另一种生活场景无法诞生出这种气味和需要,文学也是如此。真正的先锋写作者,一定是在创造一种无法移植和模仿的写作,韩少功从“寻根文学”开始,就开始了对自己此时此地生活经验的深度凝视,熔铸出了九十年代的一系列散文随笔和《马桥词典》《暗示》《山南水北》《革命后记》这样具有探索性的作品。它们都有明确的对话对象和问题意识,由此地产生,借由现代知识的烛照又返归本地事物,所以作品的气质是乡村与现代结合的,具有超越性,跟很多当代作家对生活地气和质感之追求是悖反的。从八十年代开始,韩少功就在《文学创作中的“二律背反”》中讨论写作的复杂性,这也奠定了韩少功日后思维的一个基本模型,既不是左派也不是右派,提供一个平台供最优秀的头脑来辩诘,提供出更好的思想和认识;好作品主义;站在农民的角度批评摆起小架子的城里人,站在现代文明的角度批评乡村人对现代医药的执迷和轻视自己的本土资源,等等;反对对西方文学作品的拿来主义、故意欧化,又积极翻译和汲取它们的精华;他看到第一世界的强大又批判它们的霸权,他选择性亲近第三世界,也对它们的腐败之处知无不言;他以知识的面目出现,而又对当代学术之偏颇大加挞伐,珍惜《天涯》来自普通读者的声音,又关注这个时代最核心的知识思想命题,等等。他从来没有确立一个强烈的正面意识,而是在不同立场、空间、人群之间的运动中做抉择、挑选,并且不断地更换自己的阵地。恰如他早年主动选择去下乡,逃离了城市“文革”对一个少年的伤害和打击,后又靠着个人努力脱离尚未开化的乡村,这个他曾经开办夜校和教育农民遇到失败的空间,久居城市功成名就,返回乡村再次书写乡村世界。舍离与新的寻找,跳出习惯之地,在两种彼此对立的空间中来回往返,在清理习惯和旧意识中一次次更加接近真理,似乎是对他行为和个人思维的一种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