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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沟,两眼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8期 | 龙本才让  2020年08月27日11:18

客车一出垭口,坐落于一条紫金色长沟里的故乡开始映入眼帘。三月立春离开那会儿,故乡四周的山川都是土灰色的,但现在已经是盛夏,到处绿油油、亮晶晶,令人心旷神怡。客车下了坡,驶过了连绵的山川,终于到达他出生的那座村庄的路口。他从车里取下行李后,重的背在肩上,轻的用手提着,进入那条通向村庄的蜿蜒小路。

当他走近村边林圃那里时,右边田坎先后出现了一头母牛和一个人。“是拉嘎,毕业了吗?”说话的是郎都叔叔。“毕业了,您好阿克(藏语,叔叔的叫称)”拉嘎说着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又抖了几下背上的行李。郎都叔叔用鼻绳牵着母牛。“你没去果洛吗,麻囊村先吉家的索卓留在西宁了。”郎都叔叔说。“我家的官切(拉嘎和他俩从小学一直到大学毕业都是同学)去果洛了,我以前就给他说过不要来老家,你说,来这沟里有什么意义呢?”郎都叔叔对比和炫耀的话让拉嘎想起了临近毕业那刻,官切不止一次跟他说过的话,“我绝不回老家,爸爸也已经说好让舅舅想尽一切办法把我分到果洛去,拉嘎,你若要回老家,说不定把你分到农村小学里去。这样吧,我求舅舅帮忙把你也分到果洛去。”官切确实表示过想帮他,但他还是谢绝了官切的好意。因为没有在乎分配的事,最后拉嘎等几个毕业生要回到自己户籍所在地。拉嘎想到这儿,对郎都叔叔微微笑了一下,说:“你家官切有能耐,我没有去成。”拉嘎这认可的微笑勾起了郎都叔叔无尽的聊谈兴趣,他正要从坎上下来,但急着回家的拉嘎说了声再见就告辞了。

拉嘎在家等了几天,分配的日子就到了。他去了乡政府的院子,那天,乡政府院子里除了他,还有几个和他一样等待分配的毕业生。他原想能分到乡中学里,但结果应验了官切同学曾经说过的“说不定分到农村小学里”那句话。

乡中学教导干事说:“你来得正好,江隆小学缺一个藏文教师。”说着把他分配到离乡上约五公里的江隆小学里。

做父亲的听到自己的儿子被分到农村小学当老师,就调侃说:“你不像郎都家的儿子那样到果洛而回到县上,县上派来乡上,乡上又派到村里。”

母亲安慰着说:“来自己的家乡好,父母兄弟都在这儿。”

正当他们说话的时候,郎都叔叔来到了他家。说狼狼就到,拉嘎父子俩看着不速之客,互相对视着笑了一下。朗都叔叔得意洋洋地说:“我家的官切分到果洛州藏文中学了。”拉嘎的父亲听了,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羡慕的神色。这时弓着身正在做什么的母亲直起腰说:“果洛可能工资高,但那地方地势高且路远,一年内只能回一两次家。”她这样一说,她丈夫也觉得有道理。“儿子有能耐在哪儿工作都一样!”两口子这样互相帮腔,朗都再也无话可说了,这时的他就像个没有得到赞美和奖赏的小孩一样脸红起来。待了一会儿,他就闷声闷气地说:“我要去给奶牛换块牧地。”于是踏着大步回去了。

拉嘎在江隆小学当老师一个月后,他接二连三地收到了同学们的来信。“没有料到班里的尖子生最后要回到村里去,我们这些成绩差的都能留在州上或县上,你怎么分到村里去了呢?”同学们在信里除了表示不理解之外,也顺便开起玩笑来:“阿饶(打招呼时用,相当于喂),时间久了,你可能会成为那村子的上门女婿,呵呵。”他也写回信说:“那到时候我请你们吃席来。”

1

参加工作已经过了两年。和拉嘎一起毕业的索卓和官切等人争先恐后地结了婚,他们暑假或寒假就成双成对地来老家探亲,有的还带着孩子来。看到此,拉嘎家里人都急了。“拉嘎,你也该结婚了。”家人开始明里暗里地催促他成家。

