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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向及物的现实主义——论网络文学的现实转向
来源:《社会科学辑刊》 | 胡疆锋  2021年03月13日10:14

一、网络文学的浮游化与现实转向

回顾20年来的中国网络文学研究,我们可以发现,虽然赞誉声不绝于耳,但批评的声音也从来没有消失过,这些批评主要集中在网络文学与现实的关系上。比如一些学者认为:网络文学虚火亢奋,深染沉疴痼疾,玄幻文学和盗墓文学是装神弄鬼、远离现实;“YY无罪,做梦有理”的网络文学编织了无限膨大的白日梦,导致了多重断裂,蕴含着祖国认同、现实认同、人类基本价值认同的危机;网络文学的“类型化+爽文”万变不离其宗,表面繁盛,实质荒凉。是“伪现实”,等等。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这些关于网络文学的负面评价,那就是“浮游化”。这就是说,网络文学如同蜉蝣一般,以想象力丰富奇崛呈现漫游或遨游的姿态,因不食人间烟火、远离现实而虚浮不实,属于消费文化,因存在时间短、经典作品欠缺,而呈现出审美价值不高的特点。

中国网络文学以幻想类的类型小说见长,这或许是其出现“浮游化”的重要原因。玄幻、科幻、仙侠、盗墓、游戏、灵异、架空、穿越、重生、游戏、二次元等幻想类的网络文学长期受到读者的追捧,在影响力颇大的“网络文学二十年二十部”的榜单中也牢牢占据八成席位。

网络文学的海外传播也不例外,《盘龙》《星辰变》《莽荒纪》等玄幻、仙侠文在国外网络文学网站“武侠世界”和“起点国际”的热度颇高,成为中国文学“走出去”的新的增长点。这些类型小说有的受益于西方幻想故事,有的脱胎于中国古典文学或近现代通俗文化,具有东方化、中国式的故事内核;有的是中国文学史上从未出现过的新类型,如“无限流”“佛本流”“技术流”“种田流”“凡人流”“随身流”等等,极大地拓展了类型小说的疆界。不过,我们也应该承认,尽管中国网络文学取得了喜人的成绩,但“浮游化”的趋势也暴露出很严重的问题,一些问题甚至连网文作者都忍无可忍。比如,在《超凡世界的普通作家》中,作者通过主人公在异时空的网站和书店里的闲逛经历,对网络文学进行了无情的嘲讽:

主要是小说这一块,实在让人吐血。基本上是你去任何一个小说网站,去男生频道看书,把“兵王”、“神医”、“狂少”等词汇替换成“佣兵”、“游侠”、“王子”,就是这异世界的小说书名了。古星抽下来几本看了看,哇,真是辣眼睛的俗烂套路:妹子全收,从自家姐妹到仇家子女一个不放过;敌人全败,从街头混混到一国皇帝无一幸免;闭着眼睛都能一眼望到未来剧情的发展。标准小白文的模式,情节简单,没有小说基本的起承转合结构,反复灌充无意义的字数,使小说内容臃肿,桥段极度套路化,缺乏思想性,内容浅白。

女总裁→总裁秘书→校花→警花→名门闺秀→自家女性→敌方手下→京城名媛。就是这样的攻略路线。主角无限强大,一路踩人,小说**现(原文如此——引者注)的高手到了后期只能感叹主角的强大,形同废物;即使主角陷入极度危险的境地,闭上眼睛要等死,也能在千钧一发之时脱困;主角无视等级差距,越级挑战、越阶挑战都是家常便饭。看得一时爽,其实没内涵。女性向的就不提了,和女生频道的没区别,换几个名词就是。

