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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竹花开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10期 | 侯健飞  2021年03月09日12:32

中国当代移民“吊庄”之名诞生在宁夏。宁夏最具代表性的吊庄,是永宁县闽宁镇。25年前,福建省向宁夏兄弟伸出援手,闽宁镇就在贺兰山下的荒滩上获得新生。

石竹花是西北特有的花种,是一种最为平凡的小花。但这种小花却是母亲和母爱的象征。在中国乃至全世界百姓心中,都多有把思念母亲、敬爱母亲的感情,寄托于石竹花,因为,石竹花艳丽而不张扬,长寿又不欺邻;她们紧紧贴住大地生长,可以独立,也可群居。她们最令人敬畏的品质是耐严寒、抗风雨,永远扎根在最贫瘠的土地上,不离不弃。

石竹花,象征本文记述的平凡而伟大的女性群体——这些与西海固和闽宁镇邂逅,为之魂牵梦绕的母亲、女儿们,有扶贫帮教的干部,也有几十年如一日进行乡村调查的教授;有靠双手致富的农民,也有靠理想信念成功的作家……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更多的贫困地区民族兄弟,异地搬迁到闽宁镇,这个昔日的“吊庄”,已经成长为一棵枝叶繁茂的青春树,在迎接一个又一个山花烂漫的春天。

——题 注

 

第一章:她从黑眼湾走来

要说宁夏贫困地区,第一当属西海固;要说闽宁镇从无到有,更绕不开西海固。因为闽宁镇移民全部来自西海固地区。多天来,我一直在苦苦寻觅一个用文学打通与世界联系的女性。这种寻觅来自我自己的童年和生活,我知道,越是贫穷落后的地方,越可能诞生出众的作家。苦难是文学的催化剂。而我要深度了解贫穷和苦难的根源,最好的渠道是走近这类作家,并认真阅读他们的作品。

世间的事也许就像佛家说的,一切事情都有因果。一天下午,一个朋友突然转给我一个链接,内容是北京电视台举办的《我是演说家》。内容与文学有关,这个演说家就是马慧娟。

马慧娟,我隐约记得这个名字,似乎读过她的作品,当时什么内容我已经忘记了,只知道马慧娟是一个从农田里走出的青年女作家。想到此,我赶紧打开链接,马慧娟站在北京卫视的舞台上,她中等身材,微胖,头上戴着一顶无沿儿的淡紫色筒帽——这是回族已婚女性的标志装束。

舞台上,马慧娟用宁夏味儿的普通话演讲。我仔细认真听着,她的发自内心的情感和朴实无华的演讲词深深吸引和打动我,她说:

“我叫马慧娟,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和村里的其他四百多个回族女人一样,农忙时,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农闲时我们三五成群结伴在村子附近打零工。我们都有各自的名字,却总是被称呼为某某老婆,谁谁的妈……

“在我们那里,农村女人的生活状态就是一直在忙碌,要种地,要喂羊,要伺候老人,更要看顾一家人的吃喝拉撒。每天重复着这些活计,我看不到我们的未来。作家笔下田园生活的诗情画意在我眼里,只是无尽的重复和劳累……

“……我从小就爱读书,梦想着把自己喜欢的事物都用笔记录下来……2014年底,我的四篇小文章第一次变成铅字,发表在了《黄河文学》上,编辑部寄来了930块钱稿费。当我把这个消息在空间发出来时,我的网友们沸腾了,纷纷为我喝彩!我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了自己的价值,感受到了写作的力量。

“……这是我的故事。虽然此刻,我继续在种地打工,但我还是会接着写,写我和我的搭档们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写过去,写现在,写将来。”

看完马慧娟的视频,她发自肺腑的一番话,一字一句都重重地敲击着我的心壁,有一种小小激动、兴奋、同情、敬佩,各种复杂的感情交织在一起。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就是我寻觅的人,这就是我要写的女人。

宁夏作家土豆告诉我,马慧娟正在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读书。2019年10月下旬的一个周末,我与马慧娟相约在北京赵登禹路的一个回民饭馆见面。

初次见面,马慧娟依然戴着一顶淡紫色的无沿儿帽子。在对面坐下的马慧娟,面色和身板儿一看就是被西北那片土地和风雨滋养,有着特有的红润和结实。在服务员上菜的间隙,我把我的想法和意图大致对马慧娟说明,马慧娟稍加思考说:“用不同女性的故事来反映脱贫大业,真是好视角。如果侯老师认为我值得写,我感到很荣幸,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会尽全力。”

这就是一个从大山里走出的本色作家,不拿捏,不虚情。而且我特别记住她说了“脱贫大业”,一句话,就可看到一个作家的胸怀和格局。作家不同于一般读书人,作家要文以载道,不论来自哪里,不论贫穷还是富贵,胸中有家国大业概念的作家,其作品一定是有温度有情感有力量有理想情怀的。