阿克智华对自己儿子拉嘎说:“你也不小了,该给自己找个配偶了,你看郎都家的儿子都领妻子回家咧。”类似的话父亲说过不止一次。

“听说郎都家的儿媳在县机关里工作,所以你也要找个和你一样有工作的人,听见了没?”阿奶(阿姨的意思)才毛附和道。

“是啊,不娶有工作的媳妇,书就等于白念了。”村里哥哥刚说完,邻村的姐姐抢着嘴说:“阿克郎都家的儿媳不仅耐看,光看看那女的戴的金耳环就……”说着咽了一下口水。

刚开始拉嘎也装着倾听那些半劝半开导的话,但听着听着他不耐烦了,也坐不住了,他起身说:“女到三十不算小,男到四十不算大,知道不?水到渠能成,没有比找老婆更简单的事。”并流露出很有把握的样,准备出门去溜达。哥哥和姐姐们对弟弟说话的腔调失声笑了,对着他的背影说:“那傻瓜听不进去我们说的话,那我们就看着你能领回怎样一个媳妇来。”

2

缘分真可谓奇妙,每个人无法想象小时留下的印象种子会随着岁月的流逝,在不知不觉中生根发芽。等哪天不期而遇时,过往的那些印象在各自的记忆中已经成为芬芳馥郁的一朵花。夏季的一天早晨,拉嘎乘着学生们在早读溜出了校园。

这座学校坐落在称为紫金川的长沟上游的江隆村的上处,四周都被绿树和麦田围绕。学校上侧的沟渠里传来流水的叮咚声,学校里传来的朗朗读书声,还有树上鸟儿啁啾声,这些悦耳的谐音给沉浸在晨景中的人带来无限的惬意。当第一缕阳光抹在阿尼古耶神山顶上时,空气更加清爽柔和又充满灵气,草丛中一股股清香扑鼻而来。拉嘎就那样忘我地站在田边放眼四处。不知过了多久,当他慢慢收回目光时,看见麦田尽头一个女人割着草向他站立的地方靠近。他站的那田沿的下边,长着一丛丛露珠晶莹的青草。他心里产生了向割草者挑逗的念头,“这些草是我先见到的。”他笑盈盈地说。她停了一会儿,说:“难道你们老师(可能是从他的衣着或因学校附近位置上猜出他是当老师的)不仅要教学生,还养着奶牛不成?呵呵。”说完,接着弯身往背篓里割草。在这一言一答中拉嘎似乎感到与这个女子有了共同点,他的脚步迈向了她的跟前。她的篓里草快满了。看着她拿左手束拢一丛草,接着右手操着镰刀割草的轻盈灵捷的动作,拉嘎不禁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跟着姐姐去为奶牛割草的时光。拉嘎盯在自己手上的那专注的目光,令女子不自在起来。“我们劳动者的手有何看头。”她露着赧色说完,缩了缩那沾满草汁的手。“你的手上流荡着美妙的旋律。”他脱口说出了这句诗意的话。“我听不懂你念什么。”她说着抬头看他。当两人目光交织到一起的那一刻,两人都惊呆了,并同声惊呼:“是你!”

