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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畔的盛宴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9期  | 姚茂椿  2020年09月23日12:24

火铺上的美味年

“过年啦,穿干净衣服喽。”姨婆拉着赖床不起的我,起来穿衣。

实在太冷,即使是充满诱惑的过年,我也不肯从还算暖和的床上起来。姨婆见光靠劝说没用,只好去火铺上把小小的烘笼装上火子,拿到床前,给我把衣裤烘热。笑眯眯的姨婆一边给我穿衣,一边轻言细语讲过年的吉语,哄我听话。快速穿好衣裤,我就站不稳似的跑,坐上火铺伸手伸脚,朝火塘向火,接着在老人的注目下大口小口地吃饭。

姨婆是外婆的姐姐,是我牙牙学语时陪伴我最多的老人。父母上班种田忙碌早出晚归,年近八十的姨婆带着我,在她家的木楼里,吃饭睡觉玩耍。在我并不清晰的印象里,每天生活里的事情,都是姨婆做的,她从天亮到天黑要做许多事情,姨公什么也不做,对我也不管。于我而言,一天去了一天又来了,都是重复的起床吃饭玩耍。姨婆从帮我穿衣起床开始,都是不断的叮咛,慢点起,慢点走,莫滚倒啦。从三四岁知道过年的时候起,我就知道平常日子的重复没一点味道。我喜欢过年,喜欢过年时在姨婆家火铺上人多的热闹和香甜的吃食。

过年的时候,姨婆家的火铺就像会变魔术似的,把贫瘠的日子打扮得有滋有味、有声有色。过年了,平常空空荡荡的火铺,突然丰富不少,多了一些色彩。打糍粑是第一个高潮。姨婆把糯米泡好洗好,到时候放入灶锅的甑子,烧起红彤彤的大火,一些香味就开始在屋内飘荡。大舅满舅或哪个年轻邻居乐呵呵帮忙来了,他们抬来沉重的粑槽,洗得干干净净。糯米蒸熟,姨婆捏一个小小的糯饭坨给我,才装一大盆送到堂屋去打。我吃着香喷喷的糯饭,在门边看大人你一槌我一槌地捶打糍粑。哐,哐,声音根据力气大小有轻有重。打粑的木槌子先是在扬起时沾一些糯米,渐渐地,每一次上拉都会扯起一长条的糯粑。姨婆外婆我妈她们早将干净木板铺好,擦上清油,等着把打好的糯粑做成一个个小糍粑。粑做好后,我妈问,放哪里?姨婆毫不犹豫地说:“老芳,矮码点,莫压坏了不好看,轻轻放火铺里头。”这时候的火铺,红的白的,一排排一层层,立体的图画般非常好看。一粒粒细米变成好看的圆粑,一个个老人就像魔术师,让火铺香了,也让我的梦香了。

等晾干的糍粑收进房里,一两天后,第二波过年的快乐又将到来。这一次是朗粉,没有打粑时响彻木楼的捶打声,但香味更加浓郁。朗粉准备要早,米的浸泡自不待说,磨米浆才是最花工夫最难的。姨公反正不帮忙,姨婆也推不动磨子。我对屋后的石磨很感兴趣,这里摸那里看,做不得反而碍事。我的爹妈会来帮忙,姨婆从不催他们的速度,反而拖声拖气地说:“老祥,调羹多舀点,磨得太细,一天都磨不完。”我爹忙讲:“磨细点,老人家才好吃。”我妈也在边上讲,磨慢点,磨细的粉才好吃。就这样,半盆米要花大半天才能磨好。他们在灶锅朗粉时,也是我所期待的。腾腾烈火,蒸发嘭嘭响的水蒸气,灶锅里第一片米粉出来,香得难以形容。趁热,姨婆撕开几片,先递给我一片,大家一起尝鲜。随着米粉一片片出锅,火铺边堂屋里撑起竹竿,晾起一排排像纸一样白的粉,像小学校的作业和图画展览,呈现小小的壮观。现在家乡米粉名气不断增大,味道比起外面名气大的米粉品牌,也毫不逊色,只是加工太费工夫。近年在长沙出差,我时常吃碗米粉,既是忆旧,又为肠胃解馋,虽臊子讲究多了,却吃不出当年的味道。

