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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阳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12期 | 徐晓华  2020年12月28日11:54

嗨,这泡雨来得好,还阳草都返青了。

老赵指着田里的一丛野草,大声大气说。

那就是还阳草?我惊喜地问。他连连点头,是的,就叫还阳草,也叫打死还阳,治五劳七伤的好药。

我穿过尺把深的土豆苗子去看。卧在田里的一块青石,面上积一层薄土,几十株还阳草挤得不分彼此,梗上的叶子有的枯了边,更多的绿着,模样儿跟花市卖的盆栽“多肉”差不多。

小满刚过,夜雨后日头火辣,蒸起的水汽一浪一浪往裤腿钻,我穿的短袖衫汗湿了,贴在背上如一剂灼热的膏药。摸一把青石,烫手,还阳草扎在薄土中的根,蒸熟了吧。

这草名我记得,只是几十年来没对上号。小时候贪吃,家里的菜园坎上有棵柿树,树围三个大人牵手还箍不下,搭长楼梯才能爬到第一台丫枝,结的柿子个大、味道绵实。我们兄妹放学后跑到树下望,爬不上树就捡石头砸,碰巧砸下来几个,掉在田里,跌得破皮乱肉,果汁流光了,吃起来总不过瘾。母亲看不过眼,得空就爬上树拿竹竿给我们夹,几回就把矮枝丫上的柿子摘光了。吃滑嘴了,我们还想要,快四十岁的母亲只好往更高处爬。秋雨后的树干滑溜,母亲没有蹬踏实,从十多米高摔了下来。我们慌忙喊来邻居把昏死的母亲抬回去,赶边近最好的草医胡先生来看了说,万幸,雨后的泥地软和,脊椎没事,只把肋骨摔断了几根。胡先生去坡上扯了草药,嚼碎后敷在母亲的伤处。用药月余,母亲能起床走动了。一家人夸胡先生医术高明,他直摇头,哪是我高明,还阳草的药效好呢。那时候,挂念母亲的伤,并没留意还阳草是哪样的。

有缘不为迟。认得还阳草,多亏老朋友龙娃儿。年关疫情暴发,我一直在抗疫一线,到疫情缓解,没出过城。平素喜欢走乡村串农户,百多天宅城里,真是憋坏了。五月下旬,趁轮休的机会,决定去瓦屋桥一趟。那地方,去年写《优雅的土地》住过几天。我记挂的村庄、熟悉的村民们还好吗?!

熟人熟路,到瓦屋桥第一站仍然是找龙娃儿,约在旭嘉农业有限公司会面。那是去年下半年村民合股办的一个富硒土豆加工企业。到厂门口,就见龙娃儿戴个大口罩在敞开的库房里给土豆打包,还有人在筛选、过磅、装车。包装盒设计得蛮好看,上面印着“不落一个,为爱前行”“恩施硒土豆”字样。龙娃儿在忙,不好打搅,我就与卖土豆的村民们聊上了。言谈中,他们底气十足,说今年天时好,土豆产量比往年高,又好卖,指头大的都能变成钱,也不知道外地人买回去怎么吃得上嘴。也有的说,还是种田稳靠,出外打工的,还在愁去哪里做事,我们在家门口数票子指头都磨出了茧子。不看他们戴的口罩和排得稀朗的队,谁信这是解封才两个多月的山村。

战“疫”洗礼,依旧是那个眉开眼笑的龙娃儿。忙完手头事,小跑过来跟我打招呼,见面就报喜:公司的富硒小土豆在拼多多、淘宝、京东的网店上已成交了21万公斤,价钱也蛮好,5块钱1斤,每天收购万多斤,还供不应求,一股银水往瓦屋桥流呢。大概是居家隔离闷久了,他开口就打不住。你看,大筐小篓的,不光是我们村的,周围村子的也来卖,瓦屋桥这个桥硬是搭得宽。我故意逗他说,别人种了你们收来赚钱,过这座桥,是要过桥费的。他正色道,这叫雨露均沾,比市价高三成,肯定卖给我们啊,不卖,梅雨下来,等起烂吗。我问他,村里的种植大户能挖多少土豆?他想了想说,讲的不作数,带你看一户还没开挖的,眼见为实,莫说我夸海口。