看到那熟悉的面孔,拉嘎脸上莫名地热辣辣起来。“我忘了你是卫仓村的……”他显得不知所措。“我也经常从学校上侧路过,但从未听说你在这里当老师呢。”她重新低下了头。学生们好像结束了晨读,都到宿舍里吃早饭去了,这时,叮咚作响的渠水和鸟儿的啁啾声更加清脆地响着,像散落下来的珍珠似的在近处熠熠生辉。拉嘎把激烈的心跳稍微平静下来后,再次细目看了看她。她额上除了几丝细纹以外,脸庞依旧和十年前一样精巧细致,尤其是那双清澈的眼睛,勾起拉嘎对初中时的一段往事。初二的时候,有一次,在讲辞藻学,吐字清楚、口齿伶俐的语文老师边讲“‘鹿目女’是美女的异名”,边把目光投向班里中间位置的女同学勒泽,而勒泽羞赧地埋下头的那一刻,聪慧的同学们一下子明白了其意。当老师那样举例释义时,同学们眼前仿佛跳跃着一只机灵的小鹿,一时大家都忘了将思想集中到黑板上。从此,同学们当面背地里都以“鹿目女”称呼勒泽,自然而然拉嘎脑海里也形成一种“鹿目女”指勒泽,而勒泽是指“鹿目女”的思维。他还不时在课本或习作本中用这辞藻写出流露情感的短诗呢。勒泽初中毕业后未能续学,后来听说家人给她从附近村里找了一男人为女婿。拉嘎上大学时,有一天他从一个同学口中得知勒泽的男人在一次车祸中遇难。那位同学说:“留下勒泽母子两人,孤儿寡母。好可怜!”听了这不幸的消息,他为勒泽惋惜,也同情她,但大学里簇拥着无数俏男倩女,加之每天上课和课余活动叫他无暇顾及勒泽的现状。若不是今天在这里相遇,拉嘎压根也想不起勒泽的家竟在不远处——学校往上卫仓村里。他欲问问她目前过得如何,可不知怎样起头好。他发现刚才相遇的喜悦在她脸上消失,眉间渐渐布满了阴云。“有空到我家来,我和我阿妈经常在家。”勒泽低声说。拉嘎却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现似的说:“你不邀,我也会来的,不到同学家里去,我到哪家去?”咧开嘴笑了一下。

“谁知道呢,像我家这样的……”

“你真当我是同学的话,别说这样的话!”

也许从拉嘎脸上看出了认真的神色,勒泽眼中闪着光看了看他,说:“到了你回学校的时间了吧。”说完,又弯着身割起草来。

听拉嘎说他在这学校里当老师快三年了,可怎么也想不通今天才碰见。卫仓村距离江隆学校只有五百步之遥,这好像是谁故意开了个顽皮的玩笑似的,她越想越觉得哭笑不得。拉嘎也没有多大变化,身体稍微丰腴,咧开嘴露出皓齿的灿烂笑容和曾经的一模一样。那时学校里盛行篮球运动,男同学们喜欢课余期间在体育场里打篮球。拉嘎那时身材高挑,有一定的弹跳力,每当他从空中跳抓篮球时,周围观众中一片欢呼,女同学更是一片欢呼雀跃。若他险些摔倒时,有的女生会失声惊叫,并紧张地抓住旁人的手臂。勒泽发觉好多女生只专注他一人,女生到篮球场也不外乎是奔着他去的。每当拉嘎把篮球投入铁环,同时潇洒地把额上垂落的长发用手往后一甩,谁见了都无法不羡慕和欢呼起来。拉嘎在篮球场上那么出众,学习成绩同样也在班级的前列。他的好多习作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在班里念给大家听。那时刚开始教辞藻,因此老师只要求同学们记住这些词的意思,而拉嘎呢,却不满足于语文老师的这一要求,一定要把学到的辞藻自如地串联在字句中。语文老师再次夸他时,同学们又把羡慕的目光投向了他。听说拉嘎还写了题目为《鹿目女》的一首诗,并听别人说这首是写给勒泽的,可是她没有见过。如果她能看到了,她无疑会沉浸在这首诗中,就像被他的投篮动作深深吸引着一样。如果她真是他心中的鹿目女,即使是落入这猎人的套索中,她对此绝不后悔的(那时她确实这样想过)。可那时他们都是十五岁左右,还未完全发育,对学校外面的世界懵懂不明,对进入自己心缝的人虽是留恋,而毕业各奔东西后,曾经的容貌或声音逐渐模糊起来,就像一阵轻风吹起涟漪一样淡去。奇怪的是今天一见到他,仿佛一束光照透了她的心空那长久厚重的阴霾,同时一股暖流流遍了她全身。从田间离开他回家的途中,她的耳畔不断地回响着他认真说的那些话,脚步也轻盈起来。

母亲看着进门的勒泽问,“今天为何满脸都是笑容?”母亲也笑了。“我这女儿应该幸福,怎奈没有这个命,现在谁看得上我女儿呀,唏。”母亲收住笑容。母亲这一声哀叹提醒了她,她又想到了自己的处境。我这不是想入非非吗?她摇摇头心里自嘲了一下。

3

这儿子没有回家的时间吗?以前即使周末不回家,半月中最少也来一趟家。可当了所谓的校长后,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如果任务重回不了家,那就有情可原,可谁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干不完的事呢?才毛那样想时,村里老太婆们也好奇地问起了缘由。“才毛,好久没见你家的工作人员。”这一问更使她忧虑重重。但她随口说:“当了校长,哪有那么多时间回家!”