姨婆家不喂猪,没有年猪杀,火铺炕上熏腊肉的场景同样令人兴奋。年前,她的某个女儿会送来自家的猪肉,或拿钱托人买来猪肉,一块块腰方肉肥瘦相间,在食物匮乏的年代,是特别诱人的。那时有的人家过年也舍不得吃肉,尽量整整齐齐地挂在炕上,赢得人家的羡慕,以满足并不怎样的自尊心虚荣心,博取眼球,以作外人面前的谈资。为了家里的肥年猪,我上学后也参与过喂猪的琐事,放学后提个竹篮,去田坎溪边打猪菜洗菜,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砍猪菜。姨婆家的火铺又高又大,寒冷的家里整天烧火,炕腊肉是顺理成章,万事俱备。在悬挂她家为数不多的猪肉后,往往还有不少的空间,我家要炕的猪肉,周边商店供销社职工要炕的肉,就纷纷环绕在姨婆家的猪肉边。当年人们进一个人家,看他家这年如何,家境是否殷实,家人勤不勤快,过年期间看看炕就行了。平常不太走动的人凡来我姨婆家,除了一个惊叹的“些俩”,就是几个羡慕的“啧啧”,望着炕的眼睛久久不愿离开。

过年的日子里,火铺上会来许多熟悉的和不熟的人,有大人也有小孩。寨子里的老人来烤火聊天的增多,他们与姨公伸着根长烟杆,吧嗒吧嗒地抽旱烟。有的老公公穿得少,口水滴得好长,把火塘的火子往脚边刨,还是喊冷。有的讲一些不着边际的话,给我的印象是他们为了烤火而来。姨公姨婆对来人很高兴也很客气,有时也准备一些吃的,烤火时候填填肚子,驱饥散寒。

火铺上来亲戚是最令人期待的,对他们的到来,姨公姨婆喜笑颜开。年三十夜到来前,若姨婆的女儿们不来辞旧年,她就在新年初二开始,一次次听堂屋外的脚步声。每一次堂屋门响,她都会下火铺去迎接。其实她也知道,女儿一天中大约什么时候可到,外甥们老远的喊声也会提醒她,但她就是乐此不疲地迎接。

火铺上过年来客,我觉得有味了许多,小孩子的天性刚好有个释放的机会,这是个有一点点“疯”的热闹的机会。在我幼稚的眼睛里,亲人们一个个非常可爱。我的另一个小心思,是随着客人们的到来会有好吃的。客人不是空手进屋,生活再困难的,也少不了一小块肉和几个糍粑。姨公姨婆笑容满面,姨公陪来人在火铺上说话,什么都不做,还指挥姨婆做这做那,分明是一个懒惰的老人。姨婆顾着带我,还要忙里忙外。平时他们的饮用水基本是我父母去小河里挑,用得多的时候,姨婆拿个小桶去河里提,这个时候我才成了姨公的关照对象。姨婆在火铺边忙着厨房里的一切,魔术似的做出一大锅肉香满屋的待客饭菜。姨婆在贵州的女儿女婿外甥来,从来都是非常热闹,说话的热情和笑声,隔几栋屋都听得见。姨婆的外甥参军后很有出息,他们很喜欢他,我也很羡慕他,他多年后转业在凯里工作。虽然过年很好玩,但没有儿子的姨婆他们的过年三十夜饭,有点冷清,有些年是老两口自己吃的。女儿们要在男方家团年,我父母请他们团年,他们迷信,尤其是来自贡溪的姨公不愿意到我家吃。我先陪他们过年,再回几十米外的自家屋里吃团年饭。大年初一,我去他们门口喊:“姨公姨婆,拜年喽。”他们给我讲些吉祥话,会给我几个糖吃。

在火铺上,我的好奇心是慢慢出现的。整天与老人在一起,一天到晚都是些老话现事,渐渐地让我感到没意思,不好玩。姨婆的外甥在部队时过年没有回来过,他回凯里工作后,过年都会来扶罗看外婆。这个表哥与我岁数差距太大,我们不可能有共同语言。他有时逗我玩,让大家开心。我却要问解放军的事,什么打仗、英雄,什么坦克飞机大炮,不知他当时给我说了些什么,吹不吹牛。姨婆他们说到他时,自豪得很。我喜欢手枪,他就给我讲手枪。那段时间,在姨婆黑黑的卧室房子里,我进出都要把手比成手枪的样子,给自己壮胆。那表哥的天柱话,听起来比我们扶罗话好听,他嗓子大,姨公姨婆听清楚了,与我一起增了见识。在汞矿的姨妈来拜年,我就喜欢问点工作方面的事。湘黔铁路从汞矿门口经过,我有时缠着他们问,火车是不是有一车的火,是大是小是长是短,尤其讲到那个铁轨,是不是铁做的鬼,越说越怕。与他们讲话,如果夜比较晚了,我不敢上床睡觉。