上文对网络小说的荒诞不经、内容贫乏、俗烂套路等弊病的揭示,可谓入木三分。由于这一批评不是来自学术界,而是来自网文作者队伍,读来更让人忍俊不禁,大呼过瘾。

针对网络文学的这些“病症”,文化管理部门、业界、学者和媒体近年来不约而同地开出了一剂“药方”:网络文学要“去浮游化”,要推动题材多元化,要重视现实题材创作,回归现实主义传统。中共十九大报告强调:要繁荣文艺创作,坚持思想精深、艺术精湛、制作精良相统一,加强现实题材创作;为响应这一号召,中国作协发布了各种网络文学推荐榜单,旗帜鲜明地鼓励和扶持现实题材创作。李晓亮认为:单靠幻想,撑不起一个行业,也无法满足数亿网络读者日益增长的精神需求。泛现实题材作品已经赶上甚至超过幻想类作品数量,都市品类一跃成为阅文集团第一大品类。重视现实题材有时也被概括为“回归现实主义传统”,如有媒体旗帜鲜明地宣布:取材于现实的网络文学作品首次入选“中国好书”,现实主义写作在回归,这意味着网络文学向主流审美靠拢。也有网站和机构将“现实题材”与“现实主义”合二为一,提出了“现实主义题材”这一杂糅型概念,如阅文集团已经连续举办了三届“网络原创文学现实主义题材征文大赛”(2017—2019),华东师范大学举办了“分众”中国网络文学年度新人大赛,鼓励网络文学作家以现实主义精神和手法来反映现实生活及历史,专门为创作“现实主义题材”的作家保留一定比例的获奖名额。

对网络文学来说,这剂“现实转向”的药方可谓是药效明显:在受到了空前的重视和支持后,近年来现实题材网络文学的数量明显增加,影响日益扩大,如阅文集团于2018—2019年主打的《工业霸主》《造车》《还看今朝》等11部精选IP中,超七成是现实题材,一些由网络文学改编的现实类影视剧如《大江大河》《都挺好》等,既叫好又叫座,不断掀起收视和阅读热潮。有人乐观地认为:中国网络文学已经出现了现实主义转向,进入了“现实主义新时代”。

不过,必须明确的是:现实主义是一个富有包容性、开放性的术语,既效忠过唯心主义,也效忠过唯物主义,被评价为“最独立不羁,最富有弹性、最为奇异”的概念,甚至被认为是一个“失职的”“失去人们信任的”“可疑的”术语。关于现实主义的界定,人们很难达成共识,即使达成了也会不断地去破坏它。同时,网络文学体量庞大,更新速度惊人,文化属性非常复杂,主导文化与亚文化并存,外来文化和本土文化融合,大众文化、精英文化互渗,中国网络文学的现实转向在创作与批评过程中还面临着许多未解的难题,需要不断追问和解答。

其一,题材和创作思潮或创作观念有必然联系吗?现实题材创作必然会通向现实主义吗?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有很多现实题材的作品只有悬浮的幻象、缺乏活生生的形象,让人感到虚假而荒唐,被判定为“伪生活”“伪现实”?现实题材小说掺杂了非现实情节,它们是否就不属于现实主义文学了?如果是这样,在《大国重工》这种典型的重生文里,“重生”是故事的核心要件,显然是荒诞不经的,但评委们却为何对此视而不见,认定其为现实主义佳作,并把“现实主义题材征文大赛特等奖”的荣誉颁给了它,中国作协也对它进行重点扶持?同理,非现实题材的创作注定与现实主义无缘吗?《遮天》是仙侠文的代表,看似不食人间烟火,为何有学者却认为它有着“现实主义的观照”,是“现实主义的产物”?

其二,现实主义最主要的特征是什么?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是真实再现了社会生活?这些理论足够勾勒出现实主义的边界吗?法国理论家罗杰·加洛蒂曾提出“无边的现实主义”这一说法,认为“一切真正的艺术品都表现人在世界上存在的一种形式”,“没有非现实主义的、即不参照在它之外并独立于它的现实的艺术”,因此所有的艺术家都不能被排斥在现实主义之外,包括毕加索、圣琼·佩斯、卡夫卡这样的现代主义大家。这当然是一个夸张的说法,但也说明了现实主义文学的边界很难被确定或者很容易被突破。这种情况在网络文学中是否也存在呢?传统的现实主义文学理论面对类型化的网络文学是否依然有效?对《大国重工》和《遮天》等作品的宽容和赞许是否也酝酿着某种理论的突破,意味着现实主义的边界已经被拓宽?