我们边吃边聊。在聊的过程中,我们有太多的共鸣,有共同的理想。我们都出生在农村,家境都不富裕;不同之处,她是女人,我是男人。我能深切地知道,女人生活在贫穷落后的大山里更为不易。下田劳作、生儿育女、侍奉公婆,这一切都要比男人付出太多。或许,对于马慧娟这样爱好文学的女人更会有太多的无奈和挣扎。尽管她生于20世纪80年代,整整比我晚二十年,但由于她出生在“不宜人类生存”的西海固地区,她的人生经历或许比我那一代人更为艰难曲折。

马慧娟1980年出生在宁夏泾源县一个四面环山的小山村,村名叫黑眼湾。马慧娟曾听她父亲讲,黑眼湾原来是一个海子,在海子里曾住着一条黑龙,生活居住在那里的人们,由于对黑龙不够敬重,黑龙一怒之下离开了那片海。因此得名海子湾,世世代代就这样叫下来,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叫着叫着就改成很有诗意的黑眼湾啦。

泾源县地处宁夏的最南边,与甘肃省平凉市接壤,是泾河的发源地。黑眼湾是泾源县众多小山村之一。由于自然和地理环境的不可改变,黑眼湾并不像她的名字一样富有诗意。偏僻、闭塞、贫穷、落后是这一方土地的代名词,那里几乎与外界隔绝。黑眼湾到20世纪末还没有公路,不通电。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不论是生活所需的油盐酱醋,还是缝补用的针头线脑,也不论是去山外走亲访友,还是孩子上学,都要靠双脚翻过一座座大山,在连绵起伏的山脉上行走十几里甚至几十里山路。家境好的,会用毛驴充当交通工具,把生活用品运往山外或者运进山里。

那里的主要农作物是小麦和洋芋,一年四季靠天吃饭。因为与外界隔绝,很少有蔬菜流通进来,洋芋既是村民的主粮,也是餐桌上唯一的菜肴,倘若遇上粮食歉收,洋芋就是那里人们的命根子。

据马慧娟讲,她的爷爷是陕西人,她的姥爷是河南人。至于为什么这两个家族都落到宁夏,她从来没有细问过,她只是知道,姥爷是有知识有文化的国家公职人员,姥爷重视孩子的教育,在20世纪50年代用一己之力培养了四个国家公职人员。因此,马慧娟说:“妈妈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是有文化的,所以妈妈端庄贤淑,处事得体,很有大家风范。”

马慧娟说,她妈妈在家里是绝对的权威人物。马慧娟的妈妈共生育六个孩子,三男三女,马慧娟是最小的女儿。

马慧娟从小聪慧顽皮,倔强又淘气,用她的话说,天生是男孩子性格,为此,马慧娟没少遭受妈妈敲打,皮肉之苦让她一度怀疑不是妈妈亲生的。

马慧娟从小喜欢舞枪弄棒。她今天随男孩子上山摘野果,明天随男孩子下河去摸鱼;她今天自己爬树掏鸟蛋,明天下地捉蚂蚱;她今天求哥哥用木头削把剑,明天自己动刀动斧做把木头枪;她今天骑在邻居杏树上去偷杏,明天又去隔壁地里去摘瓜。总之,她没有一个女孩子的文静气,距妈妈要求的淑女形象相差太远,所以她受到皮肉之苦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虽然如此,马慧娟说她的童年是自由的,是欢快的,也是幸福的。马慧娟在讲她的童年故事时,满脸的幸福和喜悦。我在想,她童年的天马行空是她走上文学之路的重要因素,那么,是什么为她提供了创作灵感和文学启蒙?是贫穷还是伤害?

七岁的某一天,马慧娟正在地里玩耍。二哥突然来到地里,把她领回来,然后三姨家的表姐给她套上一双新鞋,就去了吴忠的三姨家。那时的马慧娟因为年龄还小,她觉得是稀里糊涂地跟表姐走的。其实现在看来,事情哪有那么简单。每一个做父母的在孩子刚出生时,都开始为自己的孩子考虑,谋划将来。马慧娟的父母也不例外,也许考虑到家里贫困,孩子多,三姨家在川区吴忠,父母决定把她送到吴忠市的三姨家,希望她在那里读书,读出一个好前程。好前程是每一个父母对儿女的期盼,这和偏僻没有关系,跟落后没有关系,跟贫穷没有关系。

马慧娟来到三姨家,和三姨一家生活在一起,她开始读小学。察言观色的能力是每一个人骨子里就有的,一出生就有这种能力,它潜伏在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和血流里,一旦有了环境和土壤,这种能力就会浮现出来。马慧娟也不例外,那时,在她小小的心灵里就有了背井离乡的滋味,只是那时她年龄幼小,还不知道用这个词来形容和描述自己内心的这种感受罢了。

