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湾笔记
回 溯
年轻的时候,我向往城市生活,喜欢人流密集的车站
那些竖排的蒙古族字符,灯塔一样,指引人流游往
一座叫作呼和浩特的城市。
这里不同于农村,这里有公园,咖啡厅,飞机场
新华书店,医院,艺术学校,汉朝女子的墓地
大昭寺,乌兰察布路,酒吧和穿短裙的少女。
年轻意味着无限可能
遇见哪一个姑娘,她就是我唯一的妻子
我们可以接吻,在路灯下;可以脱掉鞋子跳舞
在路灯下。我们不必着急,抱着一摞书籍回家。
偶尔也会孤独,尤其是夜里,街道突然变得安静
我就想我乡下的旧房子
坐落在田野里,红砖垒起灶台,添置过衣柜和火炉
可能这样的生活未必使人满意
但我拥有更多书籍,梭罗,马尔克斯,米兰·昆德拉,路遥和陈忠实
我甚至可以整夜阅读太宰治。
我想过在呼和浩特建造一座房子,借来斧头和锯子
伐倒几棵松木,雇佣工人从河滩上运来砂和石子
我还年轻,我可以支配时间,做些无用的事情。
当我不再年轻——
或许我就会厌倦这样一种生活
回到倒墩子,做一枚寂静中枯萎的柳叶
我需要把她们一起搬回去,
我的石头房子和年轻的汉族妻子。
雪 事
下雪的时候想起一个人
是件幸福的事情
想起一炉火,
也是幸福的事情。
想到那个人围着火炉读辛波斯卡
邻居家的懒猫
钻进屋里,窗外,雪越下越大。
书籍某一页描了绣像
雪使村庄有了宁静之美:
枯枝和瓦楞,
在黄昏里肤如凝脂。
那个人捎来口信是件幸福的事情
天黑透了,那个人
没有任何消息,也是幸福的事。
上湾笔记
我这样理解关于一个地名的隐秘史
它有苍茫的一面:春分之后的黄沙总会漫过南坡坟地。
也有悲悯的一面
接纳富贵,也不拒绝贫穷,它使乌鸦和喜鹊
同时在一棵白杨的最高处栖身。
冬日雪后
我又一次面向它,交付我的卑怯
麻雀还在觅食,窑洞还在塌陷,枣枝一截截折去。
我在嘶鸣的西北风里写下结尾:
它是造物赐给宿命主义者的精神胎记
有 寄
我希望我能够永远年轻,偏执,敏捷
像凌空扑雪的豹子。
我希望你爱上我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
少女的心脏住着樱桃和荔枝
即使盲目的,摒弃一切的,在夜色中
把我当成一个男人。
尾 声
我遵从来自虚无的召唤,允许一个人睡在身边
但我们整夜没有爱情。
我们闭上眼睛轻微呼吸,在年末的礼炮声中
试着做彼此小小的一块镜子和墓地。
甚至没有墓碑,如果有谁留意阅读,窗外那些雪花
是我们想要传递的唯一消息。
但现在,它们已经老朽,丧失触觉,但它们洞悉
一个人走入无垠雪原的孤独
(我的枕边人不在了,
我就要接受审判,我的辩解缺失有力佐证)
我愿意就此相信:
我们迟早会重新认识卡尔维诺
以及其他人,哲学家和法官,在接近真相之前
我们将趁夜色掩护,往某个方向,穿过同一座森林。
落 日
在车窗边看到落日,想起你,还欠我一个拥抱。
想起明天还会有新的憾事
原野辽阔,晚霞萋萋,我该把怎样的惦念留给你
做你生活必需的光源和空气。
蓝宝石之歌
我想送你一座永不沉没的岛屿
它源于语言的神奇魔方,
矗立在地球某处。
——在我们居住的房舍周围,有一大片湖泊,潋滟的波纹
推动着浑圆落日
我愿意包容,你学不会耕织,你总是笨拙地裁剪一小块雨披。
你称呼我糟老头子,坏东西,咬手的虫子
你要我为你抖落
菊花瓣上的几滴露水。
我们起居有时,早晨读三十页梭罗
或者太宰治,傍晚跑会儿步,做一刻钟健体操。
有时候你煮些嫩玉米,在几棵切好的野菜里调入醋汁
你把它们分给距离我们最近的邻居
住在树洞里头的那窝斑鸠
它们叽叽喳喳叫着,你说,快来看呐
它们就是我们的孩子。
而你还是早些年,我梦中的影子爱人,眼睛漂亮极了
像湖心岛上藏了几个世纪的两颗蓝宝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