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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远山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9期 | 魏荣冰  2020年09月09日12:16

给我一片叶子

这一片叶子,簇生、椭圆、草质

叶柄断裂,树干漆黑,倚在断崖边

像母亲站在村口,夜色沿着

枣木拐杖,一寸寸爬上她的额头

叶脉如掌纹,叶缘镀上金边

叶片泛起小面积绯红

想起那些烟波岁月,一次次

伸出手,想努力抓住一把风

叶绿素堆积,如肾上腺素分泌

一片叶子离开枝头很久

日子依然苍翠欲滴,一片叶子

开启的时代,比乡愁更辽远

这片叶子曾吹奏我的童年

如果你爱我,请给我一片叶子

我要顺从一片叶子的指引

找寻母亲离开后塌陷的家园

与老薛翻地

时隔二十一年,再次将双脚埋进泥土

热烘烘的泥浆从脚底往上拱

血管瞬间被打通,一股暖流沿

奇经八脉上行于头顶。在三月

我找到泥土里的胞衣与祖国

二十一年。湍急水流隔断

与母亲一道荷锄而归的背影

我们每天一早下田,锄草,割麦

麦芒像一地的钉子,生活经常流血

——直到我在小城里安营扎寨

太阳撒下十万支金针,向万物

施针灸之术。黄雀鸟在灌木丛里

扇动着翅膀尖叫,山桃树从枝头

掉下花瓣,以额触地尖叫

地畔的沟渠运送一小股水流

冲刷青石棱角尖叫,在枣木

锄柄与天空构成的锐角里

我清了好几次嗓子,迫切地要

加入此起彼伏的尖叫行列

我向初春重重地落下锄头

泥浆轰鸣,我却张口结舌

——陷入辽阔的沉默

打 工

出门的前一天晚上

老薛在菜地里蹲了很久

像村里少女听到第一次表白

他对着一畦瓜蔬流下两行泪水

夜很深了,老薛还在屋里踱着步

“要不带上夹袄吧,北方冷呢!”

老薛并不理会老伴。腰疾难忍

他低声诅咒着该死的命运

月亮像石磨一样辗过西窗

老薛从箱底摸索着取出路费

用塑料纸包扎严实

小心翼翼地塞进黄胶鞋里

老伴一只手扶着门框,眼看老薛

摸索半天才把左脚放进那只装钱的

黄胶鞋。他起身出门,像一个跛子

害怕踩痛了山村浮肿的脸

地铁上读书的女孩

地铁五号线行经崇文门站

一个女孩上车,倚着栏杆立柱

她的口罩很大,遮住了大部分山水

只有一双眼睛,灿若星辰

快速地掏出一本书,翻到书签位置

低头阅读起来,浑然不觉那些落在

胸针上的眼睛。列车经停东单站

惯性让她趔趄了一下,我从侧面看到

她握在手中的书名:《我的名字叫红》

她陷入沉思,似乎成为书中的

第二十一个角色,好在周边的人

这时都把目光转移到手机屏幕

没有加入这离奇的情节,列车

经停雍和宫站。她突然醒过神来

双手抱着书下车,不小心将书签

飘落在列车地板,我捡起这枚

沾满各种身份脚印的书签

下车,人流涌动,已不见她的踪影

我手执书签,从地下走到大街

路灯像一条河流,把夜幕

撕开了一条明亮的口子

废纸奏鸣曲

一张写满文字的纸,弃于道旁

我们命名为废纸

这是主流社会,还有一些

小部落,如羊皮纸、试纸、手纸

每一张废纸,皆拜人所赐

废纸,多废于文字——

人类模拟发音,声音坠于纸张

化为沙砾,与星空构成古老的敌意

星座的阴影倒映在纸上

像潮水涨到春天的腰际线

纸张上惊起的黑蝴蝶,看起来

像是脱壳于肉体的幽灵

完成对万物的指认与消解

纸屑殒落,像流星没有燃尽的骸骨

废纸聚于东门,呈上万言书——

世无废纸,只有废人

风 筝

二月的水草长满天空

红嘴鸥向风筝学习跳伞

沙滩从河流中升起露台

抬头,低头,放线,收线

红嘴鸥啄走一个孩子的童年

天河在县城的左腰拐弯

摩天大厦从右岸围起栅栏

人流如叶子,飘落街头

每一根灼伤脚趾的阳光

都让回忆重结一次痂

是大地的遗言

沙石一遍遍地书写

红嘴鸥完成恰当的断句

放飞风筝,孩子用一根线拉住天空

生命的奥秘源自一次阅读

孩子的瞳仁落满时间

隔岸的灯火,还没有亮起

有羽毛的河滩:人类的寓言

在返身回来的路上

手中只剩下一弯新月

雪中的母亲

母亲去世已经一年多了

母亲头顶的积雪

还堆在我的心头

至今也无法融化

母亲用一场雪,反复擦洗

我们兄妹七人

当我穿着细针脚布鞋

走过千山万水,回头望去

母亲还站在雪里,裹着偏襟袄

母亲的身体是一小块土地

落不下太多的雪

雪粒不断落下

有着碑文的坚硬

封住所有的路口

母亲拉开最后一道帘子

世界变成空器皿

盛着我的两行清泪

雪越过邮票般的故乡

在我心上雕出母亲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