夜晚寂静的时候,火铺上的年味往往正浓。夜一黑,我就对黑暗中的一切感到害怕,因为火光人声,火铺成了我的心灵岛、安全地,成了我抵御鬼怪的依赖。过年的火很旺,大人们有着说不完的话,他们却催我去睡觉,我不去。他们有时说,没得什么好吃的了,我对吃不置可否。看我强打精神,问我:“想吃甜酒糍粑不?”我本来吃不了不想吃,也点头,生怕他们把我放到黑咕隆咚的房间床上去。甜酒煮好,我一口都没有吃,已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姨婆的女儿女婿和外甥中几人有工作,他们过年的日子在小街上是令人羡慕的。整天不离火铺的姨公姨婆,从外观上看,他们此时已很苍老,但仍看得出他们年轻时候的帅气和美丽。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生活气息,早已经没有了泥巴汗水的味道。他们是小街上最早使用一些小县城生活用具的人,他们最先吃过外面的糖果。等姨婆在贵州的妹妹一家来拜年,快乐的过年便慢慢拉下帷幕。一般而言,好吃的慢慢少了,人们要开始一年的劳动生产了。而姨公姨婆火铺上的魔术并没有结束,他们时不时会拿出一个水果糖,一小片饼子糖,给我逗乐,一起开心。有时姨公悄悄藏点好吃的,不让我看见,也不让姨婆知道,姨婆知道后也不说他,只把自己手中的部分留给我吃。

火铺上香甜的年味,在我偶尔的回味中,一直延续了很长时间。

酸甜坛子

父亲他们供销社日杂用品柜卖的坛子,大小不一,粗糙却都一样,刺手感觉明显。他们摆挂柜台墙上的日用杂货,不怎么醒目,而水泥地上,坛口大张的、抿嘴盖着盖子的坛子,四散排开,不蛮整齐,显眼,很有意思。赶场天,乡民们抠出皱巴巴的纸币,买去装甜酒米酒,装酸水酸菜。

我家堂屋进厨房的过道,贴靠板壁的几个坛子,是先后从供销社买的。大的三十多厘米高,矮的也有二十几厘米,有的用了好些年。客人进屋,在光线不好的过道难以发现它们,但它们却常给我家的生活带来一些惊喜。

高考后一个炎热中午,我做农活回家,劳累的肌肉刚放松,门外传来熟悉叫声。一位老师从门口经过,关心我的前途,一见就问是否接到录取通知书。老师们和我自己觉得考上没问题,但等待时心里的不踏实,像猫抓过老鼠的地方一样乱。

我把老师请进屋,父母不在家,没有提前准备,不知道怎样招待。我拿父亲的茶杯给老师泡了一杯茶,眼睛刚好望向过道。好了,那些坛子可以应急。

母亲在农忙双抢(抢收抢种)前做了半坛甜酒,我头几天打谷回家吃了一碗,顿感沁甜舒爽。上好的糯米,做工精细,甜酒给人清心甜蜜的感受。我小心揭开坛盖,一勺勺舀了大半碗,给老师泡上。凉水甜酒,正好解渴饱肚。

家里坛子用时较长的,是两个酸菜坛子,一个是水坛子,一个是干坛子。酸水坛子的年纪可能比我还大。我稍懂事时注意到,外婆身体不舒服时会从下边街上来,用勺子舀一碗酸汤水,像吃糖水一样享受地喝下。老人们说过,老酸汤水可以治一些病。舅公年纪不小,在生产队天天做体力活,他来我家几乎从不喝酒,很累那天只要一碗酸汤水,就露出舒服的笑容。怪不得人们说,三天不吃酸,走路打佬窜(趔趄)。言下之意是没有力气,连走路都会摔倒。我嫌那水太酸,只对泡在酸水里的东西感点兴趣。有时吃饭没菜,我掀开坛盖,用筷子从酸水里夹出下饭菜来。坛子里,竟被母亲像种地一样耕耘,品种四季翻新,汤色微黄,韵味悠长。手上的筷子变魔术一样,把母亲先后放入的一些美味,请了出来。在我们自留地的出产里,进入酸水坛的有萝卜条白菜梗、长豇豆菜辣椒、圆藠头芋荷杆,某年还放过大菜梗嫩黄瓜。有的菜夹出来就可以上桌,有的用来炒菜配菜。长豇豆切短加辣椒炒,或者直接作油茶的佐料,酸脆爽口,开胃下饭。