以上诸问涉及现实主义文学的内涵、网络时代现实主义的边界等问题,如果不能给出令人信服的解释,难免会导致一种尴尬现象的产生:文化部门在号召网络作家要转向现实题材创作,文学网站、网络作家和评论家在积极响应,读者/同人在论坛上参与对话,但各方对“现实”、对“现实主义”的理解大相径庭、各说各话,这无法达成有效的沟通,网络文学的“虚火”自然也难以祛除。

网络文学与现实题材、现实主义的关系是一个紧迫而重大的课题,需要从多个层面加以系统探讨。在笔者看来,从题材这一角度看,现实题材与现实主义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对文学的某种思潮或创作态度而言,题材只是一张入场券,并不是身份证,更不是通行证。题材不是文学创作的关键,只是“事物的表象”。用本雅明的话来讲,现实题材只是“题材内容”而不是“真理内容”。因此,“现实主义题材”这一提法也许只是权宜之计,既不合学理,也不符合实际。具有奇幻叙事特征的网络文学展现出特殊的现实品格,即使是非现实题材的作品也可能抵达现实主义所追求的真实、真相或真理。网络文学的出现为“及物的现实主义”这样一种新的现实主义类型提供了可能。

二、网络文学的奇幻叙事与现实品格

自法国小说家桑·佛洛里于1850年首次在文艺领域使用“现实主义”概念以来,“现实主义”概念不断在变化、调整,文学现象的复杂性、丰富性以及不同时代的人们对“现实”的不同理解与体验,决定了现实主义的边界在不断移动。据不完全统计,形形色色的现实主义类型多达几十种,这也使得界定现实主义几乎成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在这一问题上,以赛亚·柏林对浪漫主义的界定思路或许值得借鉴。伯林认为作品流露出的写作观念是判定其是否为浪漫主义的标准,浪漫主义注重统一性和多样性,如果作品强调秩序、自我克制和纪律,反对任何混乱和违法的东西,那么它就不是浪漫主义的,因为这是浪漫主义者所深恶痛绝的。这一做法给我们的启发是:在观察网络文学的现实主义转向时,我们或许不必太纠结于固有的现实主义概念,也不必太关注作品是否属于现实题材或所谓的“现实主义题材”,不妨先分析作家的“现实主义者”身份和作家所流露出的写作观念,阐释作品中的“现实品格”或“现实精神”,即作品的现实倾向性(与真实生活是否有呼应或隐喻关系)、作品的人文关怀和价值观(是否关注人的性格、灵魂、尊严和命运)和作品的时代感(是否揭示社会当下或未来的发展规律,激发想象力)等。之所以使用“现实品格”“现实精神”而不是“现实主义”,是因为这两个概念与现实主义的传统概念密切有关,但又更为灵活,涵盖但不限于“现实”“真实”“真理”“真相”“现实题材”“现实倾向”“现实主义精神”等重要范畴,更有利于阐释现实主义的新特征。

应该看到,当代网络文学的形态极其丰富,目前正处于从大神阶段向大师阶段发展的过程中。很多网络作家并没有满足于通俗故事的讲述者、说书人、畅销书作者这些角色,也没有停止过以奇幻叙事为代表的各种文学创新的尝试,在文学与现实、现实与理想之间建立起了广泛而密切的联系。许多网络文学作家正在尝试超越雅俗,其作品具有复杂的特质,有可能具备丰富而深厚的意蕴,让文学重新参与到公众的精神生活中来,暴露和展示出当代中国的复杂、矛盾、焦虑和希望。中国网络文学或许并非人们所说的“远离现实”,而是有着丰富的现实品格,蕴含着明显的现实精神,它们以再现、隐喻、同构的方式回应着现实世界,也酝酿着新的现实主义和美学风格。它们大致分为以下几种:

第一种是写实类的都市类、官场类的网络小说,如《大江东去》《欢乐颂》《都挺好》《繁花》《官路风流》(又名《侯卫东官场笔记》)《二号首长》《草根布衣》《余罪》《黑锅》《裸婚》《朝阳警事》等。这一类作品的现实品格是真实不虚、直面当下。它们将目光投向鲜活的时代万象,直接描绘现实生活、洋溢着鲜明的时代气息,抒发家国情怀,弘扬正能量,讲好中国故事,有着深刻的时代洞察力量。它们符合人们关于现实主义的期待视野,如客观再现社会现实,重视典型性、真实性、历史性等,开拓了现实主义文学的广度和深度。

第二种是玄幻、修仙、游戏、灵异等幻想类作品,如《遮天》《凡人修仙记》《斗罗大陆》《大王饶命》《全球高武》等。这一类作品的现实品格是亦幻亦真、似幻实真。它们具有鲜明的虚拟性、交互性和游戏性,呈现出全新的网络特质,凭借着汪洋恣肆、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构建出雄奇瑰丽的虚拟世界和游戏空间,打破了世界与自我的设定,改变了线性的、不可逆的人类历史。

第三种是介于上述二者之间的重生文、系统文、穿越文、科幻文、末世文等作品,如《庆余年》《间客》《回明》《篡清》《大医凌然》《医路坦途》《大国重工》《复兴之路》《第一序列》等。这一类作品的现实品格是时真时幻、以幻写实。它们在现实(历史)题材的躯壳下嵌入了很多非现实、超现实的元素或套路,如重生、异能、金手指、开挂、系统等。主人公要么借助重生、穿越而成为先知,一次次趋利避害,要么意外地获得特殊的系统能力,在解决现实问题时,往往使用的是超现实的神奇手段,近似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合情合理的不可能”。

从数量和受众群体看,上述第二种和第三种类型是网络文学的主流,具有明显的不同于传统现实主义文学的现实品格,不论是情节还是叙述,普遍都具有奇幻叙事的特点。从文学类型学的角度看,网络文学的奇幻叙事属于“奇遇文学”或“奇幻文学”。所谓奇遇(奇幻),用阿甘本在《奇遇》一书里的描述就是:相对于平常的生活,奇遇是某种陌生的——因此也是古怪的和荒诞的——事情;这样的想法定义了现代的奇遇观念。按照西美尔的说法,奇遇是“生活的连续性突然消失或离去”。奇遇是暂时的终止,是倒退或快进,是现实逻辑的反转或逆转。网络类型小说中的穿越、重生、系统、打怪升级等要素或模式都属于典型的奇遇/奇观叙事。

以齐橙的《大国重工》等系列作品为例,这些小说获得了官方和市场的双重认可。虽然都是现实题材,但作为重生文,它们难以摆脱离奇的情节。如在《大国重工》(2016—2019)中,国家重大装备办处长冯啸辰穿越到了1980年,利用他后世丰富的经验和超出时代的科学知识,每每在重大的关节点,在和日、美、德等国家的技术人员谈判过程中,总是可以料得先机、占得主动,每次都避免了国家的重大损失,推动了冶金装备、矿山装备、电力装备、海工装备等大国重工在中国这样一个泱泱大国里从无到有的艰苦建设的发展过程。这部小说走的是细腻写实风,崇尚细节的真实、可感、饱满,史料扎实且逻辑自洽。然而,如果这部小说剔除了重生情节,完全按照传统现实主义的原则和要求进行写作,如果主人公不具备先知或金手指的能力,那么这部作品的故事架构就会坍塌,叙述完全被改写,情节也会面目全非,很可能变成平庸而乏味的现实复述。齐橙的重生文中的真实性杂糅了生活真实、历史真实、艺术真实,展现出了不同于传统现实主义的品格。当我们把它看成是现实主义作品并大力推崇时,不应该漠视一个基本事实:作为重生文的《大国重工》,其奇幻叙事的特征是以往的现实主义经典作品所不具备的。

