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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至味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12期    | 孙玉安  2021年01月05日11:30

胡胡辣辣一碗汤

零星的秋雨敲打着车窗,滴滴答答,清脆而悦耳,微凉的水汽透进车内,甜润着我的肺腑。丰腴而茁壮的玉米油绿了中原大地,茂盛着我归乡的欣喜。

这有节奏的雨滴,恰似时钟的摆动。一晃,我远离家乡河南,在南方已经三十多年。思念的乡愁,足以熬成一锅滚烫悠远的汤。这让我倏地想起了胡辣汤,它带着家乡味道,在我的想念里越来越浓香。于是,我果断放下手中那些永远理不完的事务,一日千里赶回郑州,辗转到了漯河。在朋友的遥控指挥下,我按图索骥,住进漯河市东大寺旁的小宾馆。

雨停风住,夜幕降临,寒气漫过我疲惫的肌体。告诫自己,必须抑制食欲,不进晚餐,清空肚腹,只为明早能多喝两碗那心心念念的胡辣汤。

东方泛出鱼肚白,阳台旁的桐树上,两只勤快的灰喜鹊歪着黑脑袋对唱着,唤醒了城市的寂静。

我急切地奔下楼,出宾馆向南百十米,一扇门面敞亮地大开着,门楣上写着:清真,北舞渡胡辣汤。这不正是朋友力荐的那家吗?心头顿时涌出一股热气。

此时,店里店外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与冷清的街面形成鲜明的对比。我心里清楚,对于大多数河南人来说,胡辣汤是开启一天能量的钥匙。在中原河南,无论你漫步到哪条街巷,都会遇见几家胡辣汤店,其中以回族人经营的汤店居多。

我发现买汤的人都不排队,也许是乡里乡亲的,谁都不见外。我就入乡随俗吧!挤过去,凑进人堆,发挥人大个子高的优势,越过众人的头顶,交上钱,算是订了货。

盛汤窗口的人更多,我低头看见,玻璃窗下摆有一口大铜锅,那锅汤稠糊糊地冒着热气。头戴白帽的中年男子正埋头盛汤,他手持木勺子,勺起汤落,一勺一碗,不多不少。起汤后,他不忘在碗面淋上一调羹芝麻酱,点几滴醋。递给食客,拉长声音:“起——”

食客喜盈盈地把热腾腾的汤端在手里,在人缝子里警惕地走,躲过肩膀和脑袋,嘴里会不由自主地发出:“闪!闪!烫!烫!”

终于轮到我了。我高举着汤碗走出,顺利地来到一张榆木小条桌前,把碗放下,又到另一窗口,取回二两油馍头。回来安心坐定,那碗汤仍热乎乎地期盼着我。

驾车近千里,就为这碗汤?我无声地笑着,不禁摇摇头。

直愣愣地盯着面前这个花边粗瓷碗里,半透明琥珀似的汤糊中,隐现着云丝一般的白面筋;乌亮的海带丝相互紧密地缠绕;几根黄里透白、饱满蓬松的黄花菜,露出优雅的身段;卷曲的黑木耳陪伴着暗红的熟牛肉片,沉浮在汤中央,绘就一幅天然图画。

这缕淡淡香气袅袅升腾,直往我鼻孔钻。我赶快耸耸鼻,深吸一口气,顿时肚子里响起“咕咕”的叫声。拿起白瓷汤勺,在汤面上轻轻搅动,汤糊颤颤,清香悠悠。珍惜地舀起一勺端详,勺底,极速凝聚一滴汤珠,调皮地悬着,向下延伸,终于挂不住了,直直地落下来,似一根极有弹性的悬丝,“噔”的一声断掉了,汤珠滴到碗里,将汤面砸出一粒小坑。

什么也不顾了,我将勺汤趁热入口。瞬间,汤汁浓浓的,滑滑的,满口慰抚,味蕾在舒展中层层打开。冷不丁地,感觉口腔被什么袭击了一下。我再愣愣,又喝了一勺,让汤在嘴里转动,略微停留。多年的美食经验,我很快得出结论:是胡椒足足的辣味儿。辣,不是指味道,而是来自口腔的感觉。细细咀嚼,却不是那种撕嘴的直辣,似乎有分寸柔柔的辣。

我埋头喝过半碗,突然感觉不到辣了,那辣化作一股热,从口腔串到了胃里,又窜到了头上。陡然间,身体升腾温度,脑门上起了汗。呼噜噜喝完,一抹嘴,一仰头,一呼气,自言自语地说了声:“啊!真过瘾!”

