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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树香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12期 | 石庆慧  2021年01月05日11:29

1

男人鼾声响了一阵,树香就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她想收拾几件换洗的衣物,又怕把男人给惊动了。她想再吻一吻儿子,儿子被男人的手压着,她不敢去掀那只手。要在以往,她肯定会掀开。掀开那只手,男人就是醒了,也只会随手给她一耳光,或是一脚将她踢下床。

不要造次,什么东西都别拿,爬起来就出门。

她想起春桃的叮嘱,看着儿子熟睡的小可爱模样,别过脸去抹眼泪。

你离开了,待他长大,说不定你们还有相认的一天。你要是被打死了,阴阳两隔,那才真是永远无缘再见。

别犹豫,狠狠心就过去了,啊。

狠狠心。狠狠心。我似乎能感觉到树香在心里这般默念着。她任凭眼泪流淌,趁着月光轻手轻脚地走向门边。门“吱呀”一声,吓了她一跳。男人若醒来,就说去解手。她这样安抚自己,心跳稍微缓和了些。走过后阳沟,来到屋山头,一个陌生女人果然在那等着她了。

月光好得很,像洒了一地的碎银子。

要是能捡起来,该多好啊。

每遇到月光明亮的夜晚,树香总这样想。捡起来,缝一套盛装,在出嫁的时候穿,也许她的命就不会这样苦了。可惜月光不是银子,可惜她的父母早亡,跟着哥嫂,能够长大成人,就很不错了。她盼着能嫁个好郎君,有自己的家,靠自己的双手把生活过得火热。

她不知道哥嫂要把她嫁给谁。她只知反抗不得,便听天由命。她很早就开始积攒碎布、丝线,出嫁前,为自己绣了一条百布拼接的花罗裙。

有人说,这姑娘真是手巧啊,如果缝上吊珠或羽毛,那真是最美的罗裙了。

谁说不是呢,可惜了,有银饰相配才称得上盛装,没有银饰,不过就是叫花子的补疤衣。

嫂子牵着她走向郎家时,她听到有人这样议论。“叫花子的补疤衣——”那人的尾音拖得长长的,落在树香心里,顿时升起一种不祥之感,她后悔没挑选一些好看的鸡毛、鸭毛缝上去。

别人缝的都是又长又轻的鸟羽,我哪好意思去捡鸡毛鸭毛来缝,其实后来缝鸡毛鸭毛的大有人在,只怪那时太年轻,十七八岁,脸面薄得像纸。讲到这里时,树香如是说。

她家穷,郎家更穷。跟父母哥兄分家后,就一个火塘架着个鼎罐,一张床一铺卷儿。然而树香欢喜。丈夫虽有耳疾,要大声大气地说话才能听见,但他身强力壮,人也勤快,他们分了自己的山,自己的田,自己的地,要不了几年,还了债务,相信日子就能越过越甜润。

可日子还没给她多少盼头,厄运就来了。男人去拖木头挣钱,因为耳背,听不见喊,被一棵不按原定方向倒下的大树轧得脑浆开花。死状惨烈,又是夏天,没怎么交涉便就地火化了。主家说倒霉得很,要知道他有耳疾断不会请他,只赔了很少的钱,刚够还他们结婚欠下的债务。

葬了男人,她就成了闻名十里八方克夫的扫把星,被公婆赶出了家门。无路可去的树香回到哥嫂家,她原来的房间已腾给两个侄儿住。她在堂屋打地铺滚了一阵子,就跟着一个说媒的女人来到了第二任丈夫的家。

第二任丈夫倒是没什么残疾,不过从小好吃懒做,因而老大了也娶不上媳妇。他父母要他出去打工,好拐个媳妇回家。他说出去打工就是去给人家当佣人,放着自在日子不过,谁要去受那份罪。父母喊他去干活,他又说活这东西越做越多,少做一点又不会死人,我想做时自然会去做。父母劝不了他去打工,又喊不动他做农活,开始还为他娶媳妇的事心急如焚,四处东访西问,张罗了几年都没张罗成。后来过了适婚年龄,眼看娶媳妇的事变得越来越难,老两口怒其不争,心灰意冷,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将老屋丢给他,都住到大儿子新屋带孙崽去了。没有了父母的管束,他更是每日睡到日晒三竿,肚子饿了才起床到村子周边转悠,看到谁家地里黄瓜、茄子正好,就顺两个回家。家门口的草长得没脚了,也懒得弯腰拔一拔。