不过正如我们先前论述过的,题材和叙事与现实主义、现实品格和现实精神并没有直接的联系,奇幻叙事也可以展现出鲜明的现实品格。这一点在末世文、科幻小说等网络文学中表现得最为突出。“末世文”也称“末日文”、废土文,是以宇宙系统的崩溃或人类社会的灭亡为设定的作品。以网络大神猫腻为例,其作品大多有末世设定,或以“末世”为背景,如《朱雀记》中的“佛主灭世”,《庆余年》中的“人类浩劫”,《将夜》中的“永夜”或“冥王”,《间客》中毁灭星球的核弹(脏弹),《择天记》中“圣光大陆”的“灭世”,等等。在战争、核爆、种族屠杀等带来的末世或末路等等面前,人性往往要接受最严酷的考验或拷问,也最容易唤醒或激发人类的恐惧、悲悯、崇高等情绪或品质。这些设定既暴露出人类文明中最黯淡、最无助、最脆弱的一面,也往往让人类绝处逢生,在绝望中重拾希望,从乌托邦转向反乌托邦,再造乌托邦。

不妨以《第一序列》(以下简称《序列》)为例来分析末世文的现实品格。《序列》是阅文集团白金作家、网络大神“会说话的肘子”的作品,于2019年4月15日发表于起点中文网,完结于2020年8月17日。小说的故事和人物设定都具有奇幻色彩:世界由于核爆炸遭到毁灭,新纪元开启,废土之上,人类文明得以苟延残喘,壁垒拔地而起,秩序却不断崩坏。人类不再是世界的主宰,要不断面对各种危机:强大的野兽(吃人鱼、人面虫和狼群等)、核武器、异化的实验体和主宰一切的人工智能。主角任小粟已经200多岁,是人类的001号实验体,是最接近神的人,他通过不断完成脑海中的“宫殿”(突然出现的系统)布置的任务,神奇般地学习和复制了诸多超凡者的超能力,一步步崛起于末世。他具有很多超凡能力:他是枪械水平大师,可以摧城——在30秒内力量与敏捷加倍,冷却时间1天,可以变化出影子(替身),不惧刀枪;他拥有大量的神器:无坚不摧的黑刀、外伤万能药黑药、威力随花色递增的炸弹扑克、土豆射手与缠绕荆棘的种子、无需换弹且各类子弹齐全的黑狙、拥有极快飞行速度与极强威力的黑弹,以及黑色真视之眼、暗影之门。他会驾驶虚幻的蒸汽机车,可以沟通和呼唤出牺牲战士的英灵,此外还掌握了大师级或高超的野外生存本领、心脏外科专业技能、手风琴演奏技能……任小粟凭借着他的超凡能力,从底层流民逆袭为西北少帅、人类领袖,带领着浩劫后的人类战胜了一个又一个强敌。《序列》的设定虽然是贫瘠的废土和架空的灾后世界,但小说归根结底探讨的是现实世界的兴衰荣辱,是人们面对灾难时的立场与坚持,是人类意志和人类精神的问题。小说的主角生于废土,也属于当下,他们挣扎而又坚定,痛苦而又心向光明,宁愿燃烧生命也要做世间最亮、最璀璨、最无敌的那束光。在一个利益至上、人们要习惯割舍友情、爱情、亲情、尊严、正义的时代,任小粟们始终有自己的选择,他们想破除壁垒贵人与集镇流民的隔阂,消灭人们之间存在的羞辱与居高临下的歧视,他们要揭露真相,坚持探索正义与真相,保护身后记录真相、为理想奋斗的陌生人,保卫光明、反抗剥夺了人类自由的人工智能,他们拒绝在时代里随波逐流,告诉自己和亲人:“不要让时代的悲哀,成为你的悲哀。”