一扭头,见邻桌坐的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胡子老头,一看就是位汤龄特长的老主顾。他低头看碗不看人,勺子在汤碗和嘴巴之间稳稳地运动,不疾不徐,不急不躁。我多看了他一会儿,发现老人家不是喝汤,准确地说,是在吸汤。只见他嘴巴凑上勺子尖,使着劲儿慢慢地吸,“呲溜溜”一口,故意让汤在嘴里放纵地跑上一阵儿,再慢慢地滑下肚内。热气逐渐从他体内升荡,红润慢慢地顺着皱纹爬上红涨的面颊。他终于喝干净最后一滴汤,放下碗勺,捋起了胡子,脸上哪儿都是动人的满足。

我愣怔着感叹:老人家把这碗汤喝成了艺术,喝出了人生。

我感觉自己还没有喝足,端起空碗走回汤锅。这才发现,铜锅旁边还有一口铜锅。刚才喝的是牛肉胡辣汤,我一边笑一边递过去钱:“兄弟,再来一碗!这碗要羊肉的!”

他头一甩,朝旁边努努嘴:“还有一锅素汤哩!”

我赶忙退出,打电话给朋友,说:“嗨,兄弟!这胡辣汤,真是胡辣胡辣的。喝一碗上头,喝两碗上心,会不会喝三碗上瘾啊?”

手机里传来朋友的高嗓门:“你必须喝三碗啊,哈三兄!”我俩同时大笑。习惯了,几位知音总直叫我的笔名哈三。

端着胡辣汤碗站在异乡的街头,就这么想起了我的奶奶,想起我人生中第一碗滋味别样的胡辣汤。

1963年的秋天,许多人都知道,那是个全民饥饿的年代。记得我上小学,正是吃不饱的年龄。不知怎么的,父亲偷偷摸摸地在十里外的官亭村买回一只花头山羊,偷偷屠宰后,羊皮交给邻村闫楼供销社,卖了两块七毛钱,买羊的本钱基本算赚回来了。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把羊肉装进布袋里,捆在自行车后货架上,急匆匆地出发了。从老家蹬车到郑州市,跨过沟沟坎坎,他需要艰辛地骑行六个多小时。姐姐趴在我耳边小声地说:“咱伯(爸)带走那二十多斤鲜羊肉,能换回一袋子白面。”她忍不住嘻嘻笑出了声,清瘦的脸上红红的。

年迈的奶奶蹲在锅灶边,不紧不慢地洗褪着羊头羊肚。猛然间她一抬头,对我们姐弟们说:

“等着吧!晌午给恁熬胡辣汤喝。”

我们就被惊住了,一个个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似的相互打量着。

那可是连稀饭都喝不饱的日子,一年也吃不上几回腥荤,今天却要改善生活了,还是传说中的美味“胡辣汤”。

奶奶一说出“胡辣汤”三个字,我和大哥互相开心地对视了一下,仔细确认过她老人家的眼神,这才相信是真的。平日里,我们野得像几只不着窝的兔子,今天却一个个乖乖地在家呆着,大门也不出了。

我当即献殷勤,自告奋勇地去抱柴火,屋里院外一趟趟地跑。大哥扛起钩担,小跑着去井边挑水。姐姐眼里有活儿,自觉地给奶奶打下手,一会儿锅上,一会儿锅下,忙得热汗直流。

炊烟袅袅,鸡鸭欢叫,贫寒的土院里,迎来难得的欢闹。

奶奶把瓦罐里仅存的几把白面粉放进和面盆,用爬满青筋的粗糙的手,熟练而用力地搓揉。面团越来越柔韧,越来越听话。奶奶给面团盖上布,拍拍说:“让它在盆子里醒一醒。”妹妹天真地认为它睡着了,问:“还需要睡多久?”

