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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铁是这样炼成的 ——红雨《铁骨金魂》读札
来源:文艺报 | 徐舒桐  2020年11月23日08:52

中国文学传统中,有辛弃疾的“男儿到死心如铁”,也有毛泽东的“雄关漫道真如铁”之将“铁”这一意象与在艰辛中前进的20世纪中国革命历史结合起来。身处今日,如何回望、展现这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如何通过对读者内心的打动建构起历史和当下的关联,进而让“铁”的道德品格及其能量熔铸进现实,是摆在文学创作者面前的挑战。杨凤山、邓伟、彭红以英模人物朱彦夫的人生为素材,用笔名“红雨”于2019年发表于时空小说网的传记体长篇网络小说《铁骨金魂》,正以从抗日战争至当下的漫长历史跨度、宏大时代背景描绘了一位百折不挠、忠于祖国、心系人民的战斗英雄的成长史、奋斗史、奉献史,为国人优秀代表“初心”的再现和“铁骨”的传承提供了一个范本。

从新闻报道到网络文学

杨凤山开始讲述朱彦夫的故事,起初并非以文学创作的形式。如小说后记中提及:“早在1997年,杨凤山与他人合作的长篇通讯《今生无悔》就覆盖了中央和省市各大报纸,朱彦夫的事迹已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在走近朱彦夫的22年间,杨凤山及团队还曾出版了《当代保尔朱彦夫》《时代楷模朱彦夫》等系列作品。朱彦夫的传奇经历贯穿了新中国历史的若干阶段,且涉及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想要详尽、准确、恰如其分地表现,不经调查研究绝不可能完成。

与通讯体裁相比,传记体小说不仅要求细节的可信度,更要求艺术的感染力。耗时如此之长的打磨,正体现着作者的执著、严谨与匠心。毫无疑问,在这一系列作品中,《铁骨金魂》是在史料上更为可靠且在艺术手法上更为成熟的一部。值得一提的是,伴随几十年间社会发展、科技进步、文学与传媒关系的新变,杨凤山及团队也在进行着朱彦夫故事传播媒介的更新,首次涉足网络小说创作便是一例。借由这种对于老作家来说并不熟悉的形式,朱彦夫的经历及精神得以走进更多年轻读者的内心。尽管尚存在着一些局限,但仍是一次填补我国网络小说题材空白的颇为可贵的创作尝试。

作为传记体小说,《铁骨金魂》叙事最突出的特点即是对历史细节的还原。在叙述兖州一役的重要性、抗美援朝战争爆发的背景及合作化运动展开的过程中,作者将大段历史资料植入行文之中,不仅体现了对史实的尊重,更使所有彰显人物形象的细节得以在足够可信的背景下被凸显出来。文章中,作者并没有让“史”的可信性盖过“文”的可读性。朱彦夫从14岁参军到朝鲜归来参与的多次战役中,只有解放战争中的兖州一役和抗美援朝战争二五〇高地一战被详写,二者分别是令朱彦夫成长并走向战斗生涯高峰的战役,从中不难看出作者剪裁的用意。两场战役的叙述重点又有不同。兖州一役凸显攻破工事的困难,高地一役则用对恶劣自然环境的描写贯穿其间。

杨凤山及团队在处理历史素材过程中添加的文学想象,亦体现在富有人情味的细节上。如放羊姑娘送朱彦夫参军时唱的山歌“叫哥哥大步走你莫呀回头/扛钢枪打豺狼替亲人报呀报冤仇”,再如朱彦夫刚刚进入部队帮连长及指导员捉虱子的带有趣味的瞬间……来自乡野深处的民间力量与艰苦生活中的温情展现,使叙事节奏疏密相间,英雄形象不至流于枯燥、平面、空洞,也暗合着朱彦夫精神与百姓生活之间的渊源,让读者对孕育“铁骨金魂”的土地有了更深入的感性了解。

“中国保尔”的“骨”与“魂”

《铁骨金魂》第十四章这样描写在高地战役中失去双手和双脚的朱彦夫在病床上尽全力阅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场景:“这页内容终于看完了,他用右胳膊压着书的右半部,然后用左边的断臂推动书的左半部,可是推来推去,不是一次推起好几页,就是肉头的截面在书上干滑,根本无法掀起那薄薄的一页纸来。……忽然,他想到了自己的嘴,就勾下脑袋用双唇覆在书角上,两唇轻轻一和,很轻松地将书纸夹在唇间,再拧着脖子配合双臂,终于将页面翻了过来,就在他大喜之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把所有的精力集中到翻书上,竟然将戴在眼睛上的眼镜给掉在了地上,没有眼镜,翻开的书也无法看清,气得他挥起双臂直打自己的头,这一打不打紧,臂下的书又合上了。”

这一颇具代表性的细节,浓缩着遭遇残疾后一度想要轻生的朱彦夫重新寻找自我的过程,而“阅读”这一动作正是肉身(“骨”)与精神(“魂”)的双重历练。与此同时,“阅读”的过程也意味着正在成长的“英模”朱彦夫和业已成为典范的“英模”保尔的精神遇合。在此之后,在反复出现的各种困难面前,正是保尔给予了朱彦夫鼓舞与支持。

杨凤山团队此前的作品曾以“中国保尔”为朱彦夫的传奇人生命名,的确,读者可以从两部小说的情节中找到诸多相似之处。就连朱彦夫的初恋姜小燕身上,也能找到冬妮娅的影子:她们有相似的商人家庭出身,与主人公同样因“英雄救美”而相识,甚至同样因个人情感与革命需要冲突而分开。远隔万里、前后逾数十年的巧合正说明着变革时代人物命运的普遍性。小说告诉人们,是历史的呼唤使人物不得不走向相似的道路,“保尔”的精神乃至经历皆无国界,更非创作者的虚构。