树香来了,没有怨言。她先是拔了门口的杂草,然后就扛着锄头下地。男人跟在她后头,看着她窈窕的身段,很是得意。他们出双入对,将荒下的活一点点捡拾起来,那幢位于村庄高处的老房子又如常地升起了袅袅炊烟,重新沾染了人间的烟火气。

这一切让村里其他光棍眼红得紧。

有人说,简直是鲜花插在牛粪上,想不到懒人吉安竟然还有这等福分。

他那叫久等得贤妻,懒人自有懒人福,唉,谁叫咱没这福分呢。

也有人说风凉话:知道她为什么会嫁给吉安吗,我听说她是扫把星,刚出嫁几天就把第一个丈夫给克死了。

是了是了,我也听说,那男人身强力壮的,好端端就突然横死,那死得叫一个惨。

别看她长得秀气,低眉顺眼的,这种女人最是克夫。送你你敢要吗?

……

这些话入了吉安耳朵,吉安就渐渐变了。他先是以怕被克死为由,再也不肯出门干活。后来他又听说只要他足够强势,能把女人训得服服贴贴的,就是再厉害的扫把星也克不了他。打那以后,吉安就开始迷上了殴打老婆。

打牌手气差,心情不好,回家打老婆;听到别人讲他闲话,又不敢跟人家理论,回家打老婆;老婆出门干活回来晚了,边打边骂,说天黑都不晓得回家,是不是想在外面勾引野男人。村里修建自来水,凡参与投工投劳的家庭,就可把水接到家里去。树香一同去挖沟,挖到一半被吉安知道,跑到现场将树香打了一顿,又逼着树香将挖好的沟填埋掉。有人看不下去,劝他,说自来水是多大的实惠呀,怎么不接?他说接了自来水,那老婆还做什么,娶老婆不就是娶来挑水洗衣煮饭服侍咱的么。没酒喝了要打,喝醉酒了也要打,就连吃菜吃到辣的辣椒,也会一耳光朝老婆甩去,说种的辣椒那么辣,想害死我呀。反正他有的是理由打你,你若跟他争吵,跟他对干,他就往死里打。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就被他打得流产了,第二个孩子是公公婆婆轮流到家里守着才平安来到世上的。孩子出生没多久,公婆相继去世,吉安殴打树香就打得更欢了。

村里的女人同情树香,劝树香离了算了。树香看着地里自己种出来的庄稼,摇摇头。离了,她又能去哪呢。她没上过学,大字不识一个,汉话也讲不利索,在这里捱着,好歹有一份可供她劳作的田土,有一个可供她躲雨的屋檐。

树香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就没一个时候是好的。但她仍旧任劳任怨,耕田种地,抚养孩子。孩子长到五岁,树香感觉身体越来越吃劲,人也渐渐懒了,便丢荒了一些远坡的田土。树香一懒,他们家的生活就变得窘迫起来,有时甚至吃了上顿没下顿。不够吃的,树香让吉安想办法。吉安就唆使孩子去偷。从不反抗的树香为此跟吉安大闹了一场,被吉安两手举起像扔石头一样从堂屋扔下屋坎。树香在床上躺了七天。不能动弹的日子,树香有了死的想法。

都想过死了,怎么就不晓得逃呀。

寨上的春桃说她娘家有个房族兄弟,因为腿部残疾一直没娶上媳妇,他有三个姐姐都已经出嫁,家里田地多,父母在寨上开着一间小卖部,不愁吃不愁穿,你若愿意,我们就约定月圆之夜,让他姐姐来把你领去。

树香跟着陌生女人在水一样的月光里走着,心里有种湿漉漉的感觉。她们没有进寨,怕人看见,而是从吉安家的屋后头直接翻坡,绕道而行。从高高的坡赧下来,她们身上的衣裳都被露水打湿了,冷风吹来,凉嗖嗖的。她们将去往邻县一个叫做宁寨的地方,还得赶一天一夜的路程,而等待树香的又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呢,树香依旧茫然无知。

2

初到宁寨,我就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今年是黎城脱贫攻坚的大考之年,首先要解决的问题便是消除视觉贫困。而我负责的网格里,还存在着一栋被鉴定为C级的危房。房子烂到何种程度,我简直无法描述。那本是一栋五排三间的干栏式建筑,占地颇宽,初建之时,应该挺气派,不过,那至少是一百年以前的样子。而现在的情况是,边上两间以及堂屋以后部分都只剩了空架子,有几处残留着些瓦片和一些要掉不掉的椽子、檩条,主柱、方楞全都霉黑腐烂,有几棵柱底已经完全腐烂悬空。真担心哪个酒鬼不看路,莽莽撞撞地冲上去,就把房子给撞倒了;或是一阵风吹来,就将那些瓦片、木板给吹落,砸伤过路的行人。

这么烂的房子怎么不拆了呀?拆不得。中间有一间两层是装得好好的,板壁还保留着较新的颜色,应该是近年才修整过。何况这是卯榫结构的房子,两边拆除,中间那一间自然也立不住。拆了,里面的光棍汉该怎么办?