“是啊,工作多了难回家,看你儿子多厉害,都当上校长了。”听了这些赞美,她感到自豪,可一想起儿子少回家的事,方才的兴奋和自豪消失得无影无踪。

才毛这样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今年夏天开始,儿子回家的次数明显少了,这也许是催他成家所致。说实在话,就像他讲的那样男人三十不算大,再说他今年刚二十六,其实不必催他成家的,哪天一定能遇到和自己配得上的伴侣。听了老婆的“智华,看咱家的那笨蛋(指儿子拉嘎)不回家,肯定遇到了一女的。”这句话,也忧虑过,并由此联想到其他事情。可是,儿子正是体格发达、血肉饱满的时候,你说,遇到花朵一样的靓女,怎么不忘回家呢,自己年轻时何尝不是如此?与村里青年们一起逛到附近上下村中,白天大家打打篮球,到了晚上召集本村年轻女子们,唱拉伊唱到天亮。自己成为父亲后,有时悄悄地对已到18岁和16岁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们像个年轻人吗,整天抱着膝盖睡觉有何意义?去去,到外村游荡去。”想起这个他不禁扑哧笑出声来。老婆见他偷着乐,瞪着眼骂他说:“你不但不担心,还傻笑!”

“老头子,你倒是放心了,我却担心得坐不住。拉嘎不回家,我想他一定遇到了一丧门女。”才毛从早到晚不停地埋怨,听得智华也有点气恼了。“碰到一丧门女,怎么可能?你别忘了他也是二十多岁的男人!”这话一说出,一种担忧立马缠绕了他。碰上了一个良家女子还好,若是个骨系氏族有说头的,那就完了,现在的年轻人考虑不到这些。他因此想起了本村青年们娶妻的情况。郎都家的儿媳看上去确实像明月一样美丽,可村里好多人说走到那女的跟前,一股难闻的味道让人头晕不已。最初郎都在村里老人们跟前炫耀着说村里没有一个女的比得上他家媳妇的容貌,但自从人们闻到“明月”身上那特别味道后,朗都说话的声音越发低下去了。后来他也曾多次以朗都的儿媳为例子,对着家人们说:“骨头不干净,女的艳丽有何用。”(他说这话时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可谁能知道拉嘎他娶怎样的一个媳妇呢?年轻人必风流,因为自己也年轻过。那时恩父允准他逛村游乡的自由,可每次出门前,父亲再三叮嘱,并让他切记哪村可以过夜却不能吃饭,哪村可以吃饭却不能过夜的忌讳。现在他记不起年轻时候钻过多少个女人的被窝,但他仍记得清楚的是自己从未猎艳过骨血可以指摘的女人。贵如黄金的父系和纯似海螺的母族若染了瑕疵,那就会传遍整个沟里。现在郎都在众人前说不上多少话的原因也在这里。他那样想了后,心再也无法安宁了。最后他说:“他不来家的话,我们老两口去找成不?再等几天吧,这小沟里不会打听不到消息。”

4

碰见勒泽的第二天早晨,他跟前天一样到学校上侧处散步去。可他站在那里往四处看了好长时间,割草女人中不见勒泽。中午他又来了,可仍旧不见她的影子。下午也一样。一连几天他抱着希望去,最后还是无果而回。他感到空前的失落。她怎么不见的呢,她是不是故意躲避着我?他越望向卫仓村心里就越发急切渴望。于是在一次周末,他改变以往一放假就回家的习惯,下决心到勒泽家去。

“阿奶,这是勒泽家吗?”