煮羊头汤的过程是我们姐弟们最眼馋的。当奶奶把洗得雪白的生羊头放入大铁锅里时,我不断地往锅灶里加柴。锅滚了,汤白了,羊头肉煮熟了。奶奶一掀开锅盖,呼的一下,香气和蒸汽把我们几个人的笑脸包住了。奶奶和姐姐负责拆羊头,她们每揪下一块肉,都被烫得哎呦一声,把手指放在唇间吹一下,再来。一家人配合着大笑,我接连咽下几口涎水。

拆好的鲜熟羊头肉被奶奶切成薄薄的小片,轻轻地撒进汤锅里,她说:“要是再有几根黄花菜就好了,有几个木耳也好啊!”可是奶奶说的这两样食材,在当时都是稀罕物,别说没钱买,就是有钱也买不到。奶奶只好往锅里撒了两把泡好的芝麻叶,这样连小磨油都省了。

奶奶和姐姐开始洗面筋了。她们把醒好的面团压上水,双手在面水里抓揉,把白汤倒出,再加水抓揉,直到汤水变淡,一大团面筋洗出了。奶奶把面筋扯进滚汤锅,汤柱把面筋片顶得鼓鼓的,像一大片白云彩。她用笊篱把煮熟的面筋片捞出,切成细丝,重新倒进锅里。再端过来一只碗,碗里有佐料粉,是她在邻居家用小石磨研磨出来的,有在树上摘的花椒,有干姜,还有橘子皮。

“还得有一种好东西,胡椒!”奶奶朝我们露出神秘的笑,她满脸的皱纹叠起,似乎每一纵纹理都藏着神秘。她接着说:“这是恁伯的朋友给他的一包胡椒籽,这回派上用场了。胡椒是胡辣汤的魂儿,少了它,汤就没啥喝头儿了。”

从那时起,我记住了胡椒。

了解胡椒和胡辣汤,是在许多年以后。

曾听奶奶说过:“胡椒是从西域传来的。咱们的老祖先是一群大胡子用骆驼驮来的,所以才起名叫胡椒,压根跟咱有根连哩。”

我想,难怪啊,回民的清真胡辣汤店经营得最好,在全国各地散播得最广。

于是,我眼前浮现出千年的苍茫千里戈壁,耳畔隐隐是“叮当”的驼铃。

南宋美食家林洪著的《山家清供》书中,有各种清鲜食品的做法。其中的“山海羹”,是用酱油、麻油、精盐、米醋和胡椒粉来调味的。这道动用胡椒调味的鲜辣沁腑佳肴,竟然出自于宫廷御宴!我翻着书惊叹。

确实!那时的胡椒价比黄金,仅做贡品,呈献给皇室独享。

当年胡服、胡曲的流行,不亚于今天的跆拳道、街舞。胡风的时髦,无与伦比的麻辣,让胡椒名声斐然,火爆京城。据说三品官员也只能馋得透过御橱窗格,偷咽口水。老百姓则只能在书中默念,在戏台底下咂嘴。

马可·波罗游记中有记载:南宋杭州每日所食胡椒四十四担,每担价值二百二十三镑。食用胡椒是身份及有品位的象征。

商人精明无比。甘愿冒险跨越南海,不远万里沿海上丝绸之路,将胡椒从原产地东南亚、中东,运往广州、泉州、杭州销售。

河南胡辣汤源于何时,没有准确的定论,却是保留最悠久、最完整的民间小吃。

河南胡辣汤的口味偏重于酸和辣。不是川椒的直辣,湘椒的爆辣,秦椒的冲辣,滇椒的野辣,而是胡椒的辛辣、麻辣、香辣、甘辣。

严格地讲,胡辣汤要么选用豫东散养的槐山羊肉,要么推选南阳黄牛肉。

河南各地都有胡辣汤配置的绝技。有的善用灰色大铝锅熬汤,秘制的中草药搭配牛肉片,辣味强烈,痛快淋漓。也有人选择黄色大铜锅熬汤,羊肉块加骨头汤,味道平和绵润,回味悠长。

至于胡辣汤何时成为河南的“省汤”,的确无法考证,但是,这来自乡间、其貌不扬、色泽浓重、性烈不羁的美味,确实适合于以农为主的北方大汉。

我把思绪牵回那个热腾腾的锅灶前。当奶奶把佐料撒进汤锅里时,灶屋里整个空气都变了,是那种陌生而神奇的香,让人莫名想跳起来,情不自禁歌唱的香。

最后一道程序是勾芡。奶奶把洗面筋的白汤水顺着锅边缓缓倒下去,一手拿勺子轻轻搅动。姐姐刚想接过来帮她搅拌,奶奶拒绝了,说:“这可是有窍门。要顺着一个方向搅,可不能搅乱了。胡乱搅一通,汤就澥了,不黏稠了。”

果然,那汤在奶奶的调理下一点点在变化。在我的眼里,奶奶手里的饭勺子,犹如一只神奇的魔棍,眼瞅着一锅汤在她手里旋转着越来越稠,越来越浓,越来越香。

奶奶将一把青翠的细葱花撒进锅里,伸伸腰,拍拍手说:“齐活儿!”