我查了光棍汉的信息,56岁,未婚,三级肢体残疾。我去走访过几回,都是铁将军把门,只从门缝里隐约看到冰箱、洗衣机、煤气灶等置于厨房的用具。现代家具挺全,这个光棍汉的日子过得不算邋遢,为何房子烂到这种地步却不整顿?村里的人丢给我一句谚语,说是“共屋屋漏,共牛牛瘦”。我不解何意,多方了解才知这栋房子是光棍汉的老父亲留给他们六兄弟的共同财产。光棍汉是老幺,其他几兄弟早就各迁他处,有的枝叶都开散到重孙辈了。因为父辈大多都已去世,侄儿辈们关于屋基的归属一直商谈不妥,谁也不肯相让,就弄成了今天这局面。

这大概不单是我网格最严重的问题,也是全村最棘手的一个问题了。我拟了一个书面报告,向镇政府请求解决的办法。镇领导亦表示无可奈何。因为这一户2015年已经实施过危改,不能再重复享受。老旧房整治是先建后补,每户资金不能超过五千,咨询他是否要申报,他说反正他一分钱都拿不出,所以年初申报的老旧住房整治的指标,也没有他。之前帮扶他的干部已经调走,如今这个问题抛给了我,我又该怎么办呢?

不管怎样,先与户主见上面再说。我得知道他是拿不出钱,还是有钱不肯拿出来。我多次打他电话都没打通,邻居说他在高弄茶场做事,山上没有信号,一般晚上十点才回到家,第二天早上六点多又出门了。我一个女生,不好在深夜贸然造访一个光棍汉,便把电话留在他门上,要他哪天休息就到村委会来。

在等待他到来的日子里,我先走访其他几户共房户,同时,向人们抛出一个疑问。我说,他既常年在茶场做事,怎么会没有一点积蓄呢?被问的人讪笑起来,说,这就要看小老板生意是怎么做的了。他因为腿部残疾,干不了活,在茶场负责值守和计工时,像个小包工头,因而被村里人戏称为小老板。

小老板还做什么生意?

自然是亏本生意。

明知亏本还做?

那你去问小老板啊。

回答的人笑,周边的人也跟着哄笑,想再问,却没人肯说了,弄得我莫名其妙。

共房的其他几户都已迁居到寨子的不同角落,开辟了新的屋基,都住了几十年或十几年了。经交流,他们对共有的那点屋基并不抱什么希望,只要有谁补一点钱,出让不成问题,或是说话好听一些,赠送也是可以的。问题之所以一直解决不下,主要是因为他们的这个满叔不争气,做下了让他们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的事,他们才不屑帮他。

我想问究竟什么事,又怕触到他们的伤痛,他们既无人肯说,我也就只能避而不谈。

在求告县脱贫攻坚住房保障部和我所在的单位,都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后,我终于想到了一个计策。我拟了几个方案,一是小老板住到镇上的养老院去,旧房由村委拆除,而他的山林田产则收归村集体所有;二是共房的其他几户有义务将毁烂的部分拆除,否则出现安全事故将由他们承担,小老板住的部分则申报老旧房整治指标用柱头支撑起来;三是如果柱头支撑不了,必须重建,小老板没有继承人,哪个侄儿帮他把房子建起来,将来他百年之后,他的房产和山林田土即由谁来继承。村干们很支持我的方案,以村委的名誉将相关人等召集到村委会来商谈。那晚,我也终于见到了一直让我吃闭门羹的传说中的小老板。

他似乎刚在河里洗了脚,卷着裤管,头上戴着一只探照灯式的电筒,一颠一簸地朝村委会走来。格子有领的T恤招在裤腰里,皮带有些松垮,但他毕竟系着皮带,不像许多村民只是用了一根裤绳。头发稀疏,又有些长,不过显然刚用梳子沾水梳过,都比较规整地贴在脑袋上。他见了人,就咧嘴笑起来,脸上、额上荡起深沟似的皱纹,眼睛也瞇成一条缝。

嗯,人看起来挺精神也挺乐观,不是那种愁苦深重的可怜相。

我把手伸出去,说,你就是万年海吧?我是新来的驻村干部,负责你家所在的片区。他将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不好意思地笑着跟我相握。

会议进行得不太顺利。他们家族间因为一些事情争吵起来。

什么血浓于水,你不是骨头硬吗,去养人家一屋子的崽女,自己却过得跟个叫花子样!