马慧娟只在三姨家生活了一个学期,她放假回到家里,就怎么也不去三姨家读书了。她说回到家,尽管家里没有什么好吃的,每天还是饿,但是家里只要有吃的东西,自己就会大大方方地拿走吃掉,不需要小心翼翼,不再察言观色。说到这种寄人篱下的滋味,我在自己的《回鹿山》里有一章细写,初中时期我转学,在三伯家生活,也是只坚持了一个学期。现在回想,当时三伯和表哥表嫂对我不但没有多嫌,反而加倍对我好,可就是这种加倍的体贴和爱护,更让我有一种强烈想家和寄人篱下的感觉。但我当时并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我想听到马慧娟自己的心声。

马慧娟心灵深处烙印着这一隐秘的忧伤。她日后写作,观察生活、体悟生活的能力会不会是从那时就在心中留下了火种呢?我看到,当马慧娟谈到这一段经历时,眼里脸上仍会浮出一丝淡淡的忧伤。我问她,你的写作与你的那段经历有关系吗?马慧娟点点头,然后她说,至少从那时起,她就比同村从没有走出大山的孩子早早地知道了,在山外还有一个地方,是另外一个模样。这也许就是马慧娟心中的远方吧。另外,马慧娟讲,就是从在吴忠三姨家读书时起,她开始接触到乡村孩子连见也没有见过的文学作品《水浒传》《隋唐演义》等。这些文学作品都是表哥的小人书。起初马慧娟被小人书里精致的图画深深吸引,随着识字的增多,马慧娟开始认字,她懵懵懂懂地知道《水浒传》里一百单八将个个都是英雄汉。她对宋江、李逵这样的人物产生了感情。她深深迷恋《隋唐演义》里的精彩故事,尤其是罗成被乱箭射死的悲壮凄凉的场景,让她至今都不能忘记。马慧娟说到罗成和秦琼的时候,依然掩饰不住兴奋。她说,那是我真正的文学启蒙,是那些小人书里的精致图画和生动的故事开启了一个小小少年天马行空的想象之门。马慧娟说,等什么时候有时间了,我要重新去读我小时候读过的这些书,这些小人书。我静静地看着坐在我面前有些兴奋的马慧娟,我想,她要重温那些故事,一定是她要重温那段开启她文学启蒙的童年时光。然而时过境迁,此时的马慧娟还能在阅读中找到当年的美好向往吗?

有了文化启蒙的马慧娟还要读书。她和村里的孩子一起,每天走十几里山路去学校。每天早晨四点左右,她和村里的小伙伴会准时爬上门前的山顶,天上的启明星亮着,不时在对这群山里的孩子眨眼睛。她们一口气爬上一座大山,喘口气再爬上另一座大山,然后又一溜小跑走六七里平路才能到学校。马慧娟说,夏天日子还好过些,渴了喝山泉水,饿了啃书包里的馍。但是到了冬天,就是这些孩子们的苦难日,凛冽的山风,裹挟尖硬的霰粒,抽打着每一个小小的躯体,同学们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东倒西歪。但这些孩子们不怕,从家走时,每人抱一捆柴草,走一段,点一堆火,烤烤已经冻僵的手脚,再走一段,再点一堆,就这样一路烤着火来到学校,那时天还没有大亮。马慧娟在讲述她的求学之路时,我沉默着,身心被一种彻骨的寒冷击打,即使身处温暖的饭馆,也不时有丝丝冷意。我想到了我远在意大利求学的儿子,想到了生活在这座城市的孩子们,这是怎样的境遇,这是怎样的一种不同的命运啊!

艰苦的六年小学生活结束了。

1992年,马慧娟以高出分数线1分的成绩,考上了泾源县第一中学。由于严重偏科,马慧娟笑称“数理化成绩一塌糊涂”。三年的初中生涯就这样磕磕绊绊地结束了,也结束了她读书求索的生涯。

1995年,宁夏西海固地区严重干旱。无情的天灾让黑眼湾的庄稼颗粒无收。我问马慧娟,那你为什么不再复读一年再考高中呢?马慧娟苦笑了一下,小声说,其实,我学习偏科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原因是贫穷。那时候,全家人供我上学已经倾尽全力,后来又赶上天灾,父母就再也无力供我上学了。我就那样看着马慧娟,我们陷入了沉默。大家知道,1986年4月我国颁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义务教育法》是我国首次把免费义务教育用法律的形式固定下来,也就是说适龄的“儿童和少年”必须接受9年的义务教育。《义务教育法的》制定标志着我国基础教育发展到一个新阶段。但我们也必须承认,马慧娟的中学时代,即使义务教育全国实行了近十年,但在西海固这样贫穷到了极点的广大农村地区,即使免除了学杂费,简单的生活费对于需要住校的学生家庭来说,供一两个尚能维持,但如果想让三个孩子同时读书,仍是不可能的。从这个角度来讲,马慧娟何其幸运,尽管她数理化万分糟糕,但她读完了初中,而且在学校里接触了更多的文学作品。

