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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为什么要分男女?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莉  2021年03月08日09:21
关键词:女性文学 张莉

《2019年中国女性文学选》出版后,受到很多关注,也被媒体认为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本女性文学年选。这是最初编选时未曾想到的。当然,也有很多朋友提出困惑——文学就是文学,为什么要分男女?

在中国文学史上,尤其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中,大部分的作家是男性。偶尔也会看到一两个女性作家的身影,比如薛涛,比如鱼玄机,比如李清照。但大多数时候,我们看不到集体涌现的女诗人、女词人、女小说家、女戏剧家。如果有,也是屈指可数。世界文学史也多半如此。原因当然很多,一方面,女性受教育的历史相比于男性是短暂的。在漫长的时间里,女性的受教育权是被剥夺的。没有受教育权,直接导致了女性缺乏书写的能力。而另一方面的原因,在于我们长久以来对女性价值的片面理解。在传统价值观里,女性价值是在家内体现的。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照顾丈夫、孩子、老人......这是女性的义务与价值所在。而“贤妻良母”,则是家庭内部对女性价值的“褒奖”。换言之,在传统价值观里,我们对女性的价值判断是在家内,而不是家外。因此,女性写作并不被鼓励,也不被支持。在古代,中国女性的自称是“余”“奴”“妾”,她们写的文字也多是出现在家书里,几乎不能流传在外。一百年前,事情发生了变化。新文化运动时期,为了体现对女性的尊重,我们的先驱创造了“她”字——“她”诞生于现代,和“他”是平等的,这个字非常直观地表明,她和他有相同的部分,也有不同的部分。《玩偶之家》中的娜拉说“我是同你一样的人”——她说的是同丈夫一样的人。男人是她的参照,是一个标准,因为她还找不到别的标准。《伤逝》里的子君说“我是我自己的,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力”——表达的是女性个人意志的觉醒,“我”拥有掌控自己的权力。但是,这个声音是小说中的,是作家鲁迅笔下人物发出的,现实中如果一位女性要在文学中发声,她得拿起笔写作才可以。是的,大约一百年前,大部分中国女人才开始有机会和男人一样接受高等教育、拿起笔、写自己的故事。只有现代意义上的女性开始书写,真正的中国女性写作传统才会确立冰心、庐隐的写作,最初的表达并不连贯、流畅,她们喜欢写别人的故事,而不敢写自己因为她们需要时间去寻找自己的声音。如果不像鲁迅、周作人那样写,应当怎么写呢?直到丁玲、萧红、张爱玲的作品发表后,我们才发现,女性写作时与男性的立场、腔调、视角竟是如此不同,她们实实在在丰富了现代汉语的表达,而写作成就又是可以和男性比肩的。

之所以讨论女性文学,是在平等的前提下尊重差异。一直以来,我们对好作品的判断有个潜在标准,或者说,长久以来有一个潜移默化的认知。比如,如果你对一位女作家说“你写的一点也不像女人写的,一般情况下它会被当作一种褒奖,夸奖者和被夸奖者都默认。可是,几乎没有人会对一位男作家说“你写的一点也不像男人写的”,因为大家明白这个评价并非夸奖。这便是我们习焉不察的文学事实。所以,当我们强调这个世界上的写作没有男女之别时,是不是应该停下来想想,我们有没有忽视女性的处境,是不是为达到一种普遍的、一致的、整齐划一的标准而无视那些本来的不同?在女性声音和女性处境被忽略的情况下,关注女性和强调女性,应该是现代社会的基本常识。当然,谈到女性文学时必须谈到女性文学批评。女性文学批评是基于女性身份和女性立场的阅读,但也不仅仅如此,更准确地说,是站在失语的、边缘的女性视角的阅读。《阁楼上的疯女人》是典型的女性主义文学批评著作,这部著作里,简•爱的故事有了另外的读法——如果你站在罗切斯特的角度,会觉得这个女人是个疯子;站在简•爱的角度,会觉得这个女人阻碍了她的幸福;可是站在“疯女人”的角度呢,她是被社会压抑的、无法发出声音的女人,如果她可以说话,那么罗切斯特很可能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令人厌恶的男人。以前我们习惯站在简•爱的角度,“疯女人”和她虽然都是女性,但立场和视角并不一样,这让人意识到,在女性群体内部,也是有阶层、阶级与立场之分的。你看,在这个解读没有出现之前,我们对《简•爱》的理解是多么单一,而这一批评方法则让我们看到了那些不应该被忽略的人,看到了更阔大的世界,也更好地理解了这部作品。所以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为什么要强调女性文学?因为女性文学里,有被普遍忽略的女性视角、女性感受和女性立场。

2020年是令人难以忘记的一年,也是女性劳动者被更多人看到的一年。这一年,我们看到无数女性工作人员奔波在抗击疫情的第一线。这一年,我们看到远去的拉姆,看到那个被称为“喂”的女人......有许多女性的遭际上了微博热搜,成为我们时代的热点话题当然,这一年,也有一个词语“飒”被收进2020年的“十大词语”,指的是英姿飒爽、有独立精神的女性。这本女性文学选,是以女性的视角、文学的方式对这一年的记录。这本书收录了2020年二十位不同代际、不同地域的女性写作者所写的故事,当然,她们所写的与新闻热点上的女性际遇并不交叠,她们所写下的,是万千女性的爱、悲喜、远方,以及远方的声音与秘密,那里有我们这个时代真切而鲜活的女性表达、女性生存。为什么要编女性文学年选呢?我希望能将每一年散落在网络及各种期刊的女性短篇小说收集在一起,形成多声部、多维度、众声喧哗、杂花生树的女性之声,从而建立文学意义上的女性共同体。我所期待的是,女性文学年选能表现我们这个时代各阶层女性的生存状态——既有这个时代最普泛意义上的女性生活,也有那些遭遇了不平凡经历的女性命运由此,从这本年选里,作为读者的我们既能看到遥远的她们,也得以照见切近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