钱花光,人家一家团聚了,你捞了什么好?

现在想起我们这些侄儿来啦,当初劝你,怎就一个字不听?

……

从杂乱的争吵中,我大约听懂了事情的根源,也解开了这些天绕着我的谜团。

原来这些年他虽然没结婚,却跟寨上一个女人相好了多年。女人甚至公开地跟他同吃住,同劳动,却没有跟原来的丈夫离婚。不仅没离,那女人的丈夫有时还带着两个孩子天天到他家一同吃饭。

这个事情超出了我的想像,我不知道如何调解。人员本来就很晚才召集齐,空争论了半宿,也没得出个结论,太晚了,只好让大家先散,改天再议。

躺在床上,我久久难眠。听说过偷情的,但像这样能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少见。我暗想,那个女人的丈夫该是怎样没有骨气、涎皮赖脸的人,才能做到这一步?那个女人又该是有多不要脸,才能无视村里人的冷眼与笑话?这个事件不禁勾起了我的好奇,我有点想去访访那家人了。

那家人在二网格,是跟我同时被派来任网格员的同事杨浩的帮扶户。他听我说起这个事情后很平静,对我的疑惑也没有发表看法,只淡淡地说,你想去走访好呀,晚饭后我带你去。

是两间两层的小房子。进门处有一张长条凳,几个十来岁的孩子在看电视。往里,有一个火坑,一个男人正蹲在边上架着锅炒菜。火光将屋子映得红红的,虽然天气渐热,不再需要烤火,但这画面看上去充满了人间烟火味,挺温馨的。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两间房门用那种老式的门扣锁着,板壁间贴满了奖状,奖状都是一个叫做吴美欢的女学生的。另一面是孩子们正在看的三十多寸的液晶屏彩色电视,紧挨着电视机旁立着一台看上去很新的美的冰箱。屋子虽小,但收拾得挺干净,没有一般农户家的乱堆乱放。男人看上去瘦瘦小小,穿一件旧的白衬衫,看着还算清爽,只是他背上驮着一个很大的包,躬得很。

我问他,今晚煮什么菜,他说就磕钵辣椒,等孩子他妈从坡上割韭菜来煮汤。

辣椒炒好了,他起身去拿擂辣钵。只是,他起身和蹲着差别并不大,他的两条腿完全是扭曲的,大小也不一样,有一只脚似乎完全使不上劲。背上又驮着个大包,直不了身,只能半蹲着,靠身子一摇一摆慢慢挪动。他的形象让我想起卡西莫多,但又比卡西莫多瘦小太多,缺乏力量。

我有些难过了,掂量着有些话该不该问。杨浩却仿佛熟若无睹,像走访一般贫困户似的跟他攀谈起来。问他买得米了没,买了多少。原来上次杨浩到他家,他家快断粮了,杨浩就把身上的钱都掏给了他,要他拿去买米。他说买了三十斤,村上已经通知他县里把救济粮分下来了,过几天就能领。我插问他每年粮食缺口量大不大。他说领了救济粮也就不怎么缺了,有时亲戚会送一点,偶尔又买一点。杨浩接着问他身体怎么变成这样的?他说十二岁的时候得脑膜炎,医治不及时就成这样了。上过学没?生病前读到五年级,生病后就没再去学校。家里的活都是你老婆在做吗,你能做什么?都靠我老婆,我只会煮饭和管管孩子。平时有些什么消遣打发时间?看电视啊,以前也爱去看别人打牌下棋。光看你不打吗?我偶尔也打点。那你老婆有没有骂你?她不爱骂人,只不过不给我钱去打。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快到八点了,女人还没有回来。其他的孩子都已各自回家,他家的孩子可能饿了,自己舀了一碗饭,拈了些辣椒到碗里就准备吃。我实在看不下去,让孩子等一等,跑到街上去买了一板鸡蛋和一挂肉。街上灯火通明。这个2016年才修建了通村公路的山寨,以前仿若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这些年却迅速拔起了不少砖房,小学就建在村子里,有三百来个学生,很是热闹,因而街上的商铺琳琅满目,什么都有卖的,跟小镇一样。