泾源一中有图书馆,那里是天堂。马慧娟在学校的图书馆一本接一本地借阅,疯狂地阅读,文学让她沉迷其中不能自拔。其实公允地说,这种疯狂和沉迷正是造成一个学生严重偏科的源头。这也让她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考取高中时以名落孙山而告终。马慧娟在回家务农的岁月里曾几度后悔,后悔自己在初中的三年里没能好好地学习书本上的知识,特别是数理化。谈起这些,马慧娟摇着头苦笑,语气仍有几分遗憾。

马慧娟离开学校,成为村里的一个地道的农民,她的世界只剩下群山、农活、庄稼、木犁、镰刀、锄头、毛驴和牛羊。

回到家里务农的马慧娟和其他家庭成员一样,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有时是和父亲打理土地和庄稼,有时是和大哥上山去砍柴,有时是自己独自赶上家里的牛羊去放牧,有时是帮助妈妈和大嫂做饭收拾庭院家务。马慧娟说,每天全家人披星戴月、没日没夜地劳作,但仍然不能完全解决一家人的温饱。

上过中学的马慧娟,被繁重的农活彻头彻尾地改造成了一个纯粹的农家女。她说那时她的目光变得呆滞,思想锈住了,心中失去想象,更别谈什么文字和文学。她说,离开学校的最初几年,文学已彻底远离了她的生活。

马慧娟谈到这段岁月时,再度陷入沉默。为了打破这沉默,我对她说,也正是那段艰苦的日子,才给属于你的文学积聚了能量。听了这话,马慧娟抬起头笑笑说,现在看来是那样的,但在当时,我却是迷茫的,甚至是绝望的,看不到任何希望,不知道我的未来在哪里,我的希望在何方。

我给马慧娟的茶杯里填满水,就在马慧娟伸手表示承谢那一瞬,我注意到马慧娟不能够伸直的中指。我好奇地问,你的手指怎么了?马慧娟笑笑说,我的这根手指是残疾的。我说,怎么残疾的?她说,这是我初中毕业回家那年,我二哥要娶媳妇,为了给二哥盖房,我们全家上山砍藤条。在一根根修整藤条时,一不小心,镰刀割到了中指,伤口深度几乎割断。发生这种事情在农村是家常便饭,当时只是简单包一下,用布带固定住手指,也没有再管它。过了一个多月,觉得伤口应该愈合了,就解开布条。这时才发现,第一节手指像个镰刀一样了。这样说着,马慧娟再次举起左手,像看一件战利品一样看着这节几乎成直角的中指。“它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已经十几年了,平时也不注意它。其实在手机和电脑上敲字时,还是有影响的,但习惯后也就不注意了。”

如果马慧娟不讲自己的身世,如果你注意一下马慧娟健全的右手,你会奇怪地发现,这个很早就干农活的女人,她的手形修长清秀,皮肤也很细腻。这是日夜操劳的一双手吗?当我直抒胸臆说出我的疑问,马慧娟也笑称,自己都觉得奇怪。与同村妇女相比,种地打柴,操持家务,她一点儿不比她们少,甚至,由于她身体条件好,她的劳作强度远远超过其他人,但不知为什么,她的一双手哪怕被割伤扎伤,哪怕起茧皴裂,只要农闲后一段时间,她的双手就恢复过来,几乎所有的同村姐妹都在羡慕她这双神奇的手。这样说着,马慧娟再次伸出了手给我看,左手那个中指手指关节处留有很大的疤痕,指尖和第一关节处,疤痕像焊接一样把指尖焊成至少70度的锐角。我说,当时如果有条件就医,这个手指肯定可以伸直的。马慧娟说,家里的生活那样艰辛,每天每个人都被繁重的劳动累得喘不过气来,一个孩子的手不小心割伤了,父母哪有心思过问孩子的伤情,所有的孩子,只要活着就行,不会有人关心你的手指是否割断,你的内心是否受到伤害,你的心里都想些啥等等。马慧娟说:“父母是没有时间和心思来过问的,他们能把我们养活就已经很好了,就像我现在也时常说的,活着就好。另外,我们如果要走出大山治病,要翻越几座大山,走上几十里山路,才能找到医院,像我的手指,就是去几十公里外的县医院治疗,也不会来得及的。”

马慧娟说到此,突然说起自己大哥家的第一个孩子。

“就是因为地处偏僻、交通不便才导致我大哥家的第一个孩子夭折。也正是因为如此贫穷,在国家号召移民搬迁的时候,我父亲和大哥决定搬出大山。”

马慧娟不无痛心地说,至今我都能想起大哥家早夭的那个女孩儿,她脸庞美美的模样,永远定格在我的心里。现在想来,真是让人心痛,贫穷落后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是啊,作为一个年过半百的写作者,我不能说所有的文学作品,都是从苦难中诞生,但我想,有分量的文字一定是由苦难生活中提炼出来,从而形成沉甸甸的文学思想。与更困难的人相比,如果马慧娟的生活算不上苦难,至少也是非常艰辛的。正是由于马慧娟的这份经历,才使得马慧娟的文字,除了朴实无华,更多地充满了沉甸甸的感伤和忧思。

