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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我们要听谁“说相声”
来源:北京青年报 | 黄哲  2021年02月05日08:21

《千禧夜,我们说相声》2001年北上,金士杰的“皮不笑”和赵自强的“乐翻天”第一次在相声的老家“上台鞠躬”,让北京人知道台湾不仅有相声,而且还有很会说相声的演员,只是人家的说法也许和咱这儿不大一样。

1趁热打铁,该剧继而节选改编成《谁怕贝勒爷》,说到了2002年央视春晚舞台。虽说晚会相声对时间节奏的苛刻要求不可避免给剧场艺术造成些损伤,但短短十分钟还是让观众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新风。已故相声表演艺术家马季就曾不无羡慕地慨叹,我们挑徒弟,初中毕业、口齿清晰、头脑伶俐就是好材料了;人家不光是正牌大学生,很多还喝过洋墨水,东西方表演艺术的底子都有。这起点就不一样。

传统文化的底子,沐浴过欧风美雨,还自带一丝热带岛屿特产的天然萌和小清新,让台湾相声连同表演工作坊、赖声川,都成了那一代内地文青的重要标签之一。高知识、技术含量的精致文化,和大尺度、接地气的时代娱乐,是可以无缝统编在以古老和草根著称的语言艺术底下的;最关键的,看它完全不累,更不用不懂装懂。如此说来,从德云社到脱口秀的火爆,其受众心理其实也是殊途同归。

“千禧夜”成了阿基米德撬动地球的支点,于是,《那一夜,我们说相声》《这一夜,谁来说相声》《台湾怪谭》《又一夜,他们说相声》等表坊旧作在网络和盗版的世界里一时洛阳纸贵。

而尝到甜头的表坊,也把发展重心移向内地,《这一夜,women说相声》《那一夜,在旅途中说相声》,还有并非相声剧、却也借鉴了不少相声因素的《宝岛一村》等,都在台湾原版创作后连忙推出内地版。之前的“说相声”连同《暗恋桃花源》攒下的“表坊出品,必是精品”的好口碑和高人气,也让上述作品都曾一票难求。

2如《联合报》所说,相声剧是蜚声表演界的台湾特产。而相声和戏剧两门独立的艺术,咋就在台湾“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可以说,台湾戏剧插上了相声的翅膀而如虎添翼,而一度式微的台湾相声更是搭上了戏剧的快车而浴火重生。

其实,在表坊之前,更早的内地文艺爱好者就已经认识了台湾相声的宗师吴兆南和魏龙豪,知道了很多已经失传或濒临失传的传统段子。

吴魏为台湾相声开山以后,又从影视界跨界输入来倪敏然这样十八般武艺全能的新鲜血液。等到金士杰打头、经李国修、李立群等,至冯翊纲、宋少卿等为代表的台湾相声第二代,干脆全面接受了高等教育和戏剧专业表演训练,让魏龙豪先生都欣喜于自己这个北师大附中的高中毕业生成了业内的“低学历”。

虽然侧逸旁出墙外香,但台湾相声始终奉北京、尤其侯派相声为正朔圭臬。两代领军人物,吴兆南拜师侯宝林,李国修则受业于侯门弟子马季。侯宝林把相声从地摊请上庙堂,和他的台湾弟子晚辈们可谓同气相求。侯先生连同其子侯耀文,除了贡献无数相声经典,更是为相声作为一门学科搭建了理论基础,“帅卖怪坏”可谓是相声版的《演员的自我修养》,正是其中精华。

3台湾相声剧之所以一出生就站到了高处,基于高素质的“帅卖怪坏”功不可没。就以“千禧夜”来说,“皮不笑”金士杰先占了第一个帅字。作为对穷苦低下地位最好的反动,侯宝林大师最为看重这个“帅”。老金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帅哥,却台风松弛自然、潇洒漂亮;面对贝勒爷时的不卑不亢、又真情实感,让相声迷不难想到这人物的原型是“撑起两根穷骨头、养活一团春意思”的宗师穷不怕。总之,这连同之前《暗恋桃花源》的初代江滨柳,都堪称金士杰“丑帅”的封神之作。

倪敏然则是“卖”到淋漓尽致。“卖”一直不为侯大师看好,因为旧艺人大多文化素质有限,卖力气往往流于卖丑;在少侯爷那里,卖力气则上升为把创作能力高效合理地卖出去,优秀表演者兼作者的马季、高英培都是其中代表。倪敏然的嗓音条件绝不上佳,还有点破锣,上半场的贝勒爷那段声嘶力竭的贯口,反而更好地让一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国家蠹虫,和空有“帅”气的穷艺人一下子形成隔膜和对立;下半场的“曾立委”更是几个使相就让人一下联想到“九二一”地震后欲趁火打劫的台湾政坛群丑。