在“保尔”二字前冠以“中国”,并非仅是地域差异的标识。朱彦夫诞生又最终回归的沂源县张家庄,并不是保尔·柯察金的舍佩托夫卡,“中国保尔”的生命跨度也超过了保尔的两倍。“中国保尔”需要面对的历史处境、承担的历史使命也与柯察金相当不同。姜小燕的爱情短暂地发生在大都市的象征——上海,而朱彦夫更多的生命则投入到了沂蒙山区农村的建设之中,这也让《铁骨金魂》因主人公的丰富经历而兼具了“革命历史小说”和“农村题材小说”的特质。前文已经论及,朱彦夫的“骨”与“魂”脱胎于民间独具的“乡野精神”,而“乡野精神”与现代秩序的整合则是由诸多班长、政委形象的引领才可完成:来自土地的蛮劲化为满足革命或建设需要的力量与智慧,才是“铁骨金魂”的完成形态。值得注意的问题是:如何让朱彦夫饱经磨炼而具备的现代品格重新传回孕育他的“乡野”?对这一问题的回答,是小说对朱彦夫重回张家庄之后之行动刻画的核心立意所在,也注定了这位“保尔”身上不可替代的“中国性”。

1950年代起直至新时期来临,从战斗英雄化身村委书记的朱彦夫的经历,正是曲折探索时期尽职尽责、为民众奉献的基层领导生命经历之缩影,他取得的成绩亦是农村面貌变迁的历史见证。《铁骨金魂》着眼于乡村建设不同于硝烟弥漫的战场的特殊性,将描摹深入到朱彦夫工作的方方面面:力排众议、从零学起建图书室、开夜校,拖残躯实地考察修水利、植树林。一度受村民误解的朱彦夫的每一个作为,都记载着现代知识与技术向中国广袤腹地传播、惠及大众的艰辛过程。叙及个别瞒报、虚报产量及摆官僚架子的地方官员时,小说并未回避,而是直接地予以暴露。每次紧张的冲突都衬托出朱彦夫坚守底线、敢做敢言的品质,无不使蕴含在“中国保尔”的“骨”与“魂”之中的启示意义更加丰富与深刻。

在历史与未来之间

“让历史告诉未来”是《铁骨金魂》第三部的标题,这也集中显现了杨凤山及其团队创作这部小说时进入历史的姿态。书写历史的动机直接关系到历史叙事的方方面面,在历史面前若失去了作者自己应有的“身位”,则将拉远自身与历史的距离,甚至导致历史的“景观化”甚至“虚无化”。正由于对“未来”召唤的感知,小说才能够将历史的叙述化为改变“当下”的动力、化为时间长河上的桥梁。在充满激情的笔触的渲染下,朱彦夫的一幕幕经历不仅是被复刻了的过去,更展现了其作为起点的意义。真正的“铁骨金魂”之传递,需要作家数十年的努力,亦有赖于全体读者的努力。

小说结尾,退休以后的朱彦夫用卧床写作回忆录的方式继续着前行的脚步,到老不改“倔脾气”的他将“书写”视为一种“燃烧”。“书写”和“作战”“建设”一样,构成了“铁骨金魂”走出部队、走出张家庄,面向更多人发挥其力量的方式。而杨凤山及团队对朱彦夫事迹的每一次“再书写”,都是与小说文本的相互映衬,也让朱彦夫的影响在更为广阔的空间内得以延续。《当代保尔朱彦夫》一书问世时,现代文学研究专家牛运清曾致信杨凤山,称赞这本“朴实感人”的书兼具“现实意义和审美价值”,“令人聆听峥嵘岁月的壮美回声”。这一评价显然也适用于《铁骨金魂》。中国面临的社会转型尚在进行,朱彦夫曾经面临的具体环境、处理的具体任务或许已经改变,但其生命历程中每个节点所面临的精神抉择与挑战仍在许许多多的个体身上重演。经由艺术加工,过去与当下的差异不再是阅读的障碍,而成为了魅力的源泉。小说的收获使人相信英模人物的题材仍待开采,对每一位革命历史中以其人格及贡献被铭记的“朱彦夫们”的书写必将继续。个人与集体利益的冲突,意志在现实面前经受的考验,文学永恒主题的旋律在《铁骨金魂》中奏响,“书写”过程展现的是来源于历史而超越历史的价值力量。

新世纪已过去了20年,长篇小说创作数量的增长与质量上的普遍提升并不相称,这已成为不少评论家的共识。在网络小说这一产出庞大的新领域,偏重幻想的题材占据了相当大的部分,这或许与作家群身份构成的相对单一有关,而其中泛滥的雷同化作品不是强化了“历史”与“未来”的联系,而是让“当下”本身也变得模糊。因此,面对来自社会各阶层、各年龄段的读者群体日益增长的需求,网络文学这一园地尚未得到充分的开垦,创作亟待新的血液的输入。不可否认的是,《铁骨金魂》也存在着一些缺陷和不足,小说的文学性稍有欠缺,体现在语言有时粗糙平淡,情节设置和人物性格转变方面稍显刻意和生硬,对于次要人物的刻画有时流于脸谱化等。但瑕不掩瑜,《铁骨金魂》的诞生正标示着网络文学扎根历史、扎根现实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