《序列》里有一处非常重要的情节:凶恶狂暴的实验体(非人非兽)张开凶狠的牙齿来想要吞噬主人公任小粟,甚至要吮吸他的血液与骨髓,任小粟唯一的办法就是再获得七次感谢,攒够100次感谢,然后在宫殿(系统)里兑换神器“黑刀”才能活命。在这一生死关头,小说有着这样的描写:

下一刻任小粟苍白的(原文如此——引者注)笑了起来,不就是要七次感谢嘛。

他在脑海中平静说道:“我要七次感谢我自己。”

“第一次,我感谢自己面对机会时,从不怯弱。”

“第二次,我感谢自己面对危险时,从不畏惧。”

“第三次,我感谢自己面对磨难时,从不妥协。”

“第四次,我感谢自己面对诱惑时,总有底线。”

任小粟在脑海中的声音越来越大,直至如雷霆般轰鸣,震的宫殿都在摇晃。

“第五次,我感谢自己从不虚伪。”

刹那间任小粟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洪亮如鼓。

“第六次,我感谢自己清醒如初,从不迟疑。”

他又听到了风的声音,风掠过皮肤的纹理。城市里正在检测实验室方位的科研人员忽然抬头,北方检测到巨大的能量正在喷薄,宛如烈日的初升!

任小粟语气平静而又决绝:“第七次,我感谢自己在生活的泥潭里,一路高歌,披荆斩棘!”

这段情节惊心动魄,让人读后热血沸腾。之后的故事和《圣经》中的创世纪情节一般:所向披靡的黑刀神奇地出现在任小粟手中,“一刀劈开生死路,千军万马不回头!”黑刀瞬间摧毁了凶残的实验体,拯救了任小粟,也拯救了世界。这段情节是爽文的标配,是“最后一分钟营救”的传奇叙事的翻版,同时也是《序列》关键的点题段落,它贴切地诠释了小说书名的由来:“当灾难降临时,精神意志才是人类面对危险的第一序列武器。”“七次感谢”是对人类度过灾难、在历史中熠熠生辉的不屈意志的最好概括,也是小说的现实品格的最好体现:它描写的是未来,是末世,但也是现实和当代,它比现实还深刻,比历史还真实。

以志鸟村的《大医凌然》为代表的系统文的现实品格也与末世文相似。这部小说自2018年上榜以来引发了医疗文的阅读狂潮,在新冠疫情期间点击率更是猛增。这部小说是标准的系统文或系统流,即主人公随身携带一个系统,系统不断给主角指派各种任务,主角不断完成任务,在此过程中升级强大,这种写法源自网络游戏中系统与玩家的关系及升级程序。在这个故事中,一个神秘而强大的医疗系统从天而降,让主人公凌然获得了高超的手术技能和一流的医术,有望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医生。这种叙事显然不符合传统现实主义的惯例。然而,令人惊异的是,随着阅读的深入,读者却会渐渐感到,小说甚至比报告文学还要真实!原因就在于:主人公在系统中的成长和成熟,既不像《天龙八部》中虚竹那样被逍遥子强灌内力,轻松成为绝顶高手,也不像“乡村神医文”的主角那样凭借神秘的宝物或医书,一夜之间继承了几千年的中医精粹,而是通过扎扎实实、一步一步地完成系统交给的任务而晋级,系统只相当于极速压缩的医生培养舱和智能导师。比如系统会规定:病人的衷心感谢和同行的赞许是对医生的最大褒奖,凌然会因此得到某种技能,如“精力药剂”“汤氏缝合术”等;如果完成“为病人缝合屈肌腱”的任务,就会获得“切开(持弓式专精)”的完美技能。解除痛苦是医生的存在价值,如果完成推拿任务,为患者解除痛苦累计1万小时,那么凌然会获得得到“随机推拿法”的奖励。凌然所掌握的每一项绝技,如“间断缝合术”“神经束膜吻合术”“徒手止血”“断指再植”等,都是靠疯狂的工作和刻苦钻研(类似于升级闯关)换来的,他甚至化身为“手术狂魔”,把凌晨4点当成是做手术的标准时间,在手术室连续几个昼夜做手术(有精力药剂做补充),直到累垮所有的助手,占用所有的病床。主人公似乎在完成一个极具挑战性的神奇游戏!事实上,小说中的凌然正是“王者荣耀”等游戏的忠实粉丝,在不做手术的时候,他唯一的爱好就是打游戏、过关。这样,游戏的思维渗透到小说的各个角落也不足为奇了。

