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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湾笔记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8期 | 马泽平  2020年08月24日12:09

回 溯

年轻的时候,我向往城市生活,喜欢人流密集的车站

那些竖排的蒙古族字符,灯塔一样,指引人流游往

一座叫作呼和浩特的城市。

这里不同于农村,这里有公园,咖啡厅,飞机场

新华书店,医院,艺术学校,汉朝女子的墓地

大昭寺,乌兰察布路,酒吧和穿短裙的少女。

年轻意味着无限可能

遇见哪一个姑娘,她就是我唯一的妻子

我们可以接吻,在路灯下;可以脱掉鞋子跳舞

在路灯下。我们不必着急,抱着一摞书籍回家。

偶尔也会孤独,尤其是夜里,街道突然变得安静

我就想我乡下的旧房子

坐落在田野里,红砖垒起灶台,添置过衣柜和火炉

可能这样的生活未必使人满意

但我拥有更多书籍,梭罗,马尔克斯,米兰·昆德拉,路遥和陈忠实

我甚至可以整夜阅读太宰治。

我想过在呼和浩特建造一座房子,借来斧头和锯子

伐倒几棵松木,雇佣工人从河滩上运来砂和石子

我还年轻,我可以支配时间,做些无用的事情。

当我不再年轻——

或许我就会厌倦这样一种生活

回到倒墩子,做一枚寂静中枯萎的柳叶

我需要把她们一起搬回去,

我的石头房子和年轻的汉族妻子。

雪 事

下雪的时候想起一个人

是件幸福的事情

想起一炉火,

也是幸福的事情。

想到那个人围着火炉读辛波斯卡

邻居家的懒猫

钻进屋里,窗外,雪越下越大。

书籍某一页描了绣像

雪使村庄有了宁静之美:

枯枝和瓦楞,

在黄昏里肤如凝脂。

那个人捎来口信是件幸福的事情

天黑透了,那个人

没有任何消息,也是幸福的事。

上湾笔记

我这样理解关于一个地名的隐秘史

它有苍茫的一面:春分之后的黄沙总会漫过南坡坟地。

也有悲悯的一面

接纳富贵,也不拒绝贫穷,它使乌鸦和喜鹊

同时在一棵白杨的最高处栖身。

冬日雪后

我又一次面向它,交付我的卑怯

麻雀还在觅食,窑洞还在塌陷,枣枝一截截折去。

我在嘶鸣的西北风里写下结尾:

它是造物赐给宿命主义者的精神胎记

有 寄

我希望我能够永远年轻,偏执,敏捷

像凌空扑雪的豹子。

我希望你爱上我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

少女的心脏住着樱桃和荔枝

即使盲目的,摒弃一切的,在夜色中

把我当成一个男人。

尾 声

我遵从来自虚无的召唤,允许一个人睡在身边

但我们整夜没有爱情。

我们闭上眼睛轻微呼吸,在年末的礼炮声中

试着做彼此小小的一块镜子和墓地。

甚至没有墓碑,如果有谁留意阅读,窗外那些雪花

是我们想要传递的唯一消息。

但现在,它们已经老朽,丧失触觉,但它们洞悉

一个人走入无垠雪原的孤独

(我的枕边人不在了,

我就要接受审判,我的辩解缺失有力佐证)

我愿意就此相信:

我们迟早会重新认识卡尔维诺

以及其他人,哲学家和法官,在接近真相之前

我们将趁夜色掩护,往某个方向,穿过同一座森林。

落 日

在车窗边看到落日,想起你,还欠我一个拥抱。

想起明天还会有新的憾事

原野辽阔,晚霞萋萋,我该把怎样的惦念留给你

做你生活必需的光源和空气。

蓝宝石之歌

我想送你一座永不沉没的岛屿

它源于语言的神奇魔方,

矗立在地球某处。

——在我们居住的房舍周围,有一大片湖泊,潋滟的波纹

推动着浑圆落日

我愿意包容,你学不会耕织,你总是笨拙地裁剪一小块雨披。

你称呼我糟老头子,坏东西,咬手的虫子

你要我为你抖落

菊花瓣上的几滴露水。

我们起居有时,早晨读三十页梭罗

或者太宰治,傍晚跑会儿步,做一刻钟健体操。

有时候你煮些嫩玉米,在几棵切好的野菜里调入醋汁

你把它们分给距离我们最近的邻居

住在树洞里头的那窝斑鸠

它们叽叽喳喳叫着,你说,快来看呐

它们就是我们的孩子。

而你还是早些年,我梦中的影子爱人,眼睛漂亮极了

像湖心岛上藏了几个世纪的两颗蓝宝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