转眼,马慧娟在家务农已经四年,那一年,马慧娟20岁。在农村,尤其是在贫穷、落后的偏远山区,早婚是一个普遍的现象,十五六岁结婚生子的女孩儿比比皆是。马慧娟也不例外。她遵从自己的意志和同村的一个男青年订婚结婚了。

但是,马慧娟在说到自己的婚姻时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似乎是她难以言说的隐私。我问,叹什么气呢!马慧娟说,当时我要嫁给我爱人时,我妈妈是不同意的。我问,为什么?马慧娟笑笑说,妈妈那时知道他身体不好,不同意我嫁给他,怕将来会影响我们的生活,但当时年轻的我,哪会考虑以后那么多。当时,我被他的聪明和能言善辩深深吸引,另外,也是更主要的原因,那时我就相信他日后不会打我。

听到这儿,我愣住了:“你那么小,当时为什么会想到这个问题?”

马慧娟说:“在我们那个地方,女人是没有地位的,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常常听到左邻右舍的打骂声。在我们村里,由于贫穷落后,人们愚昧无知,女人早早嫁人生娃,一生娃就是男人的附属品,所以男人的打骂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那时,我还不懂什么是爱情。但当时看到那些女人的痛苦,我就在心里发誓,将来我一定找一个不打我的人做我的爱人,我也决不让自己成为男人的一条肋骨。”

女人是男人一条肋骨,这一定是马慧娟从文学名著中读下的。回想我在十几岁时,还没有读到过这句话,尽管当时我觉得自己读了不少文学书籍。

我笑着问马慧娟,你找到了这个男人,直觉对了吗?马慧娟说,还好,他从来没有打过我。由于爱人的疾病,我在生活中就要承担更多重压,要比其他的女人付出得更多。

马慧娟说,妈妈当时不同意我们的婚姻,现在想来,除了嫌弃他身体不好以外,可能还有另外的想法,这就是妈妈觉得,除了出生、读书、上学以外,最后一个能够改变女人命运的机会就是嫁人了。妈妈很想让我走出贫穷落后的小山村,就像当年她决定让我去三姨家读书一样。但由于年龄小,不懂生活的艰辛,更不懂父母为儿女打算的心意。为这,我结婚后最初几年里,我妈妈从不登我家的大门,虽然婆家娘家相隔百米,我也从没有再看见妈妈的好脸色。

1982年,党中央、国务院决定启动“三西”建设计划。基于这个计划的出台,宁夏西海固地区首开中国乃至人类历史上有计划、有组织、大规模的开发式扶贫的先河。

从1983年起,宁夏回族自治区率先在全国启动吊庄移民,开始把西海固山区凡属出行难、上学难、就医难的贫困群众有组织地逐步转移到宁夏北部的沿黄河一带。

截至1990年,陆续在黄河沿岸设立7个移民安置区。

党的十八大以来,党中央、国务院把贫困人口脱贫作为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底线任务和标志性指标,在全国范围内全面打响脱贫攻坚战。

2013年秋,习近平总书记在湖南湘西十八洞村看望困难群众时提出精准扶贫。

2016年10月17日,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发表的《中国的减贫行动与人权进步》白皮书指出:“在十三五期间,中国将进一步通过精准扶贫、精准脱贫战略,确保农村贫困人口脱贫、贫困县全部摘帽,解决区域性整体贫困问题。”至此,脱贫攻坚决策部署成为国家标志。

2000年,马慧娟一家在父母和大哥合议下,决定立即加入搬迁移民的大军。说到这次决定,马慧娟重点谈到了她的父亲。

马慧娟的父亲是一个有文化的农民。这是马慧娟又一种幸运。有文化的农民,总是比没有文化的农民多了些不安分。就像马慧娟说的,她的父亲是一个不甘平庸还能折腾的父亲。就是在黑眼湾那样闭塞贫穷的地方,马慧娟的父亲也属于争强好胜者,他时刻努力让一家老小过得比其他的人家体面些。

这次,马慧娟的父亲听说移民搬迁要到一个视野开阔的川区去,政府不但会给盖房子的宅基地,还会给几亩种粮食的土地;他还听说,迁入地是引黄灌区,玉米有了黄河水的浇灌会长一尺多长。作为一家之主,父亲果断决定搬迁。马慧娟的父亲一想到以后自己的子孙再也不会生活在这个只能看到巴掌大的天地的地方,内心就有几分感慨和激动。

马慧娟说,他们一家离开黑眼湾的时候,都有几分不舍,毕竟黑眼湾养育了他们一家人。黑眼湾尽管贫穷,但却有马慧娟最快乐的童年。

马慧娟一家要搬迁的地方是吴忠市红寺堡开发区。马慧娟至今还记得,父亲带领一家人随搬迁的村民在一个风雨之夜来到了红寺堡。这是承载一家和全村移民希望和梦想的地方。可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他们来到这里,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漫漫黄沙的荒地。初到这个陌生的地方,狂风夹杂着黄沙就给这些带着梦想的人来了一个巨大的下马威。