鸡蛋和肉买来了,他马上煮了四个荷包蛋,让孩子先吃,他要等孩子他妈回来了再吃。那孩子十岁,在村里上三年级,他开始拈了两个鸡蛋到碗里,想了想,又放了一个回去,然后就着一只鸡蛋吃了两碗饭。又过了一会,女人还是没回来,男人又切下一点肉来煮,说孩子他妈辛苦得很,煮点肉等她,让她高兴高兴。

快九点了。我是想等见了他女人再回去的,但坐得太久了,又是第一次上人家家,有点不好意思,准备起身告辞。刚离座,他女人回来了。

女人边取下斗笠,解了瓢篓,边招呼我们再坐一坐。她个子单薄,瘦削得有些让人担忧,下半身全湿透了。这个女人,我是见过的,她在山上跟村里的合作社种植天麻,我之前参与项目验收时在坡上跟施工队的一起吃过饭。整个中午,她参与我们一起洗菜、摆碗、吃饭、收拾碗筷,没听她说过话,但我记得她。她将头发绾在脑后,瘦瘦的,黑黑的,五官却长得好,用我们的地方话来说,即耿鼻耿眼的。虽然穿着破旧,但一点都不显邋遢,我当时多看了她几眼,以为她是不会说汉话而不爱开口,也就没有跟她聊天。

早上下了些小雨,山上草木深,她那湿裤子肯定沤了一天了,我们让她赶紧换了衣服吃饭,便不再逗留,告辞出来。走下她家屋坎,她又拿着一抱草叶追出来。她说她在山上采了些老鸹果叶,泡茶很好喝的。我想礼尚往来,她既这般热情,就接过了她送来的那一抱中药名为透骨香的天然好茶叶。

3

来到第三任丈夫家的那天,树香捂在被子里哭了一夜。一路上,她就在想,他残疾,不就是腿脚不太方便吗,是走路一跛一跛的干不了重活,还是需要杵着拐杖才能挪步?她想,大不了将来门外的活都由她来干,他把家料理好就成了。她完全想不到他居然那么瘦小,背上还驮着个大大的包,整个人差不多是贴在地上的。可是,这又能怨谁呢?怪只怪她自己来之前没问清楚。这就是命,这就是她树香的命啊!

哭了一夜,想了一夜,树香第二天就下地干活了。她让婆婆带她去认他们家的地,他们家的田,还有他们家的山。认完之后,她就把她当成这些土地的主人了。她没日没夜地在山上劳作,用疲惫麻痹自己,以忘掉过往的种种,忘掉躺在她身边之人的容貌,忘掉命运对她的不公。

公公和婆婆都已年近七十,说是经营一家店面,其实是住在街边的本家兄弟看他们老的老、残的残,干不了农活,借了一间屋子给他们摆卖点日常生活用品。那时,宁寨还没通公路,距镇上三十华里,货物是月寨的女婿挑来的。公公守店,男人计账。那时人们生活都不富裕,需求少,宁寨街上也不只他一家店面,只当解了两个闲人的无聊,赚点油盐钱。婆婆侍弄菜园子,养一头猪。树香则像这家的顶梁柱似的,拿牛下田,挑粪上山,烧坡植树,夜里抢田水。公婆和男人对她都十分满意,邻居们也很是夸赞,但树香的日子并不好过。当她单独在哪一片坡哪一片岭时,总冷不丁冒出一个人影来吓她一跳。那些人影对她挤眉弄眼的,朝她邪笑。

妹子,你这朵鲜花怎么就插在那坨牛粪上了,真可惜呀,哥都替你心疼。

妹子,来,让哥抱一下嘛。

别躲呀,那个小矮矬哪能满足你,要不来尝尝哥的味道,包你尝了再舍不得丢。

……

树香怕得要死,这些腌臜话她又不能学给人听,只能尽量埋头做事,低头不理。然而,随着时日的推进,一些人越来越得寸进尺,而她除了躲,除了跑,便只能哑巴吃黄连。这样的事,她能向谁诉说呢。回到家还得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以免这个脆弱而敏感的家庭起疑。

可她千防万防,也总有疏漏的时候。

那天,她和东林家媳妇美桃约着去归几岭种豆。两家的地相隔不远,两个女人一边挖地、培垄,一边话着家常。美桃是春桃的妹妹,知道树香的过往,现又跟树香是邻居也是亲戚。她很同情树香的遭遇,平日对树香也比较关照。树香来到宁寨,无亲无故,美桃主动亲近,她也就跟美桃结成了姊妹。

