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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焊工包全球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8期  | 王开  2020年08月24日12:05

筒体严重塌腰变形成了不幸的事实。

奇里科夫的两枚蓝眼球像是风暴中心,恨不得一口吞噬斜刺里的包全球,把他甩到荒岛与世隔绝。他的嘴巴却一口油井似的噗噗地往外冒泡,这个制造是非的人体器官如今喷射着饥饿的跳蚤,成群结队地扑上去针刺爪刨,企图把包全球撂倒,把他吸得只剩一具皱巴巴的空壳,以便平息怒火。

啥?他说啥?包全球扭头问杜炀。换钢板。杜炀掐死奇里科夫嘴巴里蹦出来的害虫,阻击了它们的侮辱性侵略,捞干的转述。包全球半信不信,歪着脖子斜睨奇里科夫,就这仨字儿,整出一嘟噜一串的?杜炀竟息事宁人地替奇里科夫打马虎眼,说地球人都知道他磨叽。包全球遂没好气地指着奇里科夫的鼻子驳斥,你大嘴一张说换就换?长期处于噪音中,包全球自以为正常分贝的音量在奇里科夫听来就是万马奔腾的咆哮,气势上压了他一头,有点招架不住。打了这么长时间交道,奇里科夫已知包全球不是个善茬,看着粗剌剌的糙人,实际上不好惹,主意正,好抬杠,你说东他偏往西,在这栋钢结构的高大厂房里很有号召力。包全球就是各车间班组的王。但筒体出这么大的问题,奇里科夫也不让步,态度坚决地重申必须换钢板。包全球死活不同意,手里的大铁锤往料堆一杵,长短不齐的铁棒雪崩似的滚下来,奇里科夫慌忙躲避,两脚比跳踢踏舞倒腾得还快。对手狼狈,包全球几欲鼓掌欢庆,但机智地忍住了。奇里科夫重新站定,两人就又在飘荡着呛人青雾的车间吵嚷。其他作业班组朝这边望了望,看会儿热闹,又闷头干自己的活。他俩一东一西,中间隔着半个地球,却像是前世冤家聚头,从合作到现在,吵好几架了,吵去吧。

杜炀阻止不了包全球,伸出长臂搂住奇里科夫的肩膀,半推半抱地劝他先去别处转转。奇里科夫不情愿,又斗不赢包全球,嘟嘟囔囔地跨过通道的零碎东西往外走。包全球看着他小脑袋上顶着大铁锅似的安全帽,随着他细脚伶仃的长腿甩动颠簸摇晃,活像个稻田里的草把人,揶揄道,什么奇里科夫,我看你就是稀里糊涂!旁边几声窃笑。包全球挥挥手,驱赶徒弟们干活去。

包全球把大铁锤一横,顺势依坐在一堆下脚料上,下脚料有的上过油,黏糊糊地发着光,有的氧化了,轻轻一摸一手红色粉末那种。包全球不介意这些,它们也是车间的一员,与他常年厮守,他的身体里有它们的小分子,和血液骨肉长在一起。包全球往后一仰身子,仰到刚好够着“长白山”的角度,掏出来,上下左右捏,把压扁的“长白山”复原,抽出一根,捻圆了,嘴唇咬着,掰开火机点燃,吸下那一口的痛快,好像把奇里科夫嘎嘣咬下一截嚼了。