第一句和最后一句台词是全剧的两个能量之门,都交给一个人的话,此人必是该剧的节拍器。出身广电、熟稔观众心理的赵自强,就是靠恰到好处的“怪”为全剧打着收放自如的板。赵氏更著名的代表作是荧屏里的“水果奶奶”,一个大老爷们男扮女装,不让人觉得恶心违和,反而成为几代人童年的美好回忆,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在侯氏理论中,最上乘的“怪”是人无我有、人有我优的创新,最高层次的代表则是泰斗马三立,其“怪”甚至是不按相声说相声,前面啰里啰嗦说“废话”,换第二个人早就给轰下台去了。赵自强的上半场,就颇似三爷的前半段:班主“乐翻天”看似毫无存在感,殊不知窝囊和隐忍正是他区别于“贝勒爷”和“皮不笑”的人设;下半场变身“劳正当(脑震荡)”,炸酒吧的经典桥段,让人不禁想起《十点钟开始》里能量爆棚的“苏联有马雅可夫斯基,中国有马三立……”荒诞不经也因老实人爆炸而显得合理多了。

初代“千禧夜”的第四人,是赖声川亲炙弟子李建常。除了眼观四路、查漏补缺的场上导演,几声应答得正在人最舒服的痒痒筋儿上、有奴才相却不膈应人的“玩意儿”,就看得出个“坏”了——不是伦理哏常见的占人便宜,而是那种以小人物自居的机敏以及背后的生存智慧,也就是侯耀文自谦式的“狗气”。

4当年的经典阵容早已星散,倪敏然更是离世多年,此次重返北京的是上剧场的新一代阵容。中场休息时观众席“太帅了”的交口称赞,让笔者有一丝隐忧:因为外形条件好了,本该“卖怪坏”各司其职的小伙子们,好像都走起“帅”路线来了。“乐翻天”不够卑微和苟且,“贝勒爷”自绝于人民的精英范儿十足,却好像没那么色厉内荏。如果说上半场是一出独立的剧,那绝对没毛病,但毋宁说是一出合格的正剧。

无论是漫画改走山水路线,还是交响乐改用四把小提琴,只要平安抵达终点,都算成功。但遗憾的是,这出戏还有下半场呢!《段子四:语言无用》虽说闹炸不够,但还算中规中矩地过了关,等到“下猪肚”的《段子五:良心会》就成了车祸现场,集体变“帅”的隐患在此集中爆发。

正如李国修所概括,改编“必须考量不同地域环境与文化背景造成的角色价值观能否平行移植,对白的内容和语法是否贴近观众生活”(《李国修编导演教室》)。但显然,这一次改编只停留在把曾经的经典尽可能装进现在的筐、材料尽量别浪费的层次上。

原版“千禧夜”此段为当时台湾的“立委”选举,在两岸各方面都发生很大变化的今天,如果再照搬已不太可能。于是,赖声川亲自做了改编,让参政暴发户“曾立伟”摇身一变为传销组织“良心会”的头目“曾亮新”粉墨登场,这一内地版也因此号称“良心版”。

结果,最应该包袱一个接一个炸裂的这一段,反而瘟了。原因很简单:现在的演员对传销组织的体验和驾驭,显然和倪敏然对“立委”选举的认知判若云泥。而快时代的观众,对于已成明日黄花的传销组织抱有的兴趣,其实还不如当年隔岸看台湾政坛乱象;即便是传销活动尚且活跃的前几年,和表坊的受众也难有交集。道理正如“北上广没有靳东,三四线没有脱口秀”。

如果不是搞传销的“良心会”,而是来个996、007,还标榜福报的“良心”企业,也许观众就不至于一脸懵了,台下的社畜、打工人都会有共鸣的。大师如赖声川、精良如表坊,怎么会想不到?那唯一合理的解释,恐怕就是他们脱离生活,也放下“赖声川牵头的集体创作”这一表坊创团法宝,都有点久了。

表坊曾经的股肱之臣陈立华曾说过,在台湾,戏剧市场有限,一出戏演两三年、四五十场已是长寿,因此创作也不需要有什么前瞻性。但在动不动就能巡演十几个城市,演上十几年数百场的内地,显然不可以。而内地如今变化之快,更是十几年前无法预料的。曾经的金字招牌,如今越来越多被质疑赚钱不惜透支曾经的好口碑,对此应当反思。

一个掌声不断的上半场,显出了深厚的观众缘;一个时有离席的下半场,反映出观众的不满意。投射到台湾相声剧和赖声川、表坊出品反向输回内地这二十年,这隐喻比良心版的剧情严丝合缝,因为发自观众的集体良心。

赖氏“说相声”总是在借鉴《等待戈多》,但按中华民族大团圆的审美习惯,他不是让流浪汉等到了戈多现身,就是让“幸运儿”升级为大boss代打。站在庚子年的尾巴上,谁又是表坊的戈多?是期待新一代弟子里或有位李国修、李立群级别的天才横空出世?还是期待曾经那个赖声川怀着初心,王者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