龙娃儿要带我去山顶的一户人家,那是瓦屋桥地势最高处,小地名叫山锅垴,土豆成熟比山下要迟半个月。说上山的路没硬化,我开的轿车上不去,就打了一通电话找越野车。找来找去,驻村扶贫尖刀班的班长杨海军答应送我们。龙娃儿笑着说,杨班长开的是“农用车”,经常给山上送东西,熟悉那段路,熟悉那里人。

杨班长同去,我当然欢喜。尖刀班的人,跑的是农户,熟的是村情。我所了解的瓦屋桥,富足而优雅,可未必是全貌。几十户人家百多口人,十根指头哪能一般齐。短的多短,短在何处,我得亲眼看到,才有个底。

瓦屋桥下的耍龙河依旧跑着一面清水,河风撩过岸边的青草,追着越野车往山顶爬。新修的公路坡陡弯急,逢弯就要打倒车,路面坑坑洼洼,颠簸得如坐蹦蹦床。两边的树木长得密,本来就窄的路像条裤腰带系在山坡,感觉风再大一点,就会飘起来。太悬了,我是土生土长山里人,自以为车技很好,要从这段临崖的路开上去还真不敢。杨班长介绍,山顶住着两家人,一家是老赵屋里,还有一家姓姚,路是两家人搭伙修的,一年刨一段,干了十年才从岩上刨出条毛路,前后投了十多万,去年扶贫资金配套了八千元,村委会送八十方粗砂铺了,勉强可以跑车。杨班长说的老赵,叫赵业轩,是龙娃儿的远房叔叔。我问杨班长,不是有易地搬迁政策吗,住这么高的山上,怎么不搬走?杨班长说,搬的前提是一方水土养活不了一方人,你去看了,就知道为什么没搬。

怎样的一个好地方,还舍不得搬?我的好奇随着山路盘旋直上山锅垴。垴,是山顶平地的意思,对南方人是个生僻字,我跑过鄂西山区很多地方,常见峁、坳、坝、坪、川、槽,以垴取名还是第一次听说。

两三公里路,爬了十来分钟,幸好天晴,下雨肯定打滑,越野车也上不去。有条小路拐来拐去,不时岔过公路,隐在密林中。一窝红腹锦鸡被喇叭声惊了,嘎嘎叫着从冷竹竿丛中弹起来,一翅就插到了对面的山头,脆嘣嘣的叫声撞在岩上,引得刺蓬下一片躁动。龙娃儿问我,背百把斤能爬上来不。我笑笑说,年轻时难不倒我,现在打空手爬上顶都火色,莫说背东西了。

爬上垭口,杨班长把车停在宽处,喊我下去看。看一眼就忍不住要夸取名的人,锅和垴,太形象了。河坝里耸立的三座山峰比着长,眼看到了云脚,才相约着停下,高僧样成品字形打坐,垂下的襟袍兜出一个平坝,恰似锅底,铺展开十来亩田地,挂了一行一行紫的白的土豆花,两栋吊脚楼成犄角建在缓坡上。

过老姚家门口,杨班长吆喝了一声,屋里没人应。龙娃儿说,清早碰到的,赶场买猪崽去了。我们继续往前走,一只黄狗摇着尾巴跑过来,直往杨班长身上蹿,泥巴糊糊的爪子搭在前襟。才几天没看到,这么亲热我。它叫卷尾,赵嫂子平时一个人在家,山大人稀,送给她做伴的。杨班长摸着黄狗的头说。

站在屋角迎客的是老赵的妻子,我跟着杨班长叫了声嫂子。走近些,发现她的笑容僵硬,模样蛮吓人,前额深深地凹陷进去,头部成锥形,像山锅垴的峰。七字拐的木房子,正屋三间,厢房两间,盖了新瓦,换了新木板,场坝也是新倒的地坪。两扇大门朝东敞开着,几只小鸡在二指宽的门槛上飞进跳出。檐下过道上架三只蜂桶,好多蜜蜂腿上团着花粉钻进桶眼。场坝坎下有十几棵果树,最招眼的是一树将熟的樱桃,阳光里闪动着勾人的浅黄。

