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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平线上
来源:文艺报 | 格日勒其木格·黑鹤  2021年03月10日11:41
关键词:内蒙古文学

在整个欧亚草原长廊,狼一直是游牧人生活体系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

自我童年的记忆开始,我就已经学习到一个古老的禁忌,对于狼这种动物不能直呼它们的名字,一般会有很多隐晦的称呼,如:“天狗”、“黄犬”、“旷野之犬”、“杭盖之犬”……

在漫长的岁月里,狼其实与游牧人缔结了一种古老的契约。

它们帮助游牧人消化分解因病死去的牲畜,以防瘟疫的发生。只要它们不攻击畜群,游牧人也不会伤害它们,甚至在狼哺育幼崽的季节为它们提供食物。但是,游牧人是与牲畜共命运的人。狼一旦打破这恒久的契约,袭击牧人的羊群,就会给游牧人的家庭造成巨大的损失,是与黑灾和白灾同样可怕的狼灾。出于某种源自远古时期的本性,狼在侵入羊群时总是无法克制自己的杀戮的热望,它们捕杀的羊往往高于它们可食用的数量。那么游牧人就要雇请猎人来剿灭狼群。同样,如果在狼哺育幼崽的季节有人掏了狼洞,那么,这个偷猎了狼幼崽的营地会长久地被愤怒的狼群报复,因仇恨而来的攻击极具摧毁力。

狼和游牧人的关系,一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互相尊重,共享草原和森林。

本来,在我小的时候,狼其实仅仅是偶尔出现在遥远地平线上悄然伫立的剪影。当然,也有一两次,在夜晚我被成年人的纷乱吵醒的时候,听到耳边的哈纳被外面的什么撞得嘭嘭作响,那是偷袭羊群的狼和牧羊犬厮打翻滚时撞到了蒙古包外面的苫毡。

再后来,我得到了两只小狼。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会想起童年曾经养过的两只小狼。

它们是人类一次成功狩猎后的幸存者。它们应该算是劫后余生吧,我的亲戚是猎人,它们是亲戚送给我的礼物。那时我太小了,已经不太记得亲戚给我讲述的狩猎的过程,有时候夸大狩猎时的惊险与艰辛确实也是猎人的一种特长,不过,那时我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这两个小东西吸引,除了它们,我并不关注外面的世界。

现在回忆起来,它们应该也就12天左右大,刚刚睁开眼睛,眼睛是蓝色的。最初,它们极为恐惧,缩在袋子里,我把它们拿出来时,它们几乎不发出声音,我甚至怀疑它们是不是在被带回的过程中已经颠簸而死,它们就是那样被装在袋子里拴在马鞍的捎绳上被带回来的。它们很快适应了我怀抱的温暖,像是结束冬眠般开始苏醒,蠕动,用鼻子开始探寻,尝试着吸吮我的手指。

我那么小,却无师自通,以最快的速度在最短的时间里完成了食物的配制,新鲜的羊肉拌上羊奶。刚到草原,我消化不了牛奶,所以每天我的主食就是羊奶,而羊奶的产量不高,我是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羊奶与这两只小狼分享。

我永远记得它们的眼睛,刚刚睁开时,那种蓝还有一些朦胧,像极了黎明天际深蓝的云,再长大一些,就慢慢变得清澈,如同透过洁净的冰观看湖底。那眼神之中除了对陌生世界瑟缩的恐惧,还有一种未知的东西。后来,我明白那未知的就是它们处身其中的荒野。尽管我曾经不断地尝试,但我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进入那个浩瀚而隐秘的世界。

随着它们慢慢长大,我发现它们开始疏远我,除了喂食的时候,它们总是与我保持着礼貌的距离。我悲哀地发现,我与它们的联系仅仅是食物,我是施予者,它们是领受者。它们在看到食物时那种迫切的渴望,它们吃食的速度太快了。终于,我失去了用手直接给它们喂食的勇气,只能采用抛喂,或者放在盆里,将盆子推给它们。它们开始拒绝跟我一起游戏,即使游戏,它们的力量也太大了,不止一次咬伤我的手。终于,当一只小狼逃到床下,我去拉它的尾巴时,它回头向我发出阴沉的低嗥,在昏暗的床底,它的眼睛里闪现着充满绿色的荧光,它缩起上唇,露出雪白的獠牙。在那一刻我意识到,它们从来没有属于过我,它们一直都是野兽。面对条件反射下它们向我展示的荒野的力量,我退缩了。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对于所有野兽,黑暗的洞穴永远是它们藏身的地方,当它们爬向黑暗的时候,从后面去抓它们,它们会感到极度惊恐,必然转头攻击。

那时我太小,不知道它们的表现是因为恐惧。

现在我的记忆已经无法给我提供那两只幼狼后来的去向。

它们越来越难以控制,而且,对我造成伤害的级别也逐渐升级。终于,一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它们已经不见了,成年人的托词是已经将它们放到草原深处去了。我曾经为此长久地哭泣,直到得到一只狗崽作为礼物。

我长大后,终于明白,即使它们在荒野之中因为缺少足够的生存能力而夭折,也比继续生活在人类的世界里要好,否则它们生命中所有的日子,只能生活在兽栏之中,无尽地沿着铁栏游走。

它们的爪子,再也不会有机会踏在苍翠的草地上。

它们只属于荒野。

对于荒野,也许我了解的并不多,那些童年草原生活的记忆和片段并不能给我一个确切概念。但我竭尽所能,想告诉所有的孩子,还有那样的一个世界。

所有你可以在笼子中看到被圈养的狼,即使它不是直接从野外捕获的,那么上溯几代,它们的父母,无一例外来自野外,来自杀戮与捕猎。

永远不要相信那样的温情故事——有人救了一只被母狼抛弃的奄奄一息的小狼,把它养大……那是世界上最虚伪的故事。但悲哀的事实是,很多以狼为题材的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

母狼在哺乳期会以惊人的勇气保护自己的幼崽。草原上的牧人都知道,一旦掏了狼窝偷了狼崽,那么等待着他的将是母狼无休止的复仇和纠缠。当夜晚来临,母狼会长久地在营地附近徘徊嚎叫,抓住一切机会杀死牧人的牲畜。

如果在野外看到单独的小狼,一般情况下,母狼只是暂时离开外出捕食或者喝水,最好的做法就是与它保持距离,将它留在原地,母狼很快会回来将它带走。

千万不要试图将它带进人类的世界,它一旦被带离原地,基本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到野生的环境里去了。

先不说此事的合法性,那些将小狼带回家的人会发现,随之而来的一切后果都令人心碎。

随着小狼慢慢成长,它们越来越表现出对人类世界的犹疑和畏惧,它们因为惊恐而胆怯,无法成为像犬一样的伴侣和护卫者,毕竟人类对犬的选育已经超过了一万年。它们拥有可怕的破坏力和出其不意的攻击性,即使它们能够侥幸存活下来,最终的结果也无外乎是永远在动物园狭小的笼子里游走。

狼与犬源于共同的祖先。在大约一万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在东部亚洲一部分具有探索精神的狼被原始人类的食物残余所吸引,走近人类的篝火,逐渐开始承担夜间护卫和协助狩猎等工作,成为人类忠实的伙伴——犬。后来这些犬的祖先跟随人类跨越大陆和海峡,到达欧洲和美洲,最终遍布世界。

而狼,一直留在荒野中,生存至今。

它们只属于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