不过,这种游戏式的故事看似离奇,却与医生的现实生活形成了某种同构。在当下,一个医学院学生要想成为救死扶伤的合格医生,要在实习生、规培生、住院医、主治医、副主任医师、主任医生等台阶上摸爬滚打一二十年,要发表核心期刊论文、报项目,还要具有医者的大爱仁心,面对和解决失衡的医患比例问题、恶化的医患关系甚至伤医、杀医事件,这岂不就是一个高难度的通关游戏吗?非现实的系统让读者更清晰地感受到医生职业的残酷和幸福。我们经常听到这样的说法:梦境比现实更真实,现实比小说更精彩,这实际上是在批评当下的小说缺乏想象力,但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这种奇幻叙事看起来是非现实主义的,但却更有可能抵达和捕捉到生活的真相。

从另一个角度看,在《大医凌然》等系统文中,小说主人公借助神器的体内系统,成为一代神医,其中也折射出让人慨叹的中医式微、民族文化衰落等现实问题。由于主人公摆脱医学困境的方式是金手指的方式,是作弊的方式,这种形态有时被批评为伪现实主义,缺乏正视社会现实的勇气和诚意,无意揭示社会的真实,更不愿去探究社会的真理。不过,它确实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代人在现实中的焦虑和白日梦,是人们对尚无力解决的现实问题所能给出的象征性解决方案,也暴露出一种社会症候:“网络小说的作者和读者很难想象也无法相信单纯依靠个人智慧与奋斗就能获得超凡的成就。”这种形态也丰富了现实主义文学的维度。不妨将其与《途自强的个人悲伤》和《世上再无陈金芳》进行对比,后者弥漫的沮丧、失望和系统流小说升级时的兴奋与乐观,形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生观和世界观,但毫无疑问,它们各有其不可替代的现实品格,有着不同的价值和功能。

三、网络文学与及物的现实主义的可能

综上所述,网络小说所展现出的现实主义类型至少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及物的,另一种是不及物的。“及物”在当代文学批评中与“介入”“生产性”的涵义接近,指涉着文学与现实的联系。在笔者看来,及物的现实主义文学不管是否属于现实题材,最终都通向可感的活生生的现实,都在写实事,不务虚,都创造出了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能够让读者更好地理解社会风貌和现实世界,得以感受到真实的生活,体会真情、接近真相、领悟真理。不及物的现实主义作品更具内指性,即使题材是现实世界,但也容易使人脱离真实的社会,完全沉浸在虚幻的时空中,缺乏对现实的超越性想象和进行批判性改造的动力。

