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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的面容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8期 | 马永珍  2020年08月24日12:08

六月光景,大约是上午十点多钟,就已经很热了,地面上吱吱地冒着热气,这时最热闹的就是农业队的羊场上了。我们肚子洼——阳河村一队,一共有四圈羊,每圈大概有四五十只。羊已经饿了一夜,一群一群从羊圈里急匆匆跑出来,在羊把式的指挥下,一圈围成一堆,白生生的,就像一朵云。

霎时,羊场上就热闹极了:羊圈里留守羊羔可怜的咩叫声,羊圈外母羊长长的、颤颤的呼儿唤女声,此起彼伏,凄惨得还有些动容;那几只公羊趁机耍骚情,这儿拱一下,那儿泡一下;更有胆大的还跑到别的羊群里找相好的;这时每个羊把式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刀铲、牛皮鞭子就会毫不留情地挥舞起来,当然还夹杂着大声的呵斥声、吓唬的跺脚声。

队里好几个八九岁的碎儿子娃娃,光着脚片子和屁股,在人群里、羊群里像麻雀一样飞,追跑,打闹,惊得地面上的羊群不停地乱动;气得羊把式又骂人又骂羊,但没有一个听话的。羊群在羊场上停一停,一是为了让羊把粪拉在羊场上,二是等私人家羊。

在一片吵闹中,私人家的羊陆陆续续来齐了,羊群就开始上山。只见羊群缓缓移动,沿着一条发白的山路渐走渐远,仰望山顶和天空好像连在一起。羊群顺着弯弯曲曲的路一直向山上走,走到山顶上时就看不见了,也好像直接走进了天上。那时满山满洼的都是绿油油的庄稼,天空像被妈妈刚刚洗过,又蓝又亮。几片云彩,悠闲地飘在天上,像刚刚失踪的羊群!

羊群走了!羊场上留下一大片羊粪豆豆,又黑又圆,像满地散乱的葡萄(那时我还没见过葡萄呢),冒着淡淡的、白白的热气,有些臊味!光脚片子踩在上面,软软的,脚心有些痒,就想尿尿。于是,我们几个不约而同地开始比赛,边尿边喊:看,我尿得远!当然也有不服气的,夹紧屁股,踮起脚尖,使劲地尿,也喊:我比你尿得高!

本来把羊粪豆豆踩扁了,又加上乱尿一气,这可把扫羊粪的瘸爷给气坏了,只见他把扫帚举得高高的,一瘸一拐地追来了,当然嘴里也开骂了:“他这些碎大,这些碎坏怂还有人管吗?”

我们都知道他在吓唬我们,因而并不怕他,直到他追到跟前,才哄的一声像麻雀子一样散开了,边跑边做鬼脸,还一边喊“瘸子爱爬洼,结子(结巴的意思)爱说话”。看着我们跑远了,瘸爷扶住扫帚,大口大口地喘气,笑眯眯地骂:“这些碎怂,是该有人好好管管了!”

仿佛一群羊,我们比赛着一起跳下一人多高的土坎子,看见大人都在来来往往忙碌着。阿訇太爷捋着胡子说:“主啊,是该给这些牛犊子扎鼻钻子了,给这些马驹子戴缰绳笼嘴,给这些羊羔子加草料了!这些都是肚子洼将来的人物啊,没有文化怎么行呢?!”

我最怕父亲,想偷偷地溜走,但父亲还是第一时间发现了我,威严地说:“木旦,回家帮你妈干活去。”我看躲不过去了,就假装问父亲:“大,你们在干啥呢?”“在给你们建学校哩,秋里就要念书了!”父亲好像把“念书”两个字说得又慢又重!

“这不是马圈吗?”我问。“昨天的马哪儿去了?”地上只留下一摊一摊的马尿,有一阵阵刺鼻的尿骚味。父亲见我不停地捏着鼻子,哈哈大笑说:“黄土是个宝,把啥味道都会遮住的。”

我们肚子洼是阳河村一队,队里的人都姓马,据说我们的祖先,真名已经不可知晓,外号名叫鹅头太爷的为了躲避战乱,同治年间不知从哪里逃荒要饭到此。关于鹅头太爷的传说是这样的:他用一条榆木扁担,挑着两个筐,一个筐子装着一个儿子;走一路,讨一路,最后来到阳河村,石羊大地主马老大收留了他,其实就是做了长工,就再也不走了。我们的祖先当时正年轻,农活样样精通,把马老大差点美死了。三年过去了,马老大找我们祖先结算工钱,一共是三串钱。我们祖先说工钱就不要了,把肚子洼给他算了。马老大也是明白人,猛一拍大腿,只说了一句:就这么定了!后来有人编了个顺口溜“三串麻钱子买了个肚子洼,屁股疼得坐不下”,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是赞扬还是讽刺。于是,我们祖先搬家到了肚子洼。到我们这一代人,据说已经十代了!在我没上学之前,洼上大约有一百口人,阿訇一个,读书人一位。

