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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东去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9期  | 冶生福  2020年09月23日12:18

1

1936年的腊月,天气清冷清冷的。地上的积雪还没有化,远处的山披着雪衣雪帽,半山上的树木上挂满雪松。天好像是被雪一把把地擦亮了,瓦蓝瓦蓝的,是那种一揭天就能让人看到什么的蓝色。几只鸽子缩着头在房檐上挤挤挨挨地站着。房顶上,院子里的雪全被铲到了花园里,把那些丁香花、干树牡丹、樱桃什么的全裹在雪被里。哈木宰还在花院里堆了一个雪人。

铁匠爷早早地套起了马车。马车上铺好了毡。铁匠阿奶收拾得干干散散的,又让赛力麦收拾好了。可是不见哈木宰,哈木宰和人去麦场上踢毽子去了。

赛力麦就到麦场上找哈木宰。到麦场上时,哈木宰正在踢毽子。稍等了一会儿,只见哈木宰做得完完整整的,先是踢,接着跳、窝、蹲、肘、扛、盘、顶……

哈木宰没好气地跟着赛力麦回了家。哈木宰在前面,赛力麦跟在后面。

回到家后,铁匠爷对哈木宰说:“今天你赶车,我们进个城,看个病走!”

哈木宰做了一个鬼脸,赛力麦捂着脸偷着笑了。

铁匠爷坐在马车右辕上,哈木宰坐在左辕上。鞭子响过,木轮马车轰轰地出了家门。

这段路是山路,马车晃晃悠悠地走在土路上,偶尔车轮辗上石头,车猛地一颠,把哈木宰摔到一边了。哈木宰边跑边追。铁匠爷故意让马加快了步子,铁匠阿奶和赛力麦就在马车上望着追赶的哈木宰笑。

马车翻过了一个崖豁口,突然一阵花儿从山坡上传过来。

赛力麦看了看铁匠爷和铁匠阿奶羞红了脸,低下头。

花儿还是不依不罢地传过来:

老牛恶虎兔儿年,

日本鬼他侵犯中原,

阿哥是英雄上前线,

尕妹妹,

听阿哥唱一个抗日的少年。

铁匠爷没转过身来,铁匠阿奶装作看远处的山,哈木宰支楞起耳朵听得详细:

琉璃瓦铺在经堂上,

武松像画在(个)鼓上。

铁汉子殁在战场上,

好名声留在(个)世上。

哈木宰心里一动。这几天他土里来土里去的,日子淡得像水一般,他的折花刀也在刀鞘里卧了好长时间,他记得连大白马都没好好骑上几回。

不知为什么,一听这花儿,哈木宰心里像钻进了一只兔儿,砰儿砰儿地跳。他也想上战场,骑着大白马,挥着战刀杀敌人。儿子娃娃就应该留个名声,要不然一辈子土里刨,能刨到什么时候。这么一想,哈木宰血管里的血好像被谁一喊,醒过来了,全身奔跑起来。哈木宰干脆跳下马车,跟着马走起来。

铁匠阿奶说:“快上来坐!”

赛力麦奇怪地望着哈木宰。

远远地能看见老城门了。这一天是集,进出城门的人很多,不少人拉着牛,拉着马,都匆匆地往骡马市场走。

一些性急的买卖人就在路边做起生意来,匆匆地把手伸进别人的袖口,给对方捏出一个价钱,对方摇摇头,又回一个价钱,三番五次才定下来。

这时一个买卖人径直走到铁匠爷跟前,看了看大白马,又看了看蹄子,掰开马嘴看了看马牙。大白马不满意地打了响鼻,喷了那人一脸口水。那人边擦边问:“阿爷,这马卖吗?”

铁匠爷笑了:“我今儿把马卖了,你们给我拉车哩吗?”

那些人都乐了。

城门两边贴了好多字,铁匠爷常年到各处打马掌,好多人都有欠账,也逼着铁匠爷学了些字。

他边走边给铁匠阿奶念墙上的黑字:“你忘记日本占据我们的东三省吗?”

铁匠阿奶就问:“东三省在哪里?”

铁匠爷说:“远得很,过了那个山就是!”

铁匠阿奶紧张地说:“过了那个山尖尖,那日本人不就到我们家门口了吗?”