违反规定罚款。杜炀拿下包全球嘴里支出的小烟筒,说,进去抽吧。

车间中央位置的北面戳着一间白铁皮活动房,在摆满各种机器、机械、轨道和天车的钢铁世界中,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这个长长的现代厂房里面,所有的颜色天生沉郁,因此橘红色的安全帽就成了缤纷的花朵,开得招摇而笃定。包全球拉开门,把大锤竖在墙角,伸脚把碍事的工具踢开,摘下安全帽往桌上一扣,身子砰地一坠,跌在一把红漆斑驳的椅子上,那椅子上了年岁,扛不住恶意虐待,吱吱嘎嘎地呻吟起来。包全球使劲儿地蛄蛹两下,可怜的老椅子拼命哀号。这间休息室虽简陋狭小,但还放得下可供三四人就座的长椅子和中间裂缝的桌子,以上物品过去均为厂办那些文化水平高的人用的,一线工人边都挨不着呢,现在它们相当于仙女下凡。杜炀拿起桌上那只银色保温杯,拧开盖子,拎起电水壶倒杯水,放到调整好坐姿的包全球面前。包全球的眼睛正穿过长方形的小窗户和青雾的双重阻隔,落在吊在空中的筒体上。此刻它停止了转动,像十字架上的耶稣,垂着头颅等待救赎与重生。老办法用在这鬼东西身上怎么就不灵了呢。包全球百思不得其解。他感到嗓子黏涩,手伸向保温杯,不料捅歪了,保温杯一头栽倒,里面的水漫延出去,顺着桌子缝往下淌。杜炀眼疾手快,抢扶起来,递到包全球手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筒体,喝了一口水。这一股水流向咽喉,却遇到拦路石,发生倒卷,天女散花般呛出来,包全球咳得满脸通红。

他遇到过类似情况,说补救不了,催咱们重做。杜炀嗫嚅着。

一块钢板好几万,不花他的钱,他当然不心疼!再说,废了从头来,工期也不赶趟。包全球揩干净嘴角下巴的水,两道眉皱成世纪冰川。

当初就不该抢这个合同。杜炀抱怨。

包全球将收回的视线变成两把锥子,攮在徒弟身上。杜炀自知失言,慌忙辩解,整个集团都这么说,咱这是没有金刚钻硬揽瓷器活。

放屁!包全球终于恼了,拳头往桌上一擂,保温杯吓得蹿了两蹿,想顺着桌子缝逃逸,可它的体形远远大于桌缝,跑不脱,只好继续观看主人咒骂那些以无知著名的人,他们眼瞎啦,不抢合同,一大家子有活干吗?不往前挪步,你永远跟着人家后屁股拣剩饭粒,等人家把你当鼻涕一样甩出去,登门跪求也不理视你。

改革重组前的东方重工并不具备生产大型盾构机的能力,当时盾构机技术还掌握在美德等少数几个国家手里,价格贵得高不可攀。这种巨无霸是地下工程的开路先锋,也是重工机械先进性的象征,东方重工重组后,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与世界同行竞争,在全球市场抢碗饭吃,而盾构机的生产制造能力就是国际竞争的焦点,这一关必须闯。但先进技术不是下决心研制马上就成的,喊漂亮口号也不行,它需要深厚的工业基础支持。中国重工业机械发展晚于西方,短时间内追赶上人家只是美好愿景。何况东方重工还没有完全从改革阵痛中复苏,又赶上换代升级跟国际市场拼杀的风口浪尖,各种有利条件均不占。

恰好这个节骨眼上,美国一家盾构机企业破产,东方重工感觉机会来了,斥巨资买下那家美国企业。第一步好歹迈出去,接下来更不轻松,银行欠着钱得还,一万多人吃喝拉撒,还有离退休人员社保等等,一座座大山压在新生的东方重工头顶。还有,收购美国盾构机破产企业花钱太多,内部争议很大,反对派都等着看笑话。在这种情况下,东方重工偶然获悉,英国一家企业做地铁项目,正在与德国洽谈采购一台盾构机,但双方在价格和交付时间上拉锯,迟迟落不了地。于是,东方重工抓住机会,主动联系英国地铁项目承包商,承诺价格让步,交付时间比德国定的提前。

老虎嘴里掏块肉,可不是那么好咽下去的,国际合同开不得玩笑,交付时间太紧,违约了罚到你倾家荡产,东方重工岂不知其中利害?背水一战的决绝,其实是人人手里捏着的那把汗。