马慧娟至今还记得,红寺堡漫天的黄沙在狂风的肆虐下,嘶吼着弥漫在天地之间,白天狂风,夜晚风狂,一片都像在混沌中。

马慧娟一家和村民们,分到一块政府统一规划的长方形宅基地。推土机推起来的一个个沙土堆,大致显示着村庄的雏形。这很像西海固田间地头鼢鼠打洞堆成的土堆。土堆上,一根木桩醒目地标出每家的地界,建路的地方政府早就留了出来,依稀能看得出,这里的路四通八达。马慧娟一家和村民们就要在这块荒芜的土地上开辟和建设出一个新兴的村庄。

盖房子初期,人们因为有梦想,所有人都憋着一股劲儿,想尽快在这片土地上扎根落户。渐渐地,人们的干劲儿和精神头松懈了,大家没有了刚来时的笑脸。因为,白天移民们辛辛苦苦砌好的砖墙,一夜之间被风吹倒了。早晨起来睁眼一看,整个大地都被黄沙重新覆盖住。白天建房的工具也被风刮得不知去向。就这样日复一日,被风刮起的黄沙无孔不入,侵袭着刚来到这里的移民的生活。移民的饭里有沙子,吃的水里有沙子,衣服里有沙子,脸上有沙子,人们的身上都是沙子。风沙里劳作十分钟,人就好似泥塑一样,面貌让人哭笑不得。人们开始犹豫,开始怀疑这个地方能否养得了人。有些抱着试试看态度的人们,索性卷铺盖卷走人,连风也欢呼着为那些要走的人们送行。那些留下来的人们,开始了日复一日与狂风和黄沙艰苦抗争的日子。

一个多月过去了,一座新村庄在这寸草不生的黄沙地里初见形状。人们用黄泥和砖头建起了简陋的平房,尽管房顶上没有一片瓦,几个窗口没有门窗,放门窗处只是几个洞而已;家家屋里没有一件家具,但是这些留下来的人们总算有了自己的家。不久,村庄竟通上了电,有了自来水,这个新兴的村庄此时有了烟火气。

马慧娟回忆,移民的第一个春天,村委会里的大喇叭一遍遍地喊,让大家去村部领杨树苗。人们看着这片黄沙地摇着头,但还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把一棵棵树苗栽在黄沙里。只几天,这些细小的树苗被一场场沙尘暴无情地撕扯,有些树苗甚至被拦腰截断,只有少数能顽强挺立在风中。挺到初夏,树苗渐渐地长出嫩芽,就像那些留下来的移民,他们看到了生的希望。

对从深山出来的移民来说,这里四月的天气已经炎热,人们开始考虑种地的问题,望着这大片大片的黄沙,移民们却不知道如何种地了。

基层政府这时起到了作用,乡镇干部开始引导移民使用黄河水灌溉。这些在山里靠天吃饭的农民,哪里懂得什么引用黄河水灌溉土地,他们只有摸索着引水浇地。当人们第一次看见黄河水顺着人们挖好的水渠流入田地,有几分兴奋和慌张,甚至手忙脚乱。一会儿,某块流水的水渠被水冲开一个大口子,人们叫喊着跑过来,七手八脚地赶紧填土堵住;一会儿田埂又被泡塌,人们又挥舞着铁锨向田埂冲去。这些男人女人就这样狼狈地奔跑在这片他们不熟悉的土地上。马慧娟也不例外,她同样是这里奔跑的一员。但她知道,这块陌生的土地终将成为他们这一代和下一代、再下一代赖以生存的土地。

浇灌和耕耘过的土地不久就换上了绿装,风的速度也减慢了许多,沙尘暴似乎也变得少了,世界似乎慢慢安静下来。有了党的好政策,有了党中央的统一指挥和领导,有了当地政府的扶持,有了这些坚强的移民,红寺堡终于有了绿意、有了欢笑、有了生活的希望。红寺堡这块土地因为有黄河水的到来,经过移民的辛勤耕耘,最终成为一片沃土。

一年,两年,三年……一座年轻的城镇在红寺堡快速崛起。学校、医院、工厂、商铺使街道变得热闹。饲养牛羊的农家里,牛羊在自家后院悠闲地吃着干草,偶尔会有羊羔或者牛犊发出稚嫩的叫声,它们的叫声告诉人们,这是个年轻的村庄,这里正在向移民的美好生活飞速发展。

几年后,红寺堡大量引进和开发各种利国利民的项目。利用这里的天然资源搞牛羊养殖,种植蔬菜大棚,种植葡萄酿制红酒,大面积种植枸杞等等。就是这些项目的出现,使红寺堡的移民有地种,有工打,有钱赚。移民们从此摆脱等、靠、要的陈旧观念,纷纷加入自强、自尊、自救的队伍中来。