铁匠爷哈哈笑起来,哈木宰和赛力麦也笑起来。

广场上围着许多人。广场的戏台上站着几个人。

两个穿着黄军装,戴着钢盔帽的人绑着一个人,用鞭子打他。

铁匠阿奶胆子小:“老阿爷,这么多人怎么不上去挡一下,那个人打着太法马(厉害)了!”

铁匠阿爷说:“那两个黄衣裳的是日本人,那个绑着的人是中国人!”

铁匠阿奶说:“日本人就这么坏吗?”

铁匠阿爷说:“坏怂,都是坏怂!听说他们把一岁的娃娃挑到刺刀上,有的还把娃娃撕成两半搭在城门上,见了女人都不放过!”

铁匠阿奶连忙捣了铁匠爷一拳,朝赛力麦努了努嘴。

铁匠阿奶说:“我听我爷爷们说过,清朝时八国联军打进北京了,见啥抢啥,我爷爷们还在北京打过仗,听说回来的人不多,没想到这么快,这些洋鬼子又打进来了,看来这顿亚(世界)要坏了。日本人这么坏,那些人们怎么不把那两个日本人抓起来呀?”

哈木宰笑着说:“奶奶,他们是演戏的!”

铁匠阿奶哦了一声。

哈木宰又不由得朝那边多望了几眼,赛力麦定定地望着哈木宰。

老中医拨了拨火盆的火,把茶罐子靠近了炭火,“知道不,西安张学良和杨虎城将军把蒋委员长抓起来了!”老中医凑近铁匠爷说。

铁匠爷说:“这还了得,这是犯上,要是在过去,是要杀头的!”

“听说蒋委员长不抗日,两位将军逼他抗日,报纸上说了这叫西安事变!”老中医说。

铁匠爷说:“两位将军把蒋委员长杀了吗?”

“没有,听说已放了,蒋委员长答应抗日。其实这事已经发生两个多月了,我们这里害怕乱起来,就封锁了消息,现在才在报纸上发出来。我听说,我们青海也要派兵到外地打日本人去!”老中医边说边拿出一张报纸指给铁匠爷看。只见报纸上写的都是大字“国家存亡,在此一战!战死沙场,死有光荣!人人负起救国的责任!”

铁匠爷说:“我们青海还有汉奸吗?”

老中医悄悄地说:“有,前几天西宁城就抓了几个人,听说是日本人从外地派来的探子!”

铁匠爷说:“活该!这么吃里扒外的二转子,早就应该枪毙!”又问,“你说,这日本鬼子会不会打到我们青海来?”

老中医说:“难说,我听人说,日本人的武器厉害,几十个日本人追着上千国军跑,照这个速度难说!”

铁匠爷说:“上千人捏都能把日本人捏死,真是一帮瓤怂软蛋,当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还不是我们西北人去救的驾吗?”

老中医说:“这也是,不过也有狠汉,其中就有我们青海互助的曾国佐,他们的大刀队把日本人的命都砍没了!”

铁匠爷说:“干啥的应该务劳(尽心尽力)啥,战场上就不能说怂话,干怂事。”

看完了病,大家又到东关苗家馆子吃了一顿面片。里面放了些酸菜,又放了肉,把哈木宰吃得满头大汗。

2

七七事变在全国掀起了抗日的高潮,青海也组织了抗敌后援会、抗战动员委员会两个机构宣传抗战。南京国民政府特使陈启之来到西宁,得到反馈如下:“步芳剿赤原为安内,安内即在攘外,今幸所负之安内工作已完成,而攘外之抗战,正当开始,杀敌报国,责无旁贷。”“我自己本人以及我的部队,早已准备妥当,预备为国家民族而牺牲……”

在“所部均属各族同胞,只知中华民族精诚团结,共赴国难而不知其他”这一立场的鼓呼之下,青海国民政府以海南警备师为基础,开始从大通、湟源、互助、乐都等地征兵。

这一天哈木宰村庄的拔兵开始了,原先是派兵,派来派去,最终还是落到了铁匠爷一家。

规定老年人不要,有病的不要,哈木宰一样都没占着,最后连马带人都拔去了。哈木宰想跑,可是派到自家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一跑他的家可能就陷入大麻烦中。听说是去打日本人,从内心里讲哈木宰还是愿意的。