话说这个庞然大物结构复杂,分为前盾、中盾和后盾,前盾相当于一个巨大的钻探头,要害是总长近三十米、直径十几米的筒体,筒体如同盾构机的手臂,手心里攥着尖刀,飞速地把坚实的土层搅松,再运输给后盾,最终掘出一条通道。盾构机作为地下工程的开路先锋,只能进,不能退,因此对筒体的质量要求非常之高,也才有老总和包全球的那个约谈。

那是新年刚过,主管盾构机生产的穆总把包全球约到办公室,开门见山地说,整个集团的身家性命就看你的了,这事没有退路,不准砸锅。包全球心中的热血呼啦一下涌上来,腰一挺,说我豁出这百十斤肉几斤骨头也不丢咱东方重工的脸。穆总说你这点骨头肉扛得起一万多口人吗?我要你囫囵个地把活干完!包全球瞬间明白老总话中深意,感动得岔了声儿,您放心,今天我就当跟您立军令状了!穆总也动了情,说包全球啊,咱东方重工风风雨雨几十年,你父子两代亲身经历,我相信你!

包全球所在的车间承担的是盾构机筒体及结构件组焊,盾构机筒体就这么个工序——把钢板像摆弄毛线绳那样压成弧,变成圆,再把两个半圆焊合拢,再由天车牵着溜,溜成同心圆,再按照图纸焊各部位的零件。这事儿用一句话就表述完了,操作起来却像攀登喜马拉雅。首先,直径十几米的筒体是个庞然大物,包全球三十多年来第一次见,也没有一块符合尺寸的大钢板,换句话说,得分段拼接。还要焊得严丝合缝,磨平焊点,有一处不平就会造成下一道工序意想不到的麻烦。总之技术难度超出包全球的经验,可以说一步一个坎。要命的是,签完合同没几天,甲方就派来技术监理,监督盾构机制造过程中的一切与质量有关的事情,烦人的奇里科夫就这么来了。

奇里科夫是丹麦人,骨子里有北欧人生来的傲慢,看人的眼神居高临下,到车间来巡视,表情夸张,说话怪腔怪调的,中英文混搭,还搞独断,每当意见分歧就要听他的,包全球一反驳,他就来劲,呼呼喝喝地指手画脚,包全球气得背地里骂他洋刀螂,好像东方重工是他的一亩三分地。

在这次筒体事件之前,奇里科夫和包全球为筒体支撑爆吵过一顿。

按生产规程,单节筒体是一块钢板经高温压成半圆,成半圆后为防止变形需要铁棒支撑。那天,包全球带着徒弟们正忙活着,奇里科夫来了,起初看到包全球把半圆撑起来的进度还挺高兴,细一看,来神儿了,嚷嚷半圆体积大,非让包全球多加几根铁棒当支点。包全球淡然道,我多少年都这么支的,没必要浪费那么多材料。奇里科夫不乐意了,给包全球扣个偷工减料的大帽子。俩人吵了半天,一个不服一个,最后逼得包全球说,奇监理,这么的,咱先按我的来,如果我错了,我跟你赔礼道歉,损失我付,以后你说什么是什么。话赶到这份上,奇里科夫没辙了,甩手走人。包全球朝他背影嘿嘿一笑,跟徒弟们说,铁棒一根不少钱呢,支完就废,省点是点吧。事实证明包全球的办法正确,既节省材料又保证筒体焊接顺利。过两天,奇里科夫又到车间来,见半圆支撑得稳固周正,对包全球露了笑脸。