场坝望出去,天空干净地悬在树梢,疏淡的几块云,伸手就抓得到,阳光足赤,垴上的角角落落一片通透,成林的杉木、松树护着连片的一坡熟田。

嫂子招呼我们坐下,叙了烟茶,才站在场坝坎上喊,哎,回来哟,屋里来客哒。老赵在门口坡里远远地应了一声,来哒。随口的一喊一答,瞬间让我觉得,山锅垴,就是熟络的家园。

茶还没喝,杨班长就问嫂子,看你气色,身体恢复得快也,还在吃药吧,住院费自己出了多少?嫂子摇了摇头说,脑壳被揢得稀里糊涂,算不清账,七八万块,把房子卖了也负担不起。住院单据都在,您帮忙看哈,国家出了好多钱,我要晓得个数,吃木耳不能忘记树桩。说话间,进屋拿出个塑料袋,放在桌上。

杨班长拿出单据清点,我顺手拿过病历翻看起来。

嫂子病得真不轻。这是她2020年2月19日在民大医院的诊断记录:

“孙文珍,女,59岁,右侧额叶脑膜瘤术后九年,脑脊液鼻漏。开颅探查,颅骨切除术,脑脊液漏修补术。”

十年间,两次开颅手术,嫂子一家过往的甘难辛苦,便在这暖烘烘的坝子里,踉跄而来。

2010年是个好年成。老赵夫妻没出门打工,种了六亩百合,喂了五头胚猪。种百合要家底子厚,种子十二块一斤,加上覆膜和备肥,一亩的本钱少不得一千七八百块,赊不到借不到,现过现的买卖。种子办妥,整好田土,春雨里下了种,个把月后嫩芽子冒头,操劳的日子就来了。药材中数百合不好伺候,土疙瘩得一块块捶碎,底肥追肥都要农家肥,雨多了烂茎,晒过了枯叶,喜欢长虫还不能打农药,得泡陈年花椒水除虫,一天洒四五遍。忙到开挖的日子,大半年来,两口子的中饭多半都是在田头扒几口。

忙归忙,累归累,夏至过后三五天,百合花开,垴上一片花海,过路的人看到后,传得四处的人来看稀奇。真好看哦,上面一层玉色百合,挨地散开着还阳草金黄的碎花,恰似白云上缀了星星。那草才是赖田,顶欢喜长地垄沟里,薅草时扯了扔上乱石堆,晒得枯嘣嘣的,喝点雨水就活哒,不像鸡窝乱、鹅鹅肠之类的杂草,并不扯肥力,胖胖嘟嘟的样子蛮逗人看,后来也就随它长了。它的花期漫长,等到百合花开,是穿花衣碰到唱戏的——正好应了景。

上山看百合的人多,可把老赵累坏哒。人家大老远来,讨口茶喝,讨盆水洗把脸,总要招呼周全。有些人用水,不珍惜呢,像用自来水一样,一个人洗手也舀大半盆。不知道垴上的水金贵吗,半岩里挑一担,爬上岩要个把小时,肩膀上的衣服都磨起了毛边。老赵嘀咕几次,被嫂子拦住了,客走旺家门,垴上哪辈子这么闹热过,请还请不来呢。跟老赵商量,来年家里的田土都种百合,来看花的人要吃要喝要歇气,就开个农家乐,菜蔬园子里多,要哪样摘哪样,山场又宽绰,鸡啊、羊啊、猪啊多喂些,素的荤的都有,你打杂,我炒菜,来的人肚儿胀得溜溜圆,才有气力爬坡走岭。老赵说,想法是好,得先把水引进屋,把路搞通才行。

看花的人一路路来,嫂子把打花的日子往后推了一天又一天,舍不得下手。人家来看的是个乖,打早了别人看么子?可百合要打花,打迟了,肥力被花叶吃掉,坐果就不实沉。再说,花旺时打下来晒干,还能去药店卖几个钱。嫂子懂这个窍门,挨到看花的人稀疏了,才去田里打理,是真的喜客呢。