赛力麦腆着大肚子,给哈木宰准备行李,装了鞋垫子,想了想又把结婚时给哈木宰绣的有白马的袜子装了进去。

看着鼓鼓囊囊的行李,赛力麦想大声哭,可是又怕家里人骂。

铁匠爷想找大阿訇托人走走关系,可是被哈木宰一口回绝了。看着哈木宰决绝的样子,铁匠爷只好不说话,给哈木宰准备马掌、马钉子,又修理了马鞍子,凡是铁匠爷能想到的都给哈木宰准备了。

赛力麦和哈力麦在厨房里烙馍馍,烙了一个又一个锅盔。好几次赛力麦使劲拉风箱,把火都吹灭了,灶台里的灰全飘出来,落了赛力麦一身,灰头土脸的。

烙完了锅盔,又得准备点面起子,面里和上鸡蛋青油,把面饼切成小方块,放到锅里炒,这是出门人走远路最好的食物。

面起子在锅里炒得噼里啪啦响,可是赛力麦不说话,赛力麦甚至想如果哈木宰瘸一条腿和折一只胳膊该多好,这样就可以不用去打仗,但同时又为自己的这一想法惊恐不已。

哈木宰准备着自己的东西,他拿出了扎西送他的小藏刀,在油磨石上磨得雪亮,小心地装进了行李中。

折花战刀早已被铁匠爷磨亮了,吹根头发都能断为两截。战刀上的水纹如水般流动,望着花纹,铁匠爷的眼睛有点湿润。

第二天哈木宰们在乐家湾军营集合,时间很紧张。

哈木宰就去和大阿訇辞别。

大阿訇早已等着他。

大阿訇缓缓地卷起裤腿,哈木宰一看呆住了,大阿訇的右腿上有许多伤疤,有一道长长的刀疤,还有几个枪眼。

大阿訇说:“这些都是我们跟着尕司令马仲英在新疆打苏联长毛子时落下的伤疤。苏联哥萨克骑兵被我们砍了半死,最后老毛子调来了坦克、飞机,坦克列着队向我们骑兵冲来,可是儿子娃娃不怕,尕司令在前面冲,我们紧跟在后面。我们的战刀砍得坦克火星四闪,不少人落于马下,可没有一个逃跑的,儿子娃娃从不在战场上逃的。最后有人绑着炸弹趴到坦克下,把那些铁家伙炸成一堆废铁……如今,日本鬼子又来我们中国了,当年我们老先人们在北京给你们做了榜样了,你们出去了狠狠地打,把他们抽得屁都不敢放一个!”

哈木宰跟大阿訇练了这么多年的刀,可从来没听过这些,面对坦克大阿訇们骑着马不后退,让哈木宰佩服得不得了。

“记住,每次上战场前一定要换大水!”大阿訇说,“救国于危难也是教门的一部分。”

哈木宰点了点头。从大阿訇那儿出来,他似乎心里有底气了。

同村的人已等在路口了。哈木宰看了看赛力麦的大肚子,把马鞭子狠狠地挥了一下。大白马就蹿向村口了。

赛力麦的眼泪顿时涌上来了。

蓝烟(么)罩住了庄子了,

眼泪(俩)和不成面了。

一把面手(俩)送哥哥,

哥哥的背影儿远了。

3

哈木宰被集中到乐家湾军营,在新兵连集训。

这个新兵连里哪儿的人都有,有互助的、有湟源的,还有乐都的。主要是回民,还有汉民、撒拉人、东乡人。

哈木宰被分到一班,他们轮流值班搞卫生。

那天轮到哈木宰去湟水河里挑水,随行的还有一位撒拉族战士韩来臣。

这些天秋雨旺盛,一连下了好几天阴雨,河水猛涨,湟水河上不时能看到从大通放下来的松木筏子,还漂着一些羊皮筏子。筏子客们看着水线,小心地迈过石头。日本人占领包头后,筏子客们只能往兰州运货。

温顺的河水这时显出她粗暴的一面,河边一片黄泥,人在岸上走,稍不小心就会滑进水中。挑水是军营里每个值班的必须要尽的义务,一手拿着桶,一手得抓在另一人伸出的扁担上,这样才能安全地提到水。