可这一次筒体问题严重,超出包全球的认知,一时失了主意。

下班之前,包全球去食堂用内部券换了一根自制香肠,一块酱牛肉,装布兜里打算晚上回家顺路给老太太送去。父亲死了以后,老太太选择独居,她说人上了岁数爱清净,实际上老太太深知儿子的脾气秉性和死老头子一样,那点精神头都耗在车间里,她不想给儿子拖后腿。包全球也不硬拗她,自己勤跑两趟也就有了。但心里想的是一回事,现实情况又是一回事。接到英国盾构机筒体任务后,包全球几乎没什么休息,东方重工又在沈阳三环外的张士郊区,离市内较远,有时下班想去看望老太太,到家就很晚了。一晃,又一个多月没登门,因忙于工作冷落了老妈,包全球心里有愧。

内部券是集团发给职工的福利,可以拿着它兑换集团超市、食堂的各种生活食品及用品。大国企的制度优越性是包全球一直以来骄傲和自豪的地方,这一点私人小企业比不了。私人小企业永远也没有大国企的咄咄之势。此外,大国企给包全球的心理感受也不一样,他每天迈进集团大门,真就有家一样的归属感,他和外面的人提起集团,从来都以“俺家”开头,俺家怎么样,俺家如何如何。包全球的妈也是,沈阳城什么牌子的香肠酱牛肉都不缺,可她就认准东方重工集团食堂做的,她说哪也没有集团食堂的香肠好吃。每每老太太这么无原则地夸,包全球乐得够呛,说妈你这纯属爱屋及乌,老太太说我不管什么鸟,我就知道我老头子和儿子这辈子和那个厂捆上了,它就是我的魂儿。包全球就暗自难过,妈下岗早,厂子四分五裂,从此她的魂儿没了,虽然她从来不提,但包全球看得出妈内心的失落。要知道,当年妈在她的厂里那也是独当一面的人呐。这种大国企工人失去依靠的滋味外人是体验不到的,正因此,老太太才宁愿孤独生活,也坚决不给儿子添麻烦,让儿子安心工作。

包全球坐上通勤车,眺望车窗外的辽沈大平原景色。通勤车逆着东方重工而行,日落在身后,淡淡的光线残留在路旁高大的杨树上,杨树叶子长了一层毛茸茸的溶金色。四月的迎春花开得正旺,给包全球的视线也染得黄灿灿的。一时间,包全球忘了塌腰的筒体,心情跟着成群的麻雀飞跃在春日的向晚。

到哪了老包?赶紧回来,出事了!

啥事呀?

老婆遇点事儿就爱大呼小叫的,包全球慢吞吞地在电话里回了一句。

老太太脑出血!

你说啥?包全球激灵一下,浑身汗毛直立起来,这些毛发制造的唰唰声就像三九严寒扬一瓢热水瞬间结冻成冰碴。

120马上到,我和姐送她去医院。

我快到市内了,你们不要慌。

通勤车遇上两次红灯,包全球急得从座位上站起来张望。司机大声喊,坐下,你坐下。包全球无奈,又坐回去,屁股却只沾了一条边,好像这样车的载重减轻,行驶得就快了。

通勤车路过盛京医院,包全球下了车,连跑带颠撞进大门直奔急救室。在门口,穿紫色大褂戴白口罩的工作人员拦住他,问他找谁。宋明勤,胡春华。刚来的老太太。包全球答得乱七八糟,但紫大褂听懂了,按下门铃,放他进去。

里面的情景吓了包全球一跳。此前,他未曾涉足急救室,想不到竟与战争进入白热化的作战指挥室一样,气氛紧张得简直快爆炸了,穿梭忙碌的医护人员清一色年轻人,帽子和口罩遮挡着三分之二的脸庞,镜片后的眼神中透着职业的冷峻。急救室里除了必要的仪器和办公电脑,大多数空间被病床填满,医生连张休息的椅子都没有。少顷,包全球意识到,即便有椅子也是多余,年轻医生们百分之百的精力都用在工作上,嘴里说的全是加药、加药,腾不出时间放松一小会儿。包全球在乌泱泱的氛围中寻找到角落里的老婆,她和姐姐包全清一左一右围着躺在病床上的老太太,还没注意到他进来。

怎么样了?包全球见老太太双眼紧闭,呼吸涩重,心被大斧砍掉一块似的,缺了一角。

颅内淤血,很危险。大夫说先观察出血点,如果能止住大吉大利。老婆握着老太太的手,防止她不自觉地乱动。

什么时候的事?