“是的,你是?”

“我是勒泽以前的同学。”

“哦,你是江隆学校的拉嘎老师吧,进来进来。喂,勒泽,我家来客人了。”

知道了勒泽在家,他的心情就像长夜合眼的花瓣照了阳光一样舒展了。

屋里来了客人,母女俩为此既激动又着急。勒泽的母亲卓果为拿不准在客人面前摆什么而手忙脚乱,勒泽呢,脸上汗津津地倒一碗茶递给客人。拉嘎刚喝一口茶,大门处传来“阿耶(奶奶的称呼),阿耶”稚嫩的叫声。这叫声和欢快的脚步声响了一会儿工夫,一个男孩跑进屋里。孩子一看见灶火上方坐着个客人,立马就躲在奶奶背后,接着又伸着脖子往客人这边瞧。“这是你的孩子吗?”他看着那孩子问了勒泽,勒泽朝他点了一下头。“其他孩子都有爸爸可叫,这孩子却没有。连有一个女婿的福都没有,怪不得人家都把我家叫女人家。”勒泽的母亲说完,侧着头看了会儿孙子。房子里一下子寂静了。我能当上这孩子的父亲多好,三四岁是孩子正需要父亲的时候。拉嘎突然产生了这样的念头,之后又为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而惊呆了。孩子的脸型和他母亲一样叫人疼爱。过了会儿,他对那孩子说:“好可爱,来,到叔叔这儿来,叔叔给你买糖的钱。”这话打破了屋里的寂静。

勒泽见孩子伸手,边挡着边给拉嘎说:“不要给。”“出去,到外面玩去。”说着把孩子往外赶。拉嘎不忍心看孩子哭着脸,“训斥孩子干吗呢。”就起身走到孩子前,“这是叔叔给你买糖的。”说着往孩子手里塞了几张零花钱。勒泽也不再训斥了。“到外面玩去啊,但别忘了吃晚饭的时间。”她摸着孩子的头说。孩子出去以后他们继续聊天了。不知过了多久,正在热聊时,勒泽的母亲看了看窗外说:“勒泽,别光聊天,你该做晚饭了,客人一定饿了。”

于是拉嘎看了下窗外,然后说:“我也该回去了,你俩慢慢做饭。”起身准备离开。“第一次做客,哪有不吃饭回去的道理,坐坐。”母女俩殷勤挽留,客人只好重坐到灶边。

孩子回来没多久,勒泽也把饭做好了。拉嘎吃完饭,出了勒泽家的门。这时遥远的天边闪烁着几颗星星,现在下部阿尼东日神山在视力所及处只有模糊的轮廓。拉嘎的家在阿尼东日神山脚下,离卫仓村少说也有十公里。从这里徒步走,到家天就会完全黑起来,今晚只能在学校里过。勒泽的母亲懂了客人的心思似的说:“天快擦黑了,你到家时天可能完全黑了。”仰望着天空说。“有摩托就快,步行走何时到家呢?”

“阿奶,你不用担心,我今晚去学校住。”他告辞后就往学校方向走。

客人送走后,勒泽母亲进了屋对勒泽说:“我俩刚才留客人好像也没对,没让他回家。”顿了顿又说,“他的爸爸妈妈一定等着他回家。”她脸上露出愧疚的神色。勒泽只是以“是啊”应付了母亲的话,因为她反而觉得客人待的时间太短了,她甚至失望母亲没给客人说一句“今晚在这里过夜。”这话,她惋惜客人匆匆离去。下午他突然来访使她紧张得浑身发热,脸上渗出的汗水像一群爬行的虫子似的令人痒痒难耐。可他笑着看了会儿她以后,什么也没有发现似的东张西望着。见他往这土屋里的各处扫着眼,她想客人心里一定讥笑着女人家的贫穷。她偷偷看了一眼客人,只见客人盘着腿,上身往后仰着坐。他那大大方方无拘无束的样子给她以常客的感觉。坐在灶火上方的他多像自己已故的男人,盘腿以及上身往后仰着喝茶都无不令人勾起往事的回忆。那时这家的灶火上方也有男人。生活虽然谈不上美滋滋,可家里充满着温馨。一家人整天嘻嘻哈哈,偶尔发生吵闹也给家庭增添了活力和希望。但一次车祸永远夺走了坐在灶火上方的男人,这家一下子落入冰窟似的有气无力。当阿妈当着客人的面,自己给自己喊“女人家”的时候,她不禁想起了村人直呼她家为“女人家”时的表情。可今天他来了,除了给她曾经相识的亲切感之外,灶里的火也有了活力似的着得噼啪作响。还有他看自己儿子的目光里有着骨肉之情。如果不是母亲提示,和客人热聊的她差点忘了做晚饭呢。