忙了田里,回屋还得喂五头胚猪,那群活宝不伺候好,垛圈板都要拱翻过来,割草剁草煮食得三个小时,一天到黑,不到星稀月沉挨不成床。迟睡,早起,体力透支,累到深秋,垴上的送脚风凉了,还阳草还碎花点点的,嫂子的头痛却一天比一天狠。去卫生室找医生拿了脉,说是劳累过度引起的,做活路没得日夜,是块毛铁也要损,人啊,心不要太强了。开了几样安神补脑的药丸,嘱咐她按时吃,还要多休息。服药半月后效果不大,本想去城里大医院检查,屋里实在抽不开身,就拖了下来。出门做事,箍根帕子在头上,疼痛才缓和些。遇到大变天,脑壳疼得要炸,舀盆凉水把头浸里面,冷麻木了,就不晓得疼,次数多了,冰水里浸也止不住疼。实在忍不住,就去给供在堂屋香案上的观音菩萨敬香磕头。神龛里的观音,和她熟了几十年,看着她嫁入赵家,做了母亲,奶着娃娃;看着她把公公婆婆送上了山;看着她早起晚归,糠猪养狗;看着她腰粗了,手糙了,脚步慢了;肯定也看到了她疼得变形的脸。据老人们说,雕这尊木观音,赵家祖上花了三担谷,有个病痛灾祸,焚香祈福,蛮灵验的。自从头痛上了身,烧香添烛,早拜晚拜,疼却止不住,么子事得罪了观音菩萨?她猜不透那高高在上又神秘的观音。

到百合开挖,一锄下去,翻起来的果一蔸足有三四两,第一天挖半亩收了七百多斤,背山下收购点去卖,均价划八块。揣着一叠新票子,两口子嘴巴笑到后颈窝去了。老赵说,百合卖完,你去好好检查哈身体,该抓药的抓药,该住院的住院。嫂子摇了摇头,头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还忍得住,难得有坨坨钱,晓得你要做大事。

正和嫂子聊,老赵回来了。他个子不高,赤脚蹬得地皮嘭嘭响,不多的几缕头发汗涔涔地盖住了前额。跟我们打过招呼,就轻言细语问嫂子,药吃没?蓝色的三片,白色的四片,小黄颗颗一片,记住哦,搞错不得,冰箱里有你喜欢吃的甜薄脆饼干,吃药后要嚼两块,空肚子胃着不住。

问得仔细,问得琐碎。嫂子连连点头,说,记得了,记得了,一天嘱神样的嘱,还记不得么,莫当我是个废人啰,你上坡半天,我把猪子牲口都安置好了。老赵加重语气说,你就好生将息哦,路都走不稳,还屋里外头转,病搞反复哒,一大帮人受拖,你还不信我么,住院那么久,田没荒地没闲,几头月猪儿,长百多斤了呢。

嘱咐了嫂子一番,才回头和我们谈白。唉,这病磨了她十年,要是起病就去医院检查,也吃不到这么大亏。早问晚也问,到底身体哪门样,她只说扛得住,得空了再去看医生。活路一季赶一季,春忙耕,夏忙薅,秋天忙的开仓门,冬天还要打个树圪兜,哪有个消闲的时候。只怪我一门心思想修公路,没料到她病得那么沉重,以前吃饭还添碗,自从喊头疼,吃东西就走哈过场,肥肥胖胖一个人,瘦成了风车架子,走路都打撇脚。

一说起修公路,老赵嗓门亮了。他讲了两件往事,一个大男人,讲得泪花旋。

那年种烟叶,垴上地肥土厚,烤烟长得齐头高,叶片比蒲扇还大,就是太耗肥料。十一亩烤烟,两季追肥,要两千多斤商品肥,全靠从山下一袋袋背上来。白天事多,只好打起电筒趁夜背,八十斤的袋子,两口子一趟能背三包,往返要三个多小时。有晚背第二趟快爬到山顶了,天上雷公火闪,一场大雨泼下来,林子里躲也躲不住,袋里的复混肥泡成了糨糊,哪还有用?哗哗雨声里,嫂子趴在背篓上伤心地哭。老赵也不劝,拿打杵戳着青天骂,狗日的,你早不下晚不下,硬要这时候下,不要人活吗?