干的酸坛子其实不是真干,里面还是有一些酸水的,只是没有达到盖住东西的程度。这干坛子里面常年装的是酸辣椒。在新鲜辣椒上市时,母亲会在菜地把辣椒摘来,父亲有时还在市场上买些。一色的红辣椒,微微弯曲,光滑漂亮。择好,洗净,晾干,就可以放入木盆剁碎。剁辣椒之前的事情,母亲做得多些,父亲下乡回来后,洗好木盆,再在昏暗的灯光下剁碎辣椒。我有时好新鲜,从他们手上抢过铡刀。几个几个地放入,几个几个地剁,手提小小的铡刀往下剁,力气要适中。哆哆哆的声音很好听,快慢由着心情。辣椒没剁几个,就有一股辛辣的气味直往上冲,刺激鼻腔,眼睛不由自主地想要流泪。制作的过程很刺激,一股辣味伴随始终。平时在剁辣椒里放一些生姜,可以说是上佳的绝配。姜生吃不被推崇,但在剁辣椒里腌过,味道从单一型变成复合型,口感丰富了起来。淋雨受寒,几块辣椒姜会驱走湿气,提升阳热,舒服得打个喷嚏也是幸福。

那年有亲友听说我收到学校录取通知书,主动上门祝贺,条件不好的,说声贺喜,有的留下了自产的大米或小菜。条件稍好些的,递个块把钱。父母在我上学前请他们吃饭,酸坛子里的东西发挥了作用。父亲与同事晚上在皂溪捉了不少鱼,家里养了鸭子,在市场上买几斤肉,还算蛮丰盛的。那天的鱼味道很香,虽无醋无酱油,父亲用甜酒剁椒做了油炸水煮。猪肉有用酸豆角炒的,下酒开胃。

客人把祝词讲了,便与父亲喝米酒。围着架起来的圆桌,他们高声地互相劝酒,有时一小口,有时大半杯,有时一口干,不觉酒至半酣。忽然,门口传来敲门声和嘿嘿的笑声。母亲放下碗筷喊,哪个客,快进屋。门外笑声依旧,母亲猜到是谁,马上开门去迎。

哑巴见狗不肯进屋,在堂屋咿咿呀呀,笑容可以用灿烂来形容。以前他从门外经过,家里人给他些吃的,哪怕是酸菜拌饭,他也会千恩万谢。今天他进了堂屋,母亲说什么也要拉他进屋一起吃。见狗死活不肯,客人同情这单身,也知他有自己的讲究,都说算了算了。母亲只好装满一海碗饭菜,不夹酸菜,多拈点肉,由他在外面吃。

小插曲一过,客人更加尽兴,最终有两位醉意蒙眬。他们的酒话好像比开始讲的精彩多了,语词之间尽是甜酒的味道。这时月亮已经又圆又亮了,他们谢过我家的住宿挽留,执意回家。母亲见状,马上找来干净的碗,打开了酸水坛子。这下又热闹了,醉酒的要喝,没醉的也要喝,一下子坛子浅了不少。喝了酸汤,客气话没讲多少,人们清醒了好多。好在他们回去是整天没什么车行走的马路,才放心让他们出门。

干酸坛子真正干的,家里也有一个,只是我从来没有翻弄过。老人们将半个人高的大青菜,洗净晒干,切得细细的,把坛子装满。这就是平常炒酸菜打酸汤的主角了,在冬季旱季没有菜吃的时候,显得尤为珍贵。那些年主人家招待亲友,上酸菜是小气或不客气的,这个坛子日常便不被看重。

一人在家时,我经常会听见几个坛子嗤嗤丝丝的声音,有的短暂,有的低沉。我在听的过程中揣摩,好像能够猜出个一二,有的坛空了,有的水少了。我有时会舀小半瓢干净水,学着母亲的样子,往坛沿即将干涸的水槽,无声地注入。望着那一线清亮亮的泉水,我心中涌出的是甜酒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