我去的时候发现她躺在地上,已经大小便失禁。大夫说按现时情况分析,应该发作三个多小时了。包全清伸手拂开一绺母亲额前的白发,眼泪汪汪地说,我为什么没早点去看她呢。包全球听了姐姐的自语,泛滥的歉疚一下子把他整个人淹没了。他搓搓脸,抬头望着监视器上的血压心跳频谱,屏幕上的数值异常得吓人。

妈右半身动不了……老婆暗示包全球。

包全球的眼前升起一万颗金星,亮闪闪地飞舞。他俯下身子,摩挲着昏迷中的老妈,她的右半身如一截潮湿的腐木,消失在黑暗的苍穹。妈,妈,我是你儿子,妈啊。

老妈什么反应也没有。

大夫说,今晚要留两个人值班,一刻不能离人。老婆搡搡包全球,提醒他此刻不易悲伤。

行。咱俩留下,让姐回去。包全球弹掉指尖的眼泪,干脆地说。

你明天还得上班。我和春华先顶一宿,等你姐夫从老家回来就倒开了。我给他打电话了。包全清心疼弟弟,如是说道。

再议吧,我去找主治医。包全球心乱如麻,却没法和家人说筒体的事,转身出了急救室。

急诊医生办公室在一楼大厅右侧,全开放式,患者及家属随时进出。两张桌子各放一台电脑,彼此背对背,里面记录着病人的全部信息。其中一个医生不在,另一个三十多岁相貌英俊的男医生正在接待一个躺在担架上的病人,看得出那病人生活条件不错,浑身上下的衣服很有质感,虽然步入老年,身材依然挺拔高大,以至于双脚耷在担架外面。他气势不凡的儿子和男医生年纪相仿,边答复医生询问,边时不时扭头训斥,告诉你有事打电话,不听,自己有主意。病人不吭声,脸朝天花板,像是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

轮到包全球,介绍自己是9床宋明勤家属。男医生停止电脑操作,扭过身,说,你是她儿子吧?包全球点头说是。男医生直截了当地阐述病情,老太太三天高危期,目前采取化解淤血治疗,控制出血点,如果继续出血,后果很难预料。包全球说这情况需不需要手术。男医生说现在谈不上手术,当务之急是消化淤血,让老太太醒过来。包全球的心急剧下坠,医生,你的意思是我妈没必要手术了?男医生摇头,家属你误解我的话了,我是建议先观察,找到出血点,消淤后再决定。包全球说我确实有点蒙。男医生说人之常情,理解。又说,你来得正好,老太太现在有痰,得给她加药化痰,我开完你去取药吧。医生拽过处方签,笔尖快速地在纸上滑翔,嘴里说,千万注意不能让她肺内感染,这对她是致命的事。说着撕下处方交给包全球。包全球谢了医生,接过处方笺,看了一遍那些怪异的符号,去大厅窗口排队交款。

晚上,包全球和老婆守夜,老妈一直在昏迷嗜睡,手胡乱划拉,春华说这不行,容易把打针的胳膊碰着,针口堵了就不好办了。包全球就签了字,请护士用绷带给束缚一下。老太太稍微稳定,包全球暂松一口气,思绪重又回到塌腰的筒体上。春华见包全球若有所思,以为他恐怕老太太撑不过这一关,便劝他面对现实。等包全球说了原委,春华也愣了。这么多年来,她从未见包全球为工作犯这么大的难,看来确实是遇到大障碍。那咋办?春华试探着问。包全球一筹莫展,能咋办,自己的梦自己圆呗。春华说,要不跟经理他们请示一下,派个人给支支招呢?包全球不搭话,俩手浑身上下地划拉。春华弯腰从床底下的塑料盆里拽出他的外套,摸出“长白山”,隔床递过去。包全球接过去,说,你信不信木匠多了盖歪歪房子?他们是比我文化水平高,但未见得比我更了解钢板属性。春华沉默了,技术的事她不懂,不过她知道包全球这话不是吹,包全球别的方面差劲,摆弄钢板那是一套一套的,谁不服都不行。春华又说,那你们的进度能误不?包全球说,尽量往前赶吧,交付日期绝对不能超。春华闻言,转头看一眼昏迷中的老太太,压低了声音,唉,妈病在这节骨眼上,你分身无术啊。包全球遂不再言,攥着“长白山”出去了。