没等烟叶卖完,老赵就找龙娃儿打听,村里有没打算修路上山。龙娃儿说,有点资金要先修通组的路,到户的路,还要往后排,若想自己修,国家有三材费补贴,我抽空帮您测线路。老赵点了点头,闷声闷气地说,村里的难处我也晓得,哪家不想把路搞通,仓里就那么多粮,你撮一升,他舀一斗,不经事的。唉,年轻时不怕山高路险,有的是气力爬,如时年纪慢慢大,肩挑背驮、上坡下岭硬是奈不活了。龙娃儿说,修路是好事,您可要算好账,往垴上去都是啃不动的老岩,坡度又大,请挖机、买耗材,人工还不算,没得十几万怕是下不来,您一年能挣多少呢,搞不好几年的血汗钱都要搭进去,是不是再等等,往后的扶持政策会越来越好的。

屋漏等雨停,灶塌吃生米,那是懒人子搞的事,爹妈老汉没有这么教过我!等到几时去呢,几代人当驮马,脚板都压平了。望着鸡肠子一样的盘山路,望着腾云起雾的垴上,老赵牙齿咬得咯咯响。

而卖肥猪的遭遇,让老赵下了狠心,百事不搞先修路。嫂子发病那年,家里喂的肥猪肯吃肯长,到冬月初,小的一头也快三百斤了。五头肥猪,筹划着先卖一头。下山的路又陡又窄,两口子把肥猪往山下赶,赶到悬处它就不肯走了,前脚死死蹬着,树条子抽急了还往回跑。只得又赶回家,找了三个帮忙的,一绳子捆了肥猪的四蹄,穿木杠子往山下抬。一身臭汗抬下山,到八里路外的茅田收购点,做猪生意的人过秤,发现肥猪的脚别断了,不肯收。好话说了一箩筐,还答应少价钱,硬是不收。还能怎样呢,人家买猪的也不是买了就杀,要喂起等市场的,站都站不稳,怎么喂呢。搬起石头打不到天,眼看月亮起来了,只得往回抬。妈呀,壁陡的五里上坡,脚板宽的路,背一二十斤都吃力,抬三百斤的活物,整死人呢。遇到转角路,四个人排不开,只能两个人打对抬,腰杆都压塌了。抬到半山腰,月亮落了坳,累得话都不想说,恨不得把那畜生扔崖下去。喂它把桶把都摸滑了,哪门舍得扔。帮忙的人好呢,倒拿话宽慰,几个大男人能被一头猪困死吗。叫起号子往上抬,到场坝,人和猪都软成了稀泥巴。

歇到撒亮口,老赵干脆喊来杀猪佬,把那肥猪宰了,大酒大席请坡上岩下的人吃杀猪饭。敬酒的时候,老赵倒了半碗苞谷酒,起身对大伙儿说,我赵业轩一家是不是好吃懒做,各位乡亲看了几十年,应该看得明白。赵家住垴上五代人了,不偷不抢不骗,也没耷起眼皮拿个破碗走千家,活到今天,我要感谢菩萨给了一碗饱饭吃,再困难的日子屋里还有碗压仓米。可现在不修路是活不安生了,请大家来,是做个见证,这辈子不把路搞通,我就跟猪狗一样,四蹄四爪落地走!话音没落,平常不爱作声的老姚跟着站起来,举起酒杯喊,老赵,我们想一处了,修吧,出钱出力算我一份,公路不通,整的不止你一家人。

酒杯和酒碗,撞得咣当响,两只结满茧疤的手,在热腾腾的饭桌中间,扣在一起。

开工的日子在腊月二十四。两家人,四个劳力,扛四把挖锄,挑四挑撮箕,走进了一山飞雪。那天是农历的小年,垴上三声开工炮响,盖住了瓦屋桥过节的鞭炮声。

真开工了呢!团小年的龙娃儿和一桌客人都跑出门,循声往垴上望。有人夸老赵,王屋山有愚公,山锅垴要出个赵公了。也有的说他不会划算,那是一两个钱修得通的吗,修路的钱在坝子里可以修栋好房子了。说这话的遭到了众人讥笑,瓦屋桥啥门出个没志气的,搬下来没田没土,吃河水吗?垴上那地谁舍得甩,种一季吃三年,路搞通了,神仙日子哦。龙娃儿没吭声,回屋对媳妇说,忙年的事交你了,明早我就上山,帮不到大忙,鼓个气也好。