哈木宰自告奋勇地下河提水,他一手提着桶,一手抓住韩来臣的扁担。

水舀到一半,哈木宰用力一提,可是脚在泥中打滑,扁担上的一根木刺扎进手中,痛得一放手,扑通一声滑进水里。那边的哨兵也朝这边跑来,哈木宰骑马可以,但是从未下过水,是个旱鸭子。这时韩来臣像鱼一样钻进水中,三下五除二就把哈木宰拽到岸边。

哈木宰呛了几大口水,坐在河边喘气。

韩来臣在岸边脱下衣服使劲地拧,淅淅沥沥地淌了一地。

岸边几个人也赶过来,看着哈木宰哈哈大笑,笑得哈木宰心头火起,骂起来:“笑日死着吗?雀儿的屎多,婆娘的笑多!”

其中一个大怒:“日奶奶尕娃,你骂谁着!”

哈木宰说:“我骂笑多的婆娘着!”

有个军官模样的扑上来,朝哈木宰胸口就是一脚。

哈木宰光着膀子来了个扫荡腿,把那军官放翻在泥地上,泥水沾满了他的衣服。

哈木宰还要往上扑,被韩来臣拉住了。韩来臣说:“这人惹不得,从河州来,是个排长,叫马元林。”

后来人们都说这个地方已经有好几个当兵的挑水淹死了,哈木宰就感激起韩来臣。韩来臣说:“我从小在黄河里打浇洗(游泳)着哩,这点水不算水!”

回去后哈木宰被关了禁闭。

第二天,开始集训。大家集合完毕,拉到训练场上。

只见一匹马疯狂地从另一头跑了过来,大家都惊慌起来,认为这马已惊开了,可是有人低吼了一声:“日奶奶尕娃,吵什么,没见过马跑吗!”

大家安静下来,等马到跟前,才发现这马上有人,那人就藏在另一边。哈木宰见过这一招,叫镫里藏身。

又有一匹马跑过来了,这人手里平端着马刀,径直朝右前方的顶着一个木球的粗木棒冲过去。那人也没有挥马刀,只听扑的一声,那棍子带木球齐刷刷地掉在地上。

接着又跑过来一匹马,这马上还是没人,紧接着一个兵抱着一挺机关枪跟着马屁股跑,有人小声地说:“这个囊怂,跟着马屁股跑,想拍马屁,小心马给你来一蹄子,再说你能跑过马吗?”

话刚说完,这人抱着机枪很快追上了马,大家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这人已骑上马,把机枪架在马背上的枪架子上,朝前方开枪,还击中了目标。

大家都张大了嘴。一位身形庞大的军官走了过来,哈木宰一看,正是马秉忠旅长。他说:“日奶奶尕娃,这就是我们的骑兵,马就是你们的命,枪就是你们的命,战场上只有前进,没有后退!日本人的枪子儿不长眼睛,可是我们是长眼睛的,哪一个不好好练,我手里的马鞭子可没长眼睛!”

第一天练骑马。等哈木宰到训练场上时,已经整整齐齐地摆好了几排长条凳子,说这就是马。大家不禁哈哈大笑。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开骂了:“日奶奶,谁能骑好了这凳子,才能骑马!”

大家手里拿着木刀,就骑在长条凳上练刀法。左劈、右劈,左刺、右刺,左下劈、右下劈,都有严格的规定,不能砍到凳子。

尽管这样还有人照样砍到凳子。

教官的鞭子就落到那人的背上:“日奶奶,这要是马,你要砍死马吗?”

哈木宰看见马有路也在弯腰练刀。他想起那天晚上,他和爷爷救马有路的情景,当时马有路从西路红军掉队,蜷缩在雪山路上的小洞里,那眼光让哈木宰爷爷坚定了救他的信念。在哈木宰家的地窖里躲过了一次又一次,最后还是征到部队里来,但哈木宰知道马有路是愿意打鬼子的。

忽然,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排长马元林走过来踢了一脚哈木宰:“起来,起来,日奶奶,懒驴上磨屎尿多,还偷开懒,耍开奸了!”

哈木宰正要发作,有人从后面拉了拉他,回头一看,竟然是扎西!

哈木宰顾不上马元林,站起身一把抱住扎西,用头碰了碰扎西,说:“德冒(你好)!德冒!兄弟!”

扎西说:“乔德冒(你也好)!”