所幸老妈平稳,医生最担心的情况没出现,到了凌晨,春华熬不住,趴在对面病床的栏杆上打盹。包全球却毫无困意,坐着一只塑料凳子长达十几个小时,寸步不离地守着老妈。他感觉腿脚有些麻木,站起来活动活动腿,扭晃几下腰,顺便扫了一眼监视屏幕上的数据波动。猛然间,他心里咯噔一下,仿佛得到某种暗喻。

早晨七点多钟,包全球临上班前,不放心春华一个人照看妈,催姐姐包全清早点来。春华说姐昨天连累带吓,让她多歇会儿吧,我又不是三岁小孩,顾得过来,你该上班上班,别因家里误了大事。包全球想想也是,横竖自己必须到岗,再不放心也不差个把小时的,喝了一碗老婆买来的粥,吃了两个包子,丢下老婆和老娘,上街去等通勤车。春华目送包全球离去,对昏迷中的老太太低语,妈,你儿子遇到难处了,你要挺住啊,你好了,你儿子就不用两头上火了。

包全球启动了天车,筒体在巨大的牵引力作用下缓慢地转动,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筒体,凌晨时的那个闪念像只小彩蝶,在他的头脑花园里展翅飞舞,美丽的斑纹越来越清晰。

包,包!

包全球没搭理,嘴上咕哝,这个爱添乱的玩意。又朝干活的杜炀招招手,杜炀放下工具,和奇里科夫一前一后走过来。

奇监理呀,这么早就来?

许是杜炀把包全球的不待见给过滤掉了,也许是奇里科夫今天心情好,总之他忘了昨天的不愉快,友好地说,我来早了吗?

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奇监理敬业。包全球言不由衷地恭维,暗中还呸了一口。

奇里科夫信以为真,凑到跟前指着转动的筒体说,包,你在看什么?你有新的考虑吗?

包全球摇头,皱眉。他心里把这个技术监理视为一只大黏虫,明晃晃地沾着你,甩不开,剜不掉。奇里科夫说,你们必须听我的,换钢板吧,没什么挽救的希望。奇里科夫和杜炀嘀咕他的英式汉语,包全球从他们的神色中辨出几分意思。他不吭气儿。奇里科夫跟杜炀嘀咕够了,转向包全球,说,包,你抓紧时间把它卸了,你们弄不到新钢板,我来协调。包全球一听,这是非换不可的节奏,光摇脑袋不接茬。奇里科夫不喜欢包全球跟他唱对台戏,催促他表态。包全球被逼无奈,正色道,奇监理,我觉得我能调整过来。奇里科夫已然从包全球的神态中料知此言,耐不住他的急性子,说这么大的缺陷哪是说调就调回来的,你看看这里,再看看这里,明显的不同点位的凹陷,你打算怎么办?鄙夷在他脸上生了蛋,瞬间孵化出无数的小鄙夷,它们教唆他训斥包全球,难道用你的大铁锤砸?几块焊接的钢板,多少个点位,你砸多少天完成?奇里科夫原本是讥讽,包全球却郑重其事地说,奇监理你说对了,我还就是想这么干。不要开这样的玩笑!奇里科夫攻击的武器刺在一块海绵上,气得换成霹雳口吻。包全球不温不火,表示自己没开玩笑,在不浪费的前提下他必须试试。包全球说奇监理,一块钢板多少钱你是知道的,你不心疼,咱得心疼啊。这个合同的价格你清楚,俺家不挣钱,再浪费原材料就亏了。包全球瞅了瞅奇里科夫,俺家不能做亏本生意,但绝对保证你要求的质量。奇里科夫仍不买账,包,你技术好我知道,钢板一块多少钱我也知道,可你动动这里!奇里科夫指着自己的脑袋,继续说,这个厚度的钢板,你的大锤上去管多大用?奇里科夫忽略了他的脑袋是西方的脑袋,包全球的是东方的,脑袋和脑袋里的想法是不一样的,这个高级智库代表着主人各自的利益。包全球说服不了奇里科夫,干脆来个闭嘴哑巴,既不反驳也不争辩,杵在原地。气氛就有些诡异。杜炀一看师傅和奇里科夫真闹掰了,想劝解,又不敢插嘴。沉默一阵,奇里科夫拿包全球没办法,抛出撒手锏,今天的事情我要提出交涉!包全球说,你交涉到最后也得到我这里落实。奇里科夫瞪着一双地中海蓝的大眼环视在场人,丢下一句怪腔怪调的“可咋整”气咻咻而去。