马慧娟和村民们就是靠着这股决绝的韧劲儿,一点儿一点儿地改变着个人和移民区的命运。

七年以后,马慧娟和她的丈夫在红寺堡这片移民区盖起了新房子,圈养起了牛羊。让他们夫妻更满足的是,这几年他们共同养育了一双儿女。马慧娟一家真正成了这块土地上的新主人。

马慧娟说,起初刚来到红寺堡的时候,整天种地打工,打工种地,忙忙碌碌,生儿育女,育女生儿,一年四季疲惫不堪。在漫天黄沙侵蚀和火辣辣太阳的炙烤下,年少时的那点儿文字兴趣,像一滴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眼看着自己和姐妹们的青春就这样被岁月无情地带走,眼看着周围发生了那么多的故事,而自己却被繁重的生活磨去了棱角和锐气,马慧娟突然陷入某种恐慌和焦虑。她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或者是打工时望着茫茫的旷野,自己问自己,难道,我这一生就这样默默地成为一粒尘埃,慢慢消失在这滚滚红尘和历史的长河中吗?

时代在进步,科技在飞速发展。就在马慧娟最迷茫的时候,手机和网络来了。马慧娟说,完全是网络打开了她的视野,开阔了她的思想,丰富了她的精神世界。在手机里,她拨通了一条条通往山外的路。

马慧娟讲到最初接触网络的时候,一边摇头,一边叹气,神情满满地透着无奈。我能够理解她的这种无奈。网络在带给人们方便的同时,也给人们带来许多生活弊端。譬如说网聊、网友、黄色和游戏网站等等这些常常带有引号的词汇。这些词汇,就是在发达的城市,随时也会听到这样那样异样的声音,就更不用说是在穷乡僻壤的西北地区了。

马慧娟说,在手机还没有普及的时候,她的外甥女有一部手机。马慧娟每天一有空,就会缠着外甥女,让外甥女给下载一点儿网络小说看。就为这事儿,马慧娟没少挨母亲的训斥。马慧娟用一口地道的西北口气学着她母亲的样子说:“你一个女人家,不好好过日子,不好好带娃,每天抱着个手机,看啥嘛,看这看那,咋还能改变你农民的身份?”

但是,倔强的马慧娟并没有被母亲的训斥和责骂所阻挡,因为在那里,马慧娟说,在网络世界里,她终于可以找到失散多年的文字。文学的那一点点水汽不知在哪一天又回到了她的心田。

随着农村经济的发展,手机已经不是经济地位的象征,而逐渐成为每个人必备的通信工具。马慧娟总算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部手机,第一分钟就学会了上网。每当有空闲时,她都会拿起手机,浏览网络小说。有时是在田间地头休息,有时是打工空闲,有时是农闲时别人聚在一起聊天儿,有时是她比别人早些起床,有时是比别人晚睡觉,马慧娟就是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有时”,如饥似渴地阅读网络上的文学作品,正是这些被文学理论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网络文学,最终激发了马慧娟书写文字的欲望。

马慧娟胆怯地在网络空间上尝试着写一些笨拙的句子,有时是几句话,有时是一段话,有时是抒发一下内心的状态。随着自己在网络上书写文字的不断娴熟,她开始有意识地在自己的空间里记录西北广阔的天地,记录西北的风土人情,记录她家的牛羊,记录她家的每一个亲人,记录她的打工搭档,记录西北季节的变化,记录庄稼的收成,记录西北狂野的风和沙石,记录移民的喜怒哀乐,记录邻里琐事,记录生活的点点滴滴,记录……

不知不觉,来马慧娟空间浏览的人越来越多,直到有一天,经常浏览马慧娟空间的网友在网络上对马慧娟说,你在网络上勾勒出不一样的西北广阔的天地,同时也书写出别样的风土人情和移民的喜怒哀乐,你让我们好羡慕。

网友的赞美是对马慧娟最大的鼓励,马慧娟想,我为什么不能把我们平时的生活记录下来,让更多的人了解这里发生的故事,关注这里的生活呢!想好了,想定了,马慧娟的网络书写越发不可收拾,她的灵感似乎昼夜不停。关于她生活的土地和她熟悉的人们,马慧娟说,一睁眼是他们,一闭眼还是他们;前天干活谁说了什么,夜里就梦到了;昨天谁和谁闹了矛盾,今天在灶间突然记起来,比当时还清楚。马慧娟说,这种时候一来,她赶紧抓起手机就写,写完了,就贴到网上。大约在两三年时间里,这样的书写已经成为马慧娟的习惯和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生命的一部分。

马慧娟说,到了第四年,“尽管是短暂的四年,但对于我来说是艰难又享受的过程。”马慧娟这一转折语式,产生了巨大的时空张力。她低着头说,在这期间,我不仅抗拒着来自村子里人们的风言风语和误解,还顶着亲人们的抱怨,尤其是爱人的不理解让我更加痛苦。马慧娟说,我不知道怎样解释,我也不想解释。我问马慧娟,你面对种种压力,动摇过吗?马慧娟说,曾经动摇过,尤其是在我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我曾经在心里自问,我的这种坚持对吗?还有意义吗?我还要不要再坚持下去?当我再次拿起手机,再次面对我喜爱的文字,我纷乱的心绪再次静下来,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这辈子注定,文字属于我,我属于文字。马慧娟抬起头说,什么阻力都不会阻拦我书写文字的脚步和梦想。

在这四年里,马慧娟坚持在手机上写作,积累了三十多万字,用坏了七部手机。马慧娟说,为此,爱人一度抱怨说,多好的手机到你的手里都得坏!

