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逾跨时空边界,抵达生命叙事的新高度 ——读西藏脱贫攻坚报告文学《金青稞》
来源:中国艺术报 | 刘浏  2021年02月03日08:11

在阅读的过程中,就想要去《金青稞》里写到的地方看一看——雪山之巅挖虫草的部落、祥云之下吃草的阿旺羊、世外桃源里的央宗牛、霍尔杰布的黑帐篷与红藏房。对于普通人而言,这样的向往也许只能是异想天开。对作者徐剑——这位35年间20次入藏的老兵来说,这第21次进藏的52天采写,就是用生命作赌注的挑战。这部将“心”掏出来交给读者的作品—— 《金青稞》 ,从精准扶贫的视角,映照青稞地上的苍生,书写雪域高原上的千年史、万象事、众生情。

西藏扶贫是中国脱贫攻坚战最难打、最艰巨、最重要的战役之一,西藏扶贫书写是中国故事写作中难度最大、最具挑战、分量最重的写作之一。《金青稞》共四辑十章四十二节,从三江过境藏东卷、羌塘万里藏北卷,到上象雄古国阿里卷,以及雅江上下卫藏卷,全文无“我” 。作家以冷静的视角讲述“他”的行走与所闻,甚至有时连“他”也被刻意拿走,让康巴汉子、说唱艺人、老藏医、羊倌、跳舞的阿佳自己站出来说话。在探寻“东有香巴拉,西有弄瓦庆”的高海拔苦旅中,西藏人民通过脱贫攻坚奔向小康的历程展现眼前。

《金青稞》的创作是超越时间与空间的文字探索,以写“他”的方式,创造有我和无“我”之境。采访前,徐剑就很明确此行的目的与期许。他想突破自己,通过写西藏这片莲花圣地、精神高地,实现自己生命写作的盛年变法,与《天风海雨》 《天晓——1921》一起,超越过去的自己。由昌都入藏,沿317国道、环大北线,经藏北、阿里,进后藏之域,止于拉萨、山南、林芝,圆圆满满转一个大圈,是他定的采访路线。他走进牛粪青烟的黑帐篷、白帐篷,坐在身边对话每一个藏族同胞,深入了解西藏19个退出贫困县的来龙去脉,“没有用脚走到的地方不写,没有亲耳听过的故事不写,没有亲眼看到的地方不写” ,是他一向秉持的创作原则。从藏东贡觉的帕措父系群落、藏北三十九族、二十六族之地,到上象雄、中象雄、下象雄王朝宫殿旧址,昌都的险、那曲的苦、阿里的远,徐剑一一走过。

在报告文学创作中,有关“现场”的矛盾是最突出的,这也是报告文学被视为高难度写作的原因之一。再好的采访,都是后置于事情发生的。好的报告文学作品以理性为骨骼、以非虚构为血肉、以精神为灵魂,阅读起来不会令读者有“跳出”之感,而是读者的思想和情感完全融入作品的叙述之中,沉浸于作家所营造的场景、故事和人物之中,感受作品要表达的情感与思想。

徐剑的忘“我”采访,巧妙地解决了文本在场的问题。跟着作品里的“他” ,行走于藏族聚居区,雪上之巅、悬崖峭壁、广袤草场,穿过八廓古城、黑白帐房、双湖无人区,结识巴扎服饰、洛加喇嘛、唐卡画、银匠铁匠陶匠。这是了解西藏、西藏扶贫最好的路径,叫人身未动,心已飞向那片神奇瑰丽的西南边疆。

《金青稞》揭开了西藏不仅限于地理意义上的神秘面纱。汽车沿着悬崖边盘旋而上,临车窗边一面是万丈深渊,头上还有落石和泥石流的险峻地貌,让我们看到了西藏扶贫的必要性、紧迫性。再有,公路边上一个个漂亮的姑娘在拍时尚的抖音视频,噶尔德基地的大学生没考上公务员却成为了公司副经理, 90后驻村工作队汉族队长杨明军的责任与担当,唐卡画坊、麦堆银匠村的建立与文化传承,还有说唱艺人传唱的西藏新变化,令我们信服西藏扶贫的扎实成果与藏族人民幸福指数的飙升。

作为成熟的报告文学作家,徐剑深知采访对写作的重要,更对如何处理“我”独有一套。 《金青稞》精准地拿捏着写作者、“我”与我,各种身份的定位与切换巧妙至绝。尽管很多时候,都是被采访者在文字上发声,但是假如没有作家那些“刺头”问题的提出,没有不按行程顺序的随机访谈,没有在名单之后主张挑选新的采访对象,没有对付难访的人软磨硬泡的经验方法,肯定也不会成就《金青稞》之事。在详细的采访计划、周密的安排部署之外,不按常理出牌的路数采撷到的好素材,也成为了《金青稞》里最精彩的故事。