哈木宰和扎西又抱又跳,倒把马元林晾在一边。马元林弄了个没趣,边骂边转身走远了。

看到教官走过来了,哈木宰和扎西没顾上说话,匆匆骑上各自的木马练刀去了。

骑了一阵木马,又让大家骑在矮土墙上,练习使用长矛。教官喊一时把长矛玩个花样,向左前方一刺,喊二、三、四时向右前方、左后方、右后方刺,还和对面的人练习角力,练习拼刀,把对方拖下马。

乐家湾当地种田的老百姓就望着他们笑:“小心磨烂你们的脬子,连脬蛋都滚出来!”

一到晚上,大家就拿出大针补裤裆,马步芳军队里还是有能人的,别看这些人白天五大三粗,可是拿起针线也不是瓤怂,三下五除二就补好了。哈木宰从小到大没拿过针,好不容易穿上了线,忘了绾线疙瘩,一抽,线又原模原样地从裤子穿出来,扎西就望着哈木宰笑。

哈木宰的裤裆补好了,都是大针脚。

这一天练习骑马。这一项是哈木宰和扎西的强项,什么镫里藏身,都不在话下,只是韩来臣有点吃力。他连上马都有点困难,一次刚骑上马,马几个蹦子,把韩来臣摔下来,可是他牛脾气一上来,又上了马,硬把这马调顺了。

这些时候,哈木宰非常想念他的大白马,他常去马圈看它,大白马也伸出头来蹭蹭他的头。

过了几天,哈木宰们就承当起喂马的工作,每天早上起来,给马添草,八九点时再拉马去饮水,晚上起来还得给马添草料。

哈木宰原来希望能多睡会儿觉,现在也睡不成了,半夜刚给马添过草料,睡下时间不长,邦克就念了,有些回、撒拉、东乡等族的战士就得起来做晨礼。

这一天,哈木宰发现他的折花战刀突然不见了,急出一身冷汗。他从被窝找到地下,刀平常就压在毡底下,这会儿不知跑哪儿去了。

哈木宰和扎西到处疯找,还是没找到。大家聚到一块,哈木宰又问了大家,大家都不说话。韩来臣朝哈木宰使劲挤眼睛,哈木宰就没声张。

下来后韩来臣给哈木宰说:“排长马元林拿走了你的刀!”

哈木宰说:“我就知道是这个瞎怂,那天他要看我的刀,我让他看,他看完后竟然说新兵到营,要给长官见面礼,大洋就免了,这把刀就当见面礼送给他。我当时没答应,我说这是我阿爷的,我不能做主,没想到他还是拿走了!我们就去搜刀子走!”

趁马元林不在,他们搜了毛毡行李,可是没搜到。马元林早已把刀藏起来了,没有证据就不能乱说话,哈木宰一筹莫展。

韩来臣说:“他来个暗的,我们也来个暗的!”

三个人凑到一块商量了一会儿。

晚上马元林出去撒尿去了,三个人也偷偷跟出去。韩来臣拿了条麻袋,跟在马元林身后,趁他还未提裤子,一个箭步过去就把麻袋套在他头上,又扎住了口。韩来臣压低声音说:“今晚我们把这个人扔到湟水河里喂鱼儿走!”

话刚说完,马元林就央及开了:“阿爷们饶命,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妈妈哩,你们要啥,我给啥!”

“我们要的你恐怕没有!我们要一把长刀!”

“钱我没有多少,都给老妈妈寄过了,长刀有一把,在马圈马槽底下!”马元林说。

三个人连忙朝马圈走去。马槽很长,三个人就从东头摸到西头,终于摸到了。

扎西出了个主意,让哈木宰先藏起来,最后再说在马槽下找到了,这样我们就避免嫌疑。

哈木宰藏好刀,三个人溜到床铺上,马元林还没回来。等了半天,马元林才哆哆嗦嗦地走进来。哈木宰在被窝里偷着笑。

老兵们开始调马,好多马都是从农业区来的,大多干过活,这样的马低头干活是好手,可是战场上得有灵敏性,有爆发力,老兵们得想办法恢复这些马原来的本性。

先骑着马慢慢走慢慢遛,马奔跑的天性就出来了。另外还得吊,马圈里用缰绳把马头高高地拴起来,让马始终抬着头,这样马的反应快,遇到危险不后退。哈木宰每次看马都看到大白马的头吊得高高的。