听到这里,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马慧娟那根弯曲的中指——我不知道,马慧娟用手机写作时,这根中指是否像正常的手指一样灵活,抑或更充满激情!

马慧娟说,由于网络写作,我认识了越来越多的文友,他们喜欢我的文字,有的给我寄来文学书籍,有的无偿给我买流量,有的无私地帮助我投稿……正是由于文友们的无私帮助,我的文学才华才得以发挥。记得,我发表的第一篇文字也是一位文友推荐的,发表在《黄河文学》杂志上。当我把这一消息在我的空间发布出来后,我的网友们为我欢呼雀跃,纷纷为我喝彩。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活着的价值,同时也更加强烈地感受到文字和写作给我带来的无尽力量。

此时,马慧娟有些激动。她较长时间静静地坐在我的面前,我能理解马慧娟内心那份情绪的波澜和感情的激荡。这是一个多么倔强、坚忍的农村女性,正是由于她的这种品质,她才得以用文化自救,走出贫穷落后的大山,走出风沙漫卷的旷野,走出红寺堡,走出大西北,走向荧屏,走向亿万观众,最终走出自己内心那片荒芜的沙漠。

这时我才想起来,对面坐着的这位戴着淡紫色筒帽的西北女子,不仅是一位小有名气的作家,而且是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人民代表,多么神圣的称号,她的自立、坚强和拼搏精神,不正是西北荒原所有底层女性应该学习的吗?

现在的马慧娟,已经发表一百多万的文字,并出版发行了《西风絮语》《希望长在泥土里》《农闲笔记》等。除了这些散发着泥土芳香的励志文学,马慧娟最引人注目的是2016年7月,参加了北京卫视的《我是演说家》节目,她十几分钟的演说,以真实质朴的生活和毫不夸饰的演讲风格,感动了无数观众。

我有理由相信,作为人大代表的马慧娟,她不仅是一个自由的书写者,她肩上有了更重的责任。事实也是如此,有了这个代表身份,她就有令人望尘莫及的言说平台,几年来,她关注的焦点,是贫困地区成年人的文化教育,她关注文化建设。她说,是社会和网络给了我平台,使我能够文化脱贫。一个人脱贫不算脱贫,我要带领更多的农村妇女实现文化脱贫,使她们了解文化,接受文化,传播文化。文化的提升,能让她们活出自信,活出尊严,活出一个新高度。

夜幕降下来,北京西城区灯火通明,饭馆即将打烊,一个好看的女服务员在我们桌边走过来,又走过去,已经这样走了两次,两次欲言又止,让我不得不结束这次与马慧娟的聊天。我知道最后一个问题不该问,但我还是好奇地问,如今你已经成为文化名人,甚至成为代表一方人民的人,有一天,你会离开那里吗?你还会回乡务农吗?

马慧娟听了这句话,发出爽朗的笑声说:“我明白您的意思,就是来北京上学前,我主动辞掉了在县城的文化馆工作,在所有人不解的目光中,重新回到村里。我不仅不会离开那片土地,我还会永远扎根在那块土地上,我依然会种地,依然会养牛羊,依然会和我的搭档们去打工,我依然会带上我的眼睛和思想书写乡村,书写我的搭档们的酸甜苦辣,我依然属于那片热土。”

在华灯璀璨的夜幕下,我与马慧娟挥手致意。望着她宽厚坚毅的背影,望着她那顶标志性筒帽,我知道,此时的马慧娟已经不是往昔那个只是贪玩儿、天真、浪漫甚至天马行空的西北女子了,在她的身躯和心灵里,充满了无比强大的能量。她会用敏锐的感觉和朴实无华的文字,写出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们的多姿多彩的生活,写出那里女人的挣扎,写出那里泥土的味道,写出居住在那里的人们的情感肌理。更重要的是,马慧娟的出现,会让更多的妇女通过她认识到自己生活、拼搏的价值和尊严,并通过这样一个平凡而有故事的女性,让还不自省的男人认识到,自强自立自尊的女性才是值得呵护和崇敬的。女性是母亲,是妻子,也是女儿,她们的美好生活绵延、影响着一代又一代;她们的强大和付出使一个家庭、一个国家和整个民族不断走向繁荣富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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