说不清那天我到底喝了多少碗汤。那麻麻的,辣辣的,烫烫的,香香的,咸咸的,黏黏的,稠稠的,糯糯的,滑滑的,鲜鲜的味道,抚慰着我贫寒的肠胃,填补着我欠缺的母爱,充盈着对抚育我们姐弟们的慈祥奶奶的感恩。

只记得那天我喝流汗了,喝流泪了,喝开窍了!

奶奶走过来抚摸我汗淋淋的脑袋,顺便把我的眼泪也擦拭了。她说:“这掺了胡椒的汤,去寒气,去湿气,还去霉气哩!恁多喝啊乖!”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喝胡辣汤,喝出了成长中的酸楚和疼痛,喝出了亲情的浓香和滚烫,喝出了对未来的希望和向往。

多少年之后,我顺利地当了兵,成了家,组建了公司。想象不到站在漯河的街头,就这样想起已逝的奶奶,想起那天熬胡辣汤时她老人家说过的一段话:

“孩子!你知道为啥说胡辣汤要靠熬吗?”

“不知道呀!”我懵懂地摇摇头。

“熬汤和过日子一样啊,要能忍耐,要有信念。日子要一天一天地过,一年一年地过。胡辣汤要旺火烧,中火咕嘟,慢火熬。不能急,不能躁,要有定力。用心熬出来的汤,有点辣,才有滋味,才出味道,才经日月、耐时光。”

在异乡飘散着胡辣汤香气的清晨,我仿佛看见了奶奶,斜依在灶屋的门框上,端着用老瓦碗盛就的一碗胡辣汤,芝麻叶和羊头肉被熬成稠糊状。一缕半透明的阳光,映照着她沧桑而慈善的面容。

一转脸,奶奶又立在老锅台旁注视着我。她的汗水顺着沟壑般的皱纹流到脖颈,那件大襟黑棉布衬衣泛起一圈圈不规则的白色汗渍。

羊肉烩面

有人说,河南烩面已有1300年的历史。民间口口相传的故事富有悬念,尽管有道听途说、夸张炫耀的水分,也不能排除野史中隐藏璞玉般的史料。传说明代永乐年间,朱元璋的儿子朱径在河南民间察访,偶遇给爷爷送羊肉扯面的回族少妇,竟被那香味逼得揽辔停轿探秘,乡女慷慨与客分享。回到王府,“羊肉扯面”变成一根看不见、摸不着的细绳,牵动着王子的味蕾。少妇遂被聘为王府厨娘。多年后,王子离世,厨娘出府,集市上小餐馆的“羊肉扯面”名声大噪。经过几百年演变,有了如今的羊肉烩面。走近才知道,河南北部至今,仍习称“羊肉扯面”。这让我想起了一句话:“天下的美食,多成就于实践之中,不排除偶然玉成。”

故事与传说,只不过是博得人们茶余饭后的开心一笑,但烩面确是古代手工面的延伸。

在郑州,我最早品尝原汁原味的羊肉烩面,是在1976年深秋的一个中午。那天,大哥带我从乡下进省城,站在二七塔下,远远向西望去,见老坟岗附近一家烩面馆门前,曲曲弯弯的长队,足有八十多米。大哥得意地一笑,说:“咋样?你看看这家门前多少人?来晚就吃不上了!”