过了几天,班里就有了消息,让哈木宰自己照顾自己的马,训练时也骑自己的马。

这时湟源、乐都的几个民团又到了乐家湾,军营里的人数更多了。

骑兵训练的密度更大了,开始训练组队冲锋,有横队、纵队、三角阵位等,不少人马失前蹄,摔于马下,可是训练官一发话,又得爬上马背。

不少人在睡梦里都疼得直哼哼。

又开始练习马上刀术,不少人努力挥刀去砍地上的目标,结果用力过猛,砍到马屁股上了,教官过来就一顿鞭子。

最难的是马背上射击,每人发了一支火枪,这火枪不能打连发,后坐力大,不容易瞄准,一不小心后坐力就会把人掀在地上。有人给教官提议换成能打连发的新式枪,教官说:“日奶奶尕娃,本事没学到,想法还多。听好了,马背上火枪打好,这新式枪不在话下。”

果然,能把火枪制服了,新式枪弹无虚发。后来又到野外训练长途奔袭、夜间偷袭和迂回包围。

一天,马主席还亲自到乐家湾军营来给哈木宰们训话。哈木宰原先听说马主席是青面獠牙,随时能咬人,可是第一次见他,大方脸,身材魁梧,一句一个日奶奶。马主席说:“射击有个三弯六看,弯头、弯腰、弯膝,前后上下左右看,看前方敌情,看后面联络,看上面敌人飞机,看下面地形,看左右面的敌情。”

随后马主席还检阅了新兵,其中有一个军官衣袖油腻,被马主席拉出去调到一个兴海县喂羊去了。

哈木宰根据这三弯六看慢慢练习,渐渐能控制住火枪了。

操场上哈木宰们还学会了青海军的《打靶歌》:

我们的精神,

集中在靶场上,

快乐的歌声,

随风飘荡,

我们是青年新的射手,

我们的子弹,

决不放空,

心要正,气要平,

身体稳,能打中,

敌人来一万,

消灭他五千双,

敌人来进攻,给他一个反扫荡。

4

1937年8月31日晚上的月亮大得吓人。

哈木宰和扎西、韩来臣坐在门槛上看月亮。

明天就是八月十五,月亮也亮晃晃的,乐家湾军营沐浴在一片月光之下。天气闷热。哈木宰的营房是个四合院,他们班二十几个人全集中在这个四合院里,一闭上眼睛都能想出营房里的布置:三间营房,一进房门,两边是大通炕,上面垫些草,再铺些毛毡,还有战士自己用羊毛织的毛线单子,被子用木夹夹得有棱有角;屋中间是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两把壶,六把洗脸用的汤瓶,再两边是放枪的木架子。支起的木格子窗户在地上投下奇怪的影子。

白天他们已挑了马,哈木宰、韩来臣、扎西三个人都挑了白马,被分在白马连里;马有路分在黑马连,还有枣骝马连、灰马连。那么多的马一下子被挑走了,整个操场空荡荡的。各人都拉着马朝自己营房的马圈走去,一路上充满了马的各种响声。

月光亮晃晃的,照得三个人心事也晃起来。

哈木宰说:“明早我们就要走了,你们说说心里话!”

韩来臣说:“我在村里还有一个尕连手(恋人),这回挣上点大洋,回去娶媳妇哩!”

哈木宰说:“你的恋人欢不(漂亮)?”

韩来臣说:“樱桃尕嘴,弯眉毛,黑眼睛里淌出个水来!”

哈木宰说:“好好说,不能说花儿!”

韩来臣说:“实话这么个,我们的撒拉艳姑哪一个不攒劲!”

哈木宰说:“可惜我已结了婚,要不你给我介绍个撒拉艳姑!”

扎西抱着腿望着月亮不说话。

哈木宰说:“扎西你放着羊不挡,跑到这里当什么兵来!”

扎西的脸色变了一变,说:“谁又没规定挡羊娃不能参军的呀!”

哈木宰说:“你把卓玛好上了没?”

扎西:“好上了,好上了!”

哈木宰心里酸酸的,说:“那就好,那就好!”