这是树香的幸福时光,她喜欢这样的时刻。她曾向美桃打听那些调戏过她的男人,她甚至想把自己的烦恼通通向美桃倾倒出来,只是好几次话到嘴边她又给咽回去了。不过,以一个女人的敏感,她想美桃肯定是有所察觉的,所以去哪里,她一邀美桃,美桃总是爽快答应她。她打心里感激着美桃待她的好。

美桃家的地块小,很快就种好了,她想去德贯冲看看苞谷和辣椒。树香环顾四周,整个山岭一览无余,除了她俩,一个鬼影都没有,只有初夏的风轻轻地吹,一些小小的虫鸣衬着周遭的寂静。树香说,你先去吧,我种完这点就回家。

谁知美桃刚从岭脚消失,三喜那个二溜子就不知从哪个草蓬子给钻出来了。

三喜说,树香,我来帮你。

说着就要抢过树香的锄头。树香将锄头拐过一边,说不要。三喜就势一扑,将树香抱住,嘴里边叽咕着边凑向树香的脸要啃树香。

树香妹子,你长得可真好看,我都想死你了。

树香挣扎着,要用锄头挖他。三喜力道大得很,树香根本动弹不得,他们滚到了地上。

要不要大声呼救呢?这个山岭无遮无拦的,大声喊,美桃肯定能听见,那她的名声也就败了。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她的日子已经过成这般,再败了名声,她还有何脸面在这世上抬头做人?忍气吞声依了这个痞子?有一必有二,以后他纠缠不休又怎么办?树香一边挣扎,一边思想着,最后,她决定以死逼迫三喜放弃。

你若强逼我,我就死给你看!你也知道,我命苦,贱命一条,我讲到做到!

树香咬牙切齿地拿眼睛剜着三喜。三喜被树香发怒而绝望的眼神吓住了,慢慢松开了她。

树香正要骨碌爬起来时,美桃就在岭下喊了起来,你们,你们,你们干什么呢?

美桃一边喊,一边往岭上跑。

三喜哧溜一下就跑得不见了踪影。

树香爬起来,满身的土,衣服被扯开了,头发乱糟糟的。她想扑到美桃怀里大哭一场。美桃却嫌恶地避开了。

美桃说,树香,你就这样受不得寂寞啊,你才嫁过来多久?我才离开这一小会,就跟男人偷上了。偷就偷,还回回拿我当什么挡箭牌。有本事偷腥,别没脸承受啊!

你说,美桃怎么突然说变就变了,她怎么就不信我呢?树香这样问我,我也不知如何作答。

树香那天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的。回到家后,她被公爹关起门来揍了一顿。树香心灰意冷,她想,这就是她的命吧,不管她如何挣扎,不管她逃到哪里,都是绝境,老天这是要逼她去死啊。可是,她做错了什么,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待她?树香想,等夜深人静,大家都睡着后,她就喝一罐农药下去,双眼一闭,两腿一撑,从此就与这世间再无任何瓜葛吧。

然而,那个被愧疚折磨一生的婆婆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把她又给暖化了。婆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述了她儿子显良小时候的乖巧、聪明,讲述那场可怕的病魔是如何将一个可爱的孩子揉捏成今天这副样子,诉说她当时作为一个母亲的无知与无助,以及后来漫长岁月里的愧疚与悔恨,又讲述显良一直以来对生活的自卑与灰心,以及自从娶她之后,显良慢慢发生的变化。

婆婆说,树香啊,我的好儿媳,是我们家对不起你,你就当可怜一个犯错的母亲的怜子之心,好吗,算我求你了,妈给你下跪。

说着,老太太“通”地一声跪在了她的床前,老太太哭得伤心,身体支撑不起,就歪下去了。树香从来只有被人看贱,哪里受过这样的大礼,她不顾疼痛,不顾自己的哀伤,赶紧爬起来,也跪下去,跟老人抱作一团,哭作一团。

哭了一阵,老人为她揩了眼泪。老人说,不管日子多艰难,我们都要向前看,咱好好过日子,行不?以后你去哪,要是害怕,就让妈陪着,妈杵着拐杖也跟你去。等你给我们显良生了一男半女,也就不会再遭闲话了。以后要真遇到待你好的,你想跟他好就跟他好,我们不拦你。妈只求你,你就是跟了别人,也别丢下显良爷崽不管,行不?就算他们是妈托付给你的包袱。

树香从小没有母亲,来到这个家,这个老人给了她从未享过的母爱,不看别的,光看这个老太太的面,她也舍不得丢下他们。树香将头埋进老太太的怀里,嘤嘤哭着,乖乖地点了点头。