我一脸茫然,规规矩矩地排在队尾。记得当时是三两粮票,四毛七分钱一碗。

终于轮上我们了。我踮起脚尖隔窗向厨房内瞅,见水泥灶台上的调料盆摆得满满当当。锅沿边,那金黄的火舌窜出一尺来高,焦炭爆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时隐时现的白面带子,活跃在直径一尺的带柄铁锅里,烘托着美食的玄秘。

“果然是一锅一碗!”我开始信服大哥路上的描述了。

高个子厨师井然有序地忙活着。加水、扯面、添料、烩制、品尝、出锅,一气呵成、有条不紊。一碗接一碗的烩面,递出窗口。

中原百姓间,流传着一句很结实的话:“卖力干活,大碗吃面!”

酱色大海碗足有半尺,端在手中,沉重得似乎超越了几百年。我稳稳把碗放在粗糙的榆木桌上,一时忘记了翻阅脑海中的史书。

但见碗中有一指多宽的烩面,半寸见方的熟羊肉丁,晶莹灵动的红薯粉条,油润光亮的黑木耳,金软的黄花菜,隐藏在升腾着乳白热气的汤中。远远望去,老食客有模有样地作示范:加一勺油泼秦椒,浓淡分明的红线,立刻缠绕着碧绿的香菜段,构成了动感的平原田野图。他不时捏一瓣黄里透亮的糖蒜,填进口中,嘴巴不自觉地发出“叭叭”响声。

我看不到自己当时那种不管不顾的吃相,只听得自个儿“哧溜哧溜”尽情吃面的声音。当我风卷残云般地喝光最后一口汤,这才抽出空来用袖子抹抹汗脸,几乎和哥哥同时说了声:“得劲!”

多少年来,我一直回味着那个让我分外受活的时刻。

不知不觉我移居江南三十多年。南方的鱼蟹鲜、稻米香,始终难以改造我顽固的乡土味觉。面食,依然是我家三餐中的主流。

我曾经三次高薪聘请河南烩面厨师下江南,但他们精心烹制的羊肉烩面,却得不到浙江人口味的认可,让我一次次失望。

清代文人美食家袁枚在他的《须知单》中,开场就说:“学问之道,先知而后行,饮食亦然。”

烩面的与众不同在于两个字,一是“扯”,二是“烩”,同样的面条就有明显区别了。扯出来的烩面条子,有宽窄厚薄不一的自然美。将醇汤、调料入味于面中,才能烩出好味道。

我着实地曾被感化,是因为拜访过一位民间高人。

那次我专程回到故乡,好友陪我登门请教一位退休在家静养的耄耋老人。他隐姓埋名,不屑厨师证书,从不参加大赛评奖。

见他第一眼,我轻轻倒吸一口冷气:真人不狂。他的淡雅,发射出无声的气场。我虽不胆怯,但他内在气质中的威严,还真有点咄咄逼人。

老者一袭半旧整洁的藏蓝色中山装,着千层底布鞋,得体、洒脱。花白寸头下,那双炯炯有神的圆眼,泛起一束凛然。一经对视,他脸上的慈祥气质,瞬间弥漫客厅。

我清楚应该如何遵循礼性。之后,便开门见山,想探索真谛。我当然明白,秘诀往往隐藏在真正的工匠内心深处。

开始,他用笑眼鼓励我先说话,我必须有分寸。十分钟自我介绍过后,他竟然视我为忘年知己,很快就谈笑风生了。回忆六十多年的制作烩面经验,他保持惜字如金,浓缩出“以心做事”四个字,丢出一串悬念。

学习必须有耐心。我愿意跟随他,一步步走进他挚爱的烩面世界。有时候,看似聊天的平铺,会迸发出闪光的亮点。

河南烩面要求尽可能地原始。

原料,当然是所有精致产品的关键,普通的中筋面粉,适量放入一点盐就能够解决口感劲道。这个适量是技能。少了,没有韧性,入嘴缺少嚼头。多了,面团发酵慢,味觉打折扣。

和面需要耐心和韧性。

“你需要卯足劲,悠悠地揉吧!面的一丝一缕结成团,从松散到密实,不粘手、有弹性,手感满意为止。”他这样说。

面,真的慢慢变成一团柔软如云、婴儿般的可爱之物。

盖上白棉布,这是醒面,是不可缺少的程序。将揉妥、醒足的面团,搓成条,分成剂,抹上菜籽油,等待下锅。

既然是羊肉烩面征服了一代又一代食客,除了面粉,羊肉当然举足轻重。而且,只有回族的羊肉烩面,才被公认为最正宗。

老人一开口说出“槐山羊”三个字,我立马触电般地兴奋了。二十年前曾与皮毛打过交道,积累了用真金白银置换来的知识。我的确研究过河南槐山羊。中原的辽阔沃土是大地母亲的特赐。槐山羊排得上中国五大山羊中最出类拔萃的顶级品种。瘦肉多、脂肪少、纤维细,鲜嫩不膻。一千年来,历史就赋予它一个使命,养育着中州大地上人口最多的河南人。