次日龙娃儿起来得早,踏雪到垴上,早有十几个乡亲到了,挖的挖,挑的挑,抬的抬,场面跟搞大集体差不多。人心齐,老岩移,龙娃儿想,这么干,通垴上的路有指望了。

开年初三干到十五,一条便道劈出来,挖机上了悬崖。有这个大家伙下力,到春播前,毛路能开出一公里多。嫂子每天要去工地送饭送水,跑下跑上耽搁人,索性在岩壳下搭个棚,搬来柴米油盐,锅盆碗盏,砌起泥灶,炖腊肉的香味就飘下了河。五个大肥猪的腊肉,过年吃了几块,剩的千把斤,够工地吃几个月了。开山劈石,要的是气力,油水薄了不行。成天上十个人要吃要喝,家里一堆的事还要做出来,嫂子两头跑,累得身子骨空了,像一根被蚂蚁啃了的树,一阵微风过,也要抖半天。二月初二的中午,正往桌上端菜,盘子还没放稳,人就摇摇晃晃往后倒,龙娃儿手脚快,扶住了,连喊几声,嫂子已作不得声。

大伙儿背着跑下山,拦车送到州医院,急救半日,人终于醒复。满头大汗的主治医生在病房外埋怨老赵,我也是从农村苦出来的,晓得挣几个钱难,舍不得把钱丢医院。那得看是什么病啊,脑壳出了问题是好玩的吗,拖到现在才来,不是她经得起磨,换个人哪挨得到今天。

手术那天,喊家属签字。护士说有这危险那风险,老赵紧张得把签字笔捏出了汗。望着嫂子被推进了手术室,老赵坐在家属等待区,眼睛都不敢眨,直盯着显示屏上不停跑动的“手术中”几个字,心里乱糟糟的,横七竖八的想法,一个个冒了出来。一会儿想到她的苦,嫁进赵家门就操劳了几十年,硬是累出来一身病。一会儿想到了堂屋里供的菩萨,那是救苦救难的观音,一定会保佑她安好,这个家,出不起事啊。

连日操心劳累,老赵在椅子上眯着了。还做了个怪梦,梦见自己守在手术台边,看到医生拿亮晃晃的手术刀从嫂子脑壳里取出来的不是瘤子,是蔸还阳草,长得活冒鲜鲜的,医生拿刀子割啊割,割了一蔸又冒出一蔸。

醒来看到手术室的门还紧闭着,两个女儿靠在窗边小声说话。时间,过去五个多小时了。他不敢给女儿们说这个怪梦,自己一遍一遍想,梦到还阳草是么子意思。这药草,田里多得是,薅草锄地哪天不扯几蔸扔了。垴上求医就药不方便,有个小病痛,全靠扯几味草药回来,或煎服或外敷,三两天就好模生生的。若是外伤,非得还阳草不可。那草没别的,就是命长,粘点泥巴就生根,大太阳下晒不死,大水泡起不烂根。这么想,是个好梦。

神情恍惚中又等了一个多小时,手术室的门开了。医护人员推着挂满瓶瓶罐罐的担架出来,主刀医生望着他,柔和地点了点头。老赵明白,嫂子挺住了。

我听得大汗直冒。

唉,老天搓磨人呢!老赵长长地吐了口气。

路,不得不停修了。嫂子进院四十几天,不算跑来跑去的开销,医药费就要六万七千多。那时候农合报销的比例低,又是在州里医院做的大手术,卖百合的六万多块钱,修路支了三万多,剩下的不够药费。两个姑娘从沿海赶回来,打工省下的万把块钱交了,还差万多块。把圈里的几头胚猪卖了,又问亲友借了些,才办了出院手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