因为有了对真实性的追求和坚守,以及情感真实的坚持, 《金青稞》制造了身临其境的现实感,实现了文本在场的展现和情感真挚的表达。报告文学再现、建构非虚构与其他文学有本质上的区别,即是以无限切近真实的方式“重现”非虚构,这个过程可以被看作为“仿真” ;那些被再现的、被建构的非虚构,可以被称作“后真实” 。报告文学建构的“后真实”是对事件真实以及历史真实的传达, 《金青稞》的创作通过访古寻迹、深度访谈等各种办法,去接近事件真实,对百年西藏简史以及西藏扶贫样貌精确刻画。在传达和表现情感真实方面,徐剑做到了对采访者、对读者、对自己、对敬畏的世界捧出一颗真心。他始终平视写作对象,与采访者和读者共情,写出了“有牛粪烟火的人间味道” 。5000多米的高海拔、跋山涉水的连轴采访、危及生命的疾病突发都没有令这位军旅硬汉害怕,而当他听到一生靠放牧为生收入并不高的坚参老人在武汉疫情期间个人捐款一万元,铁汉也柔情了,不禁流下眼泪。徐剑相信,看一个社会和时代是否真正具备人类文明的指数,就该看它如何对待妇女、儿童和弱者;看一个国家是否真正具有泱泱大国的气度、气象,就该看它如何眷顾少数民族。

《金青稞》触动到了国家与民族最柔软的部分,击中西藏扶贫的初心与使命。作品中单身妈妈的故事很多,精准扶贫和建档立卡改写了这些故事原本悲剧的结局,她们易地搬迁,住进了新藏房,有了自己的家。政府安排了生态岗以及许多政策保障,社会底层的人们与过去的贫苦日子永别。像这样因为扶贫,命运被改写的故事在《金青稞》里有很多。

回到报告文学文体本身,让我们再来看一下这部作品的创新与意义。报告文学的写作不是简单地拼凑材料,也不是一般的新闻写作,它是一种文学创作,是基于非虚构的艺术创造。报告文学应该是叙述的艺术,除了提供信息以外,还有作为文学的功能、责任与魅力。

徐剑重视作品的审美表现,多年来不断追求宏大叙事与美学传播的双管齐下。 《金青稞》的美,落实到人物的每一句话。故乡那曲的巴嘎,回忆起年少美好时光,“我喜欢躺在半山坡,晒着太阳,看祥云就在头顶上,极目远眺。其实我的世界很小,就是一个有几户人家的藏村,就是一个牧场,四周都是山,环绕之下有一个山洼出口,就是我的家了。稀稀落落的,有一层刷了白灰的藏居。六七岁时,追着云走,觉得云很近,伸手可摘。天也很低,天空蓝得炫目,我爬上半山坡上黑帐篷边,像是活在云之上,总像有人苍穹深处、牧场尽头与我絮语。那是一种神示吗? ”作家从《格萨尔王传》说唱非遗传承人那里,感受到这场扶贫在藏人心中的分量,像英雄史诗一样激荡心脏。尽管歌词一句没有听懂,但是他也一字不落地将巴嘎的说唱记下—— “历史拴在康巴女人的铜镜上,岁月是康巴汉子的皮扣。古老驿道上蹄声成绝响,挥戈马上影子风吹云散。下碉楼,出乡关。放生羊随我去远方,哪里有良田,哪里就是家乡,哪里有牛羊,哪里就是帕措人的乡关,一条通天大道直奔小康” 。如诗的语言成就《金青稞》史诗般的文学表达。

作家将《金青稞》的文学维度拉到历史纵深与时代宽广的最大值上。历史的隧道伸向3000多年前的农耕文明,通达至70年前、 40年前的社会变迁和乡村巨

变,链接起当下国际格局下的现代文明的新路径。时代的主题维度上, 《金青稞》以扶贫对象和扶贫工作人员这对受施群体为写作对象——天秤的一端是第一个走出上罗娘的然奇,用耗牛换羊帮助众多建档立卡户的多贡,牧场合作社总裁助理美拉等;天秤的另一端是生死时速穿梭于藏居、帐篷、青稞地、雪山之间8年之久的扶贫办主任蔡晓发,“没有感人故事”却能将所有工作数据倒背如流的援藏理工男刘文举,以及北京最豪华的施行32小时大营救的援医阵容等——北京与西藏,中国大地上的任何一寸土地与西藏,都有着关联。中国民族大家庭在《金青稞》极富生命力的映照下有了一张温馨的全家福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