还有屠宰环节,与一千多年的信仰和习俗紧密联系在一起。清真的概念其实既神秘又简单:清净无染、真诚待人。

回民食用牛羊肉,首先选择成年、健康的,而且由专业教职人员诵经屠宰,血液放净。

这就不言而喻了。这样苛刻的选择条件,除了杜绝自死、病毒或者老迈的食草动物外,还增加了放血的自然消毒环节。难怪,各族人们都钟爱这条件苛刻、食用放心的食物。

其次要选择恰当的部位。里脊、外脊鲜嫩。两肋肥瘦均匀、醇香。将新鲜肉稍稍清水浸泡,除去淤血,即可下锅。

“煮羊肉除了老姜,尽可能不放置其他调料,原汁原味才能够找回自然状态。”老人接着告诫:“你必须坚持验证过的经验,不要人云亦云,更不能别出心裁。”

大火之后,小火将肉煮到离骨,冒着香气的本色肉,换回半透明的一锅醇厚乳白的馨香汤汁。要知道烩面的精华全在于汤。决不可忘记河南人挂在嘴上的那句话:“常香玉唱戏的腔,羊肉烩面碗里的汤。”

老先生说着说着将教学跨入实践。我跟随着他走进入面积不大却紧凑整洁的厨房。提前准备好的各种原料,有序地等待着主人。

只见他不慌不忙地穿大褂,戴白帽,洗双手,稳神定气地进入了神圣的状态。

厨房里炊具器皿开始有节奏地碰撞,恰似交响乐冲击我的耳膜。

老人将砂锅里冒着醇香的高汤入锅后,开始拉面。这汤里的奥秘隐藏在他胸中。我不敢发问:这醒好的面坯在他手中怎么如此听话?

舞动起八十岁高龄的身段,倏然成了指挥家步入名曲巅峰的状态。这一招一式,如同魔术师在展示娴熟技艺。随后,那银带空中上下翻飞,若游龙飞舞。锅中五彩缤纷的配料,被翻滚的乳色汤汁涂抹着、滋润着。

我逐渐攀登上观赏至陶醉的阶梯。眼睛发直,连续咽唾液。

烩面必须趁热吃,才能沿着醇厚向悠长走去。混合着各种调料的淡黄色鲜汤肥而不腻;八分宽的面条宽窄薄厚均匀一致;黄花菜,黑木耳,红薯粉条,豆皮丝错落有致、半隐半现在碗中;倏地,那股浓烈而熟悉中原味,直浸我的鼻腔。绕梁三匝的境界,此时才领略到。

稍稍有点失态。我直愣愣地盯了那两碗烩面片刻,就飞身跃入美的海洋。肉香,面韧,汤醇。很快,额鬓汗涔涔,满面红扑扑,埋头抚碗,嘬吸了仅剩的那口浓汤。

郑州话简洁、扎实:“哈哈!这烩面,吃得真得劲儿啊!”

抬起头,我送给老工匠一个感激的微笑,他像是得胜的将军,稳坐竹椅:“骏马配英雄,美食需知音。”他平静地说。

我的心被猛地一震。大隐于市的老人,竟然把文化的内涵蕴藏得深不可窥!

告别老人的第二天,余味仍然回荡在心胸,怀着理想,我悄然步入街市寻梦。

城市化在改变着中国,互联网时代、数字化势不可挡。东方的、民间的、乡土的瑰宝,都渐渐被机器与捷径取代。烩面开始外送,原汁原味难以寻觅。我不愿失望,坚信:“以心做事”的人,决不会完全销声匿迹。

羊肉烩面,这不仅仅是河南的小吃,应该算是中原民族饮食文化的一个符号,蕴含着黄河流域的智慧、热情、豪放、宽容。

“民族的才是世界的。”不知道是谁说过。我豁然开心,慰藉自己:在外浸泡四十年,骨子里竟然还是这么河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