唯一的阿訇是我的太爷,我们都习惯叫他阿訇太爷。那时已经有六十多岁了吧,大个子,白帽子,慈眉善目,胸前一把白胡子有绵羊尾巴那样又厚又长。听老人说,他的尔领(知识)大得了不得,解放前给宁夏主席马鸿奎讲过经,在好多地方开过学,教过的满拉没个数数子,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方圆百里很受人尊敬,威望大得了不得。我只记得他最喜欢我们这些碎娃娃,只要被他抓住,就让我们念清真言,如果不会他就“数肋骨”。说实话,他数的时候,一点也不疼,只是痒痒得难受。地上躺着的娃娃一边笑个不停,一边来来回回打滚,几个来回,他大概故意一松手,躺着的娃娃站起来一个土遁就跑了,但他的呵呵大笑声一直追着我们跑。三岁的娃娃记老死,那时的事情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唯一的读书人马老师也在忙活。他是我二爷的大儿子,以后就叫他马老师叔叔。听我父亲说他在解放前念过私塾,解放后也念了几年书,是唯一的有知识的人。当时,他人到中年,红黑的脸上留着些黄胡子,不太密,像山上常见的草胡巴子。他不爱说话,听别人说“马老师,秋里你就有事干了”,他也只是微微一笑。

大人们边说边干活,推的推,搡的搡,架子车来来回回地跑。每当倒下一车土,就能听到扑哧的响声,清脆得很。黄色的马尿泛起白色的沫子,还有无数的小气泡随起随灭。渐渐的马尿被黄土围追堵截,疆域越来越小,最后聚成一个小水坝,味道也就越来越骚,难闻死了。娃娃们有的捂住口鼻,有的呕吐,纷纷跑开了。大人们哈哈大笑:“多闻一些,这样念书就会聪明。”念书是干啥的?当时一脸茫然,不由得抬头看天,天还是那么蓝,云还是那几朵云,慢悠悠地飘着,就连它也不告诉我。

夏天忙,夏天忙,绣花的姑娘下高房!六月拔豌豆、拔扁豆,七月收麦子,八月割胡麻。龙口夺田,处处都是忙碌的景象。有天晚上,我都睡着了,却被母亲把我推醒。我迷迷糊糊的坐起来,母亲说木旦你给妈拿灯,妈给你缝书包——我儿子明天就要上学念书了,怎么能没有书包呢?我把煤油灯举起来,灯光下母亲飞针走线。说真的,当时瞌睡死了,我很不情愿。父亲的呼噜响雷一样,一声一声,我担心把我家的窑顶给震塌了。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母亲咬断线头,说,好了,你试试!我光着身子背着书包,在炕上来回转了几圈,母亲自豪地说:“我儿子背上书包就是赞!”

第二天念书去又出了笑话。老师不让我们进教室,因为我们几个还是没穿裤子和鞋。马老师说上学一定要穿裤子和鞋子——我们几个娃娃也不知道羞,互相打闹,还比谁的书包好看。比来比去,我的书包有三种颜色:黑边子,蓝色底子上还绣着红花,我当时很得意,因为他们的书包只有一种颜色,有白的、红的、蓝的,白线针脚还露在外面,像娃娃嘴呲着。最后一致得出的结论是我的书包最好看,我妈最厉害,也最疼我,而且还是亲生的。说实话,当时我很骄傲,用嘲笑的目光鄙视他们!在我们比书包的时候,大人们和老师在聊天。最后的结果是今天就这样吧,明天来时一定要穿裤子和鞋。

教室不大,前面有三张小桌子,后面两张大桌子,靠北墙竖放着一根又粗又长盖房用的大梁,好像是杨木檩条。马老师叔叔安排座位:我们六个刚上学的坐前两排,后一排两张大桌子坐四个,大梁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三个大的学生。原来我们队里有几个在阳河村上小学,今年就不去了,这就是一二三年级!长大后,上大学时才知道这叫复式教学。

教室西墙上有一个黑板,黑板前面一张破桌子,那大概是讲桌吧!南墙上有一个洞,那大概是窗户。阳光蹿进来,暖洋洋的,奇怪的是没有一点马尿的味道,看来父亲说得对:黄土真是个宝啊!

说真的,当时上学的内容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先上语文,后上算术,顺序依次是一二三年级。那时最盼下课玩游戏。我们当时玩的种类很多:斗鸡、踢押、抓五子儿、走窑窝等等。最好玩的是挤油!叶儿孤白个子最高,每次他都站在中间,我们一边六个。一二三,开始,呐喊声惊天动地,双方人马脚踏实地,脖子伸得又红又长,眼睛瞪得牛铃一般,把吃奶的劲都使上了!刹那间汗流浃背,头上雾气缭绕。往往这时候,马老师判完作业,大喊一声:“都干啥哩!”这一嗓子,不亚于晴天霹雳!叶儿孤白抽身就跑,两边激战正鏖的人马前赴后继,摞成一堆,有点像后浪推前浪的样子。不管是黑衣裳还是黄衣裳或者蓝衣裳瞬间都变成白的了!不管闪了腰,压了头,还是砸了脚,没有一个人喊疼,起身就往教室里跑。我力气小,每次都是最后一个,在教室门口被老师一把抓住:“木旦,背书!”刚开始我很害怕,最后一点也不害怕,而且还希望被抓住。因为,背书是我的长项,每篇课文我都背得是堂堂如流水一般,到现在我都记着老师表扬我的话:“这娃聪明,长大后一定能当官!”我回家把这句话也告诉了父亲,父亲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微微一笑,但我感觉笑容很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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