早晨阳光照在屋顶时,大门前的树上响起了喜鹊的叫声。那叽叽喳喳的声音在金色的阳光里清脆嘹亮,正在扫着院子的阿妈抬头看着树上,想着今天是不是要来客人。“喜鹊叫,今天咱家可能有客人来。”勒泽母亲也像喜鹊一样亮着嗓子说。勒泽看见她一脸的天真,笑了一下,说:“阿妈,听鸟叫能预测什么呢,它们经常这样叫着,可也没有见过来客人呀。”嗯,女儿说的也有理,平时这个家来客非常少,除了克先哥家(勒泽的舅舅,是她妈妈的唯一兄长)。位于沟阴面村里的克先有了空闲就会到妹妹家里来转,春耕或秋收时也派儿子和儿媳两个来帮忙。哥哥一家前天刚去拉萨朝拜,再有哪个稀客呢,她那样想着又去忙家务事了,渐渐忘了喜鹊报喜的事。下午见拉嘎进来,耳朵里重又飞落了喜鹊那嘹亮的鸣声。母女俩都为客人到来激动和兴奋不已,若母亲不提醒,勒泽连先倒茶都不知道呢。前几天勒泽割草回来给母亲说她一个同学在江隆学校当老师,当时她问勒泽是否叫了他来家里做客,勒泽说叫了。今天他们聊天中得知拉嘎来这学校已经两年多。“这么长时间,为何不叫来家里?”母亲埋怨了勒泽。勒泽只是微微一笑,低着头什么也不说。拉嘎替她回答了。“我俩那天才碰见的。”拉嘎笑着说。“我俩若前面就碰见了,不叫我也要到同学家来做客。”

拉嘎是个健谈的人。他提起上初中那段时光时,刚开始勒泽只当倾听者的角色。拉嘎时时瞪着惊奇的目光说:“啊嗞嗞,你怎么想不起来呢?你是个容易忘事的人。”拉嘎对着勒泽摇摇头说。勒泽为拉嘎诙谐的说话不禁笑出了声。渐渐的勒泽也像被磁石吸住的铁一样融进了聊谈中,偶尔插话进来。他俩谈起往事,一个因为好笑而用手使劲拍打膝盖朗朗地笑着,另一个则往后仰着身笑出了泪。屋里充溢着笑声,听不明白他俩聊着什么,两人谈起往事非常有劲。看他俩无所顾忌的畅聊,好像忘了还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在场的。她今天第一次看见女儿笑得那么开心。孙子从外跑进来后,见主客都笑得嘻嘻哈哈,看了看每个人的脸,也高兴得房间里来回跑。有时潜到客人背后,悄悄地伸头看看客人,客人欲要抓住他时又跑开,走到奶奶或妈妈的背后逗着客人玩。到了该吃饭的时候,孩子才停了玩耍。饭后没过多久孩子靠着妈妈的衣襟睡着了。拉嘎离开时看着勒泽怀里酣睡的孩子,“瞧,玩着累了。”说着抚摸了一下孩子的头。把客人送到门口时,天色朦胧,她想过让客人留宿,可她害怕勒泽想什么,所以没能说出口。听了拉嘎说去学校住,她才放了心。送完客人回到房间,刚才的喧嚷消失了,房里又静悄悄,复原了女人家的清冷。勒泽失掉了什么似的一脸惋惜地待在灶边。卓果说了声“睡觉吧”,勒泽才叹着气走向热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