几个徒弟嘁嘁喳喳地笑,我的妈呀,老奇学会东北话了。

包全球一梗脖子,呵斥徒弟,小年轻们一吐舌头,各自闭嘴。

师傅,真能救过来吗?杜炀怯怯地问包全球。

也许能,也许不能。

杜炀张了张嘴,闭上了。可他心里的话自作主张溜出来,师傅,你俩下次吵架能不能慢点说,我这点瓶底子的英语水平,翻译容易生歧义。

包全球说怎么地,跟他吵架还得带节奏呗?

杜炀噎住了。缓了缓,又说,他真去跟上面交涉,怪罪下来咱不得吃热的?

包全球说爱咋咋地,我就是不换!

师徒俩置气的时候,包全球的手机响了。杜炀说怎么样,来了。包全球抬脚踹徒弟的腚,按绿键接通。杜炀揉着屁股,拎起耳朵也没听清师傅手机里说的啥,不过师傅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末了,恶狠狠地咬出一句,天大的事我擎着!啪,把手机关了。杜炀猜到师傅顶撞了谁,没敢插嘴。

包全球盯着转动的筒体一上午没挪窝儿,午饭也没去食堂吃,杜炀把饭打回来,包全球蹲在地上,拿筒体就饭,吃一口饭,看一眼。就这么看了一天。

次日,包全球把徒弟叫到筒体跟前,让他们看那些他画出来的地方,说,塌腰是受运动过程中钢板自身的密度、引力和压力等复杂因素影响造成的,找到原因,就有修复的希望,你们几个听好了,现在起,都把眼珠子给我瞪起来,照我说的办,谁马虎闯祸我饶不了他!师傅动了真格,徒弟们岂敢再调皮,一个个把真气灌入脊梁。

包全球指挥徒弟这边松一松皮带,那边加一块垫板,泄力与加压同时进行,这工作车间就是他的练武场,研习借力打力。

筒体保持缓慢地匀速运动。再停车,再调整。如此反复。

期间,奇里科夫来过两趟,急赤白脸跟包全球掰扯,指责他一意孤行,不听指挥。包全球说我当初跟老总立过军令状,如果我错了,我去老总那交代,要打要罚没怨言。我对了,也不要你什么道歉。这行了吧?奇里科夫被怼得无言以对。他还没遇到过包全球这样的一线技工——没有受过严格的技术培训,没有学历,完全靠摸爬滚打的经验教训灌溉成长。他更搞不清楚,这个个子不高木墩似的东北男人哪来的倔劲,非和本应废弃的半成品死磕。他无奈地摇摇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