从那以后,每晚,老太太就守在门外听他的儿子行事,等儿子行完事了才去另一个屋子睡觉。没多久,树香真就怀上了。她生了个女儿,一家人高兴得不得了,老太太早养了许多鸡,一天一只用颤微微的老手杀了炖给树香吃。月子出来,树香白胖了许多,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树香看着怀里的婴孩,这个小姑娘生得健康、讨喜。树香满心欢喜。她想,她又有了盼头了,就像太阳躲在云层里,又慢慢地探出来,照到了她家的屋檐。

4

从显良家出来,我心情异常沉重,并为之前自己的种种猜测而感到羞愧。不可否认,去访他们一家,我刚开始是有些猎奇的心理的。在都市桃色新闻泛滥的年月,以为那不过是一桩新奇的乡村版的桃色事件,可它却突地一下子让我窥见了某些生命的底色,甚至让我有些猝不及防。

宁寨就像一条搁在山谷里的船,两边青山高耸,一条公路自下而上,将寨子分为两半。还记得初入宁寨时,一路上烟雨迷蒙,四周的山腾着阵阵白雾,暗绿铺底,新绿翻涌,仿佛一幅幅浓墨重彩的山水画。新修的水泥路随着一条溪流在大山峽谷间蜿蜒盘旋,时而两山倾轧而来,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气势,时而瀑布哗然,田野阡陌。山谷两边浓密的阔叶林一蓬蓬一簇簇,大球大球的映山蓝掩映其间,盎然恣肆。我被这些蓬勃的生命感动着,一度以为是误入了现代的桃花源。

然而,到宁寨转一圈下来,我很快便意识到,人居环境的纯美,往往是以物质生活的贫穷与落后为代价的。在宁寨,不同程度残疾的人特别多,而这些残疾并不是先天性的,他们往往是生了重病得不到及时医治,或是摔伤后不够重视,只胡乱用些草药让伤口强行愈合,而留下的后遗症。吴显良如此,万年海也如此。还有许多的人,因为贫穷、闭塞,他们成了被时代、被命运捉弄的人。

扶贫任务深重,我们不得不将一个又一个摊在面前的困难逐一破解,思考着,如何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去解除他们的困境,去帮助他们获取长效发展的动力。

还是先从万年海家的拆旧工作说起吧。

随着脱贫攻坚工作的推进,全县拆旧工作如火如荼地进行,每天都要晒图、上报进度,镇里也组建了督查队,要求限定期限完成整改。作为宁寨脱贫攻坚驻村工作队的指挥长,我既要考虑全村的工作进度,更不能让自己负责的网格拖后腿。经过反复统计、宣传、动员,大部分村民已自行将自家的废弃猪牛圈、旱厕等拆除,剩余因缺乏劳力无法拆除、或抱着侥幸心理不愿拆除的部分,我们组织由驻村干部和村组干组成的拆旧工作组,排山倒海地大干了几天,在督查日期临近之时,终于基本完成了任务。现在,只有万年海家的C级危房仍旧保持原样了。

这个难题,究竟该如何破解?

这期间,我多次找过万年海,问他今后的打算。万年海表示,其一他不会离开宁寨;其二毁烂部分与他无关;其三,他现在是真没钱,他住的部分有些漏雨,等茶场老板开了工资,他只需更换瓦片和檩条,房子仍可以继续居住。而其他几户共房户虽同意将毁烂部分拆除,但拆了之后,万年海的房子还立不立得住,他们不管。

都是各顾各,达不成协商的办法。我只好又一次向镇政府求助,或者说施压。镇领导终于答应尽快会议研究给出解决方案。我知道,说是尽快,但若不逼一逼,又不知拖到猴年马月。我决定借着拆旧的这股风,乘胜追击,先把毁烂部分拆掉。如果万年海住的部分实在立不住,也必须得拆,那我就只好先个人垫资了。

我作好了忍痛害肉的打算,跟几户共房户和万年海商定拆房的日期,同时让万年海作好搬家的准备。那日,天公不作美,人员聚齐的时候就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本想改天,他们却觉得难得丢下活路聚集,戴了斗笠、披了胶布就爬到房梁上去了。万年海只戴了顶斗笠,也爬到屋顶上去,他的几个侄儿在拆房,他就捡下那些完好的瓦片和檩条去补自己的房顶。看他小心翼翼地在房顶上慢慢挪移,我就替他捏着一把汗。我让人把他叫下来,他却不肯,还不时回头朝我笑笑,挥一挥手,意思是让我别担心。