及物的现实主义文学是网络时代文学发展中不可忽视的文学类型。作为一种世界观、创作态度和美学风格,现实主义在中国网络文学中并未缺席,即使是在以奇幻叙事的作品中也不例外。韦勒克曾经否定过现实主义和奇幻故事的关联,他认为现实主义排斥虚无缥缈的幻想、排斥神话故事、排斥寓意与象征、排斥高度的风格化、排除纯粹的抽象与雕饰,它意味着我们不需要虚构,不需要神话故事,不需要梦幻世界。不过,韦勒克所说的现实,是19世纪科学的秩序井然的世界,一个没有奇迹、没有先验存在的世界。在同一篇文章里他也承认现实主义不是一个先验的、固定的、静态的概念。进入21世纪以来,随着新新媒体时代、智媒时代的到来,网络现实和虚拟现实已经越来越渗透在我们的生活里,现实主义文学的边界已经发生了变化。当代一些学者尝试提出了一些新的概念,为网络时代的现实主义重新命名,“及物的现实主义”这一概念的提出,或许有助于我们理解新时代的网络文学。《间客》《第一序列》《大医凌然》《朝阳警事》《大国重工》等作品属于及物的现实主义,它指向了更深广的现实,指向了后人类社会、虚拟现实、游戏生活等当代生活,其现实品格、现实精神和奇幻叙事或许偏离甚至颠覆了现实主义的经典理论和文学传统,甚至颠覆了现实逻辑,无法再用“客观再现社会现实”“典型性”“典型环境”和“真实性”来加以概括。从这个意义上看,网络文学的兴盛意味着传统的现实主义审美出现了危机,但是,“艺术的边界就是创造的边界”,在新兴的网络文学作品里,现实主义的边界得以再次拓宽,新的现实主义类型和美学风格也具有了出现的可能。

在及物的现实主义文学中,“现实书写”不是简单地模仿历史或再现当下生活,而是往往与过去、未来纠缠在一起,其中蕴藏着更复杂、更丰富、更深层的真实性。正如《序列》的宣传语那样:重生过去、畅想未来、梦幻现实,再塑传奇人生!及物的现实主义文学打破、模糊、改变了我们以往对真实、现实乃至现实主义的看法。有学者认为:现实主义这个概念之所以易生混乱,其中一个基本原因,是在于它与真实(reality)这个相当富有疑义的概念间的暧昧关系上。应该说,随着网络文学的发展,随着及物的现实主义文学的兴起和繁荣,现实主义与真实之间的复杂关系又增添了新的变量。

及物的现实主义文学具有一种社会学的想象力,它借助奇幻叙事或超现实叙事,让读者快速看清世事和事情的清晰全貌,让读者转换视角重新打量早已熟悉的社会,深刻体会社会的相对性与历史的改造力量,以“陌生人”或“局外人”的眼光重新审视其所置身的狭小空间,焕发了“好奇的能力”,“获得了新的思维方式,经历了价值的再评估”。这种想象力,为更多的新异的现实主义类型的兴起提供了充沛的动力。

及物的现实主义文学指向了开放的、多样性的、丰富的现实世界,这种文学是“去内卷化的”。内卷化(involution)是指系统在外部扩张条件受到严格限定的条件下,内部不断精细化和复杂化的过程,后来多指没有发展的增长或既无突变式的发展也无渐进式的增长。这是一种不理想的、没有突破的、高耗能的、停滞的发展形态,类似于“不断抽打自己的陀螺式的死循环”,是卷曲式的、锁死式的向内演化,与“进化”(involution)、革新相对。就网络文学而言,大量文本——不管是现实题材还是幻想题材——也是内卷化的,它们虽然有着海量的日更新量和惊人的篇幅,但经常处于自我封闭、不断重复的简单再生产的状态,量变而质不变,透支着创作者的生命与健康,让作家陷入了残酷的月票竞争当中。它们即使在书写现实,但其叙事策略、情节设置犹如升级打怪的游戏等级一样,繁复琐碎,周而复始,缺乏质量的提升,对现实主义文学的变革与演变没有实质性的贡献。而及物的现实主义文学是去内卷化的,是以现实世界的逻辑与规则为基础进行的超真实和寓言式建构,其中的想象或许不具备历史的真实性,但却符合当下和未来的逻辑性,经得住因果关系的检验,让现实主义文学呈现出渐进的发展态势。

当然,及物的现实主义并非是网络文学所独有的,其他时代和依托其他媒介生产和传播的文学也拥有这种现实主义类型,但在网络文学这里,其指涉现实的方式更为奇特,介入现实的特征更为微妙,其创造和改造现实的力量也更为浑厚。本文只是初步探讨了网络文学的现实转向,分析了及物现实主义出现的可能、功能及其特征,至于及物的现实主义文学的审美价值、未来趋势和评价体系,就需要另外撰文论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