看着亮晃晃的月亮,大家不说话了。

突然扎西塞给哈木宰一张纸条,哈木宰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扎西两个字。

扎西说:“战场上枪子儿没长眼睛着,万一我往生(去世)了,你一定把这个替我送到那个寺院的喇嘛手中,让他给我念《往生经》!”

哈木宰说:“胡说个啥,还没走哩,就抬上个乌鸦嘴乱说!”

扎西着急地抓住哈木宰的手:“你若是我弟兄的话,你一定要办!”

哈木宰说:“好好回来,再去看看卓玛走!”

扎西嘴歪了一歪,说:“另外把我的军费送给我的阿妈!”

哈木宰点了点头。

韩来臣说:“如果我战场上折了,你就让我穿着血衣埋在战场上,再给我念一个索勒儿!”

哈木宰说:“我也和韩老哥的想法一样,不过我们还要回来吃韩老哥结婚的宴席来哩!”

韩来臣说:“对,我们一定好好回来!”

这时熄灯号响了,远处巡夜的人过来了,三个人赶快走进屋里。那月亮光就明晃晃地照在大通炕上。有的人在炕上烙油饼,翻过来,翻过去,还有的人呼呼大睡。

东边山顶上一点一点地发出亮,山开始显出山的样子来。哈木宰早早地醒过来了,躺在炕上等邦克声,旁边人的大腿压在他腿上,他使劲推开。

这天晨礼后,有赛尔阿訇强抑哽咽对战士们说:“爱国是信仰的一部分。现在日本鬼子杀进我们中国,拿起武器反抗是我们真正的吉哈德。你们举起战刀杀向日本鬼子时,天堂的门就为你们而开;你们穿着血衣倒在抗日战场上时,天堂的门就为你们而开!”

哈木宰的眼泪滴在双手上,他回头看了一下韩来臣,韩来臣也泪流满脸。

得知部队要出发的消息,这个清晨铁匠爷随便吃过几片馍馍,一家赶着车到西宁东校场送哈木宰。

铁匠爷到东校场时已是人山人海。东校场上搭了一个台子,台子上插着彩旗,不远处的岗楼上还有哨兵站岗。

铁匠爷摸着大白马的脖子,给大白马套上马料袋,里面装着大豆。大白马咬得咔啦啦响。

铁匠爷蹲下身子检查大白马的四个蹄子,右后面蹄子上的马掌不结实,有点松动,连忙把工具拿下来,给大白马钉上新马掌。

大白马安静地吃着马料,任铁匠爷钉马掌。

铁匠爷看到马屁股上已印上了军队里的号,想到大白马要上战场,心里很不是滋味。定睛再看,那号是13579,全是单数,又觉得是个好兆头!

赛力麦看着铁匠爷变魔术似的拿出各种各样的工具照顾着大白马,细心地刷着大白马,她的眼睛湿润起来。

赛力麦朝大白马走过去。大白马深黑的瞳孔里装满了赛力麦。赛力麦抱住马头,轻轻地朝马耳朵里说了一句:“你是哈木宰的命,哈木宰是你的命!”

说完后,大白马似乎听懂了,低了低头,大眼睛里竟然滚落出眼泪来。

赛力麦知道大白马通人性,它不说话,但它能懂人心。大白马低下头轻轻地蹭了蹭赛力麦的大肚子,赛力麦的眼泪就下来了。

赛力麦发现哈木宰的眼睛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此时所有怨言都像天空的流云吹到山背后去了。她记起了给哈木宰带来的馍馍,还有小藏刀,就从马褡裢里取了出来。铁匠阿奶正忙着往三人的马袋里装东西。

赛力麦把哈木宰拉到大白马后,拿出小藏刀,又从刀鞘里抽出刀子来,伸手从帽子底下扯出一绺黑发,用刀轻轻一割,密密地缠在刀把上,又给折花刀上缠了几根黑发。

赛力麦想了想又用藏刀割破了食指,哈木宰来不及阻拦,鲜血已滴落下来。赛力麦把鲜血滴进小藏刀鞘里,又滴在刀把上。赛力麦说:“这里有我娘儿俩的血,你记住了!”

哈木宰连忙点点头,往赛力麦伤口上撒了点土。

1937年9月1日,青海陆军骑兵暂编第一师在西宁东校场欢送会结束后,浩浩荡荡的队伍出了小峡口开赴战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