地上的烂木料越堆越高,雨依旧吧嗒吧嗒地下着。万年海颤颤巍巍地揭下一行瓦片,拿着锤子敲敲打打,又颤颤巍巍地补上一行。腰部上的衣服湿透了,贴在他身上,显得他又瘦又小。不知怎的,我竟感觉有那么几分悲壮,眼里都涌出了泪水。可我立刻想到了我自身的职责,万一出现安全事故,事情就非同小可了。

我马上跟联系宁寨的镇领导打电话,向他汇报眼下的情况。他说镇指挥中心正在会议研究全镇突出问题的解决办法。我便在微信上将这边的情况通过视频和图片实时传递给他。房子拆到只剩下主柱的时候,万年海的几个侄儿停下来,说是不敢往下拆了,再拆,满叔的房子就跟着倒了。我问他们先用柱子将万年海的房子撑起来行不行,他们说那得打桩,四周都用柱子撑一圈。四周撑一圈,不更直接表明这房子是危房么?还是解除不了危房的观感,看来必须全拆了。我将图片和情况说明发出去。领导终于打来电话,说是经研究,决定从全镇老旧房整治资金中整合一万五千元给万年海户拆旧重建。

我把万年海从房顶上叫下来,要他不要再补瓦了。一万五,买个旧房架立新屋,加上他自己的一些木料,完全够了。几个侄儿也很振奋,立刻帮他搬家,万年海立在邻居的屋檐下抽烟歇息,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活路是万年海的两个会木工的侄儿做的,资金也由他们先行垫付。拆了房子的万年海也暂时住到了侄儿家,他与侄儿们关系仿佛突然间就变好了,融洽得很像一家人了。我每天转一圈,都要去催催进度。大约两个月时间,一栋两间两层的木房子就装好了,房架、楼板虽是旧的,但重新推磨过,新崭崭的,装上玻璃窗,贴上红对联,在屋边一棵高大的柿子树和几丛绿植的掩映下,成了一道美丽的风线景。

万年海家的问题解决了。每遇到他,驻村干部们总忍不住要打趣问一句:

房子搞得这样好,什么时候找个老伴暖被窝呀?

岂止是找老伴,我们海哥这样能干,完全还可以再生两个娃。

这个时候,万年海就会笑得满脸褶皱,眼睛眯成一条缝,注视着远方,仿佛在憧憬着什么,也跟着玩笑道:

难多哦,领导哟,那么多年轻的后生都寻不到媳妇,我就更不中用了,政府什么时候能拉一车救济的媳妇来就好了。

大家伙就跟着哄笑。

这边笑得开心,显良那边两口子却闹上了。其实杨浩也给显良争取了老旧房整治的指标,为他家瓦屋捡了漏,做了修补,又在房屋边上装了一间厨房和洗澡房。灶不能包含在老旧房整治的项目内,我个人出资一千五给他们打了一个三孔的节柴灶。条件改善了,显良却依旧患得患失,总担心树香有一天会离开他离开那个家。杨浩上他们家去的时候,常常听到两口子在争吵。

村里搞卫生比赛,我们不能丢了杨主任的脸,家里窄是窄了点,只要收拾得干净整洁,杨主任讲了,一样可以拿奖的。

我们家什么状况你没晓得么,去争那个脸面搞哪样?

可以争为哪样不争,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丢脸的事你还做得少?你就是想样样跟人家比,烧火塘坑的家庭,却偏要借钱买什么冰箱。

我跟人家比,我有什么可以跟人家比的?你现在嫌我丢脸了,那你自己咋个不硬气点?

我晓得你跟了我你就是不甘心,你巴不得我早点死,好带着两个孩子去跟了人家。

你讲话要有良心,我为这个家累死累活,只怕比你死得还早。

树香伤心地哭起来,显良默默地吸着没有过滤嘴的烟。杨浩走进去,看到树香面前堆着一大堆破旧的衣物,看样子她是准备理出来拿去烧掉。杨浩像突然闯进屋,不晓得他们在争吵似的,翻了翻那些衣物,说,这是哪个年代的存货了,早就该烧了嘛。树香就抹了眼泪,抱着那些衣物出门去了。

显良说,那些都是他姐姐们以前理来送给他的,现在用不上,不代表以后用不上。万一哪天脱了贫,政府再也不管不问,他能依傍的还不是他的这些老亲老戚。

杨浩问,你的姐姐们多久来看你一回?

显良说,她们老了,有的走不动了,有的要看孙崽,几年没来过了。

那你觉得还能依傍她们什么?

显良默不作声,脸上布满愁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