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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很犟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6期 | 苏文韬  2020年06月29日09:46

大叔的犟脾气是退休那年爆发的。

大叔退休那年是一九八五年,那年大叔六十岁。大叔从省城退休回乡既不下田、也不休息颐养天年,他整日就干一件事,弄得我家那个小镇很多人议论他。

大叔干那件事似乎有些乐此不疲,照他的说法比在省城上班还忙。省城上班他是到时上班到时下班,但干那件事他不分白昼颠倒日月转换,那么大岁数的人他要读古籍查字典词典,死记硬背晦涩的家训警句一类的书帖。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什么,已到耳顺之年的大叔不晓得颐享天伦之乐,或是像小镇那些同龄人下下象棋,打打扑克,或领着孙辈遛鸟转街。他干那件事好像上瘾还停不下来,一干就是十几年,越干还越有精神头。

大叔的学历不算高,新中国成立前读过小学之后在县城读了三年中学,国文课学了些古典诗词骈体文什么的。退休回家几个月后,恰一同姓人家娶亲请大叔做客。那户人家庭院有些大,庭院中摆了二十几桌酒席,正房前廊和堂屋中各摆四桌酒席。大叔牵着同姓两位他喊爷爷的八十多岁的长者进院做客时,他有些傻眼,正房堂屋的主桌已坐满同姓的年轻人。按大叔的道理他牵着的两位是同姓中辈分最大的,那些孙子或曾孙玄孙辈的见长辈要起立,将他牵着的两位长辈迎进正堂主桌就座,可是那些孙辈见他们进院熟视无睹,照常胡吃海喝。更让他和那两位长辈不平的是四十几岁的主人家好像不明事理,竟将他们安排到庭院中就座。同坐的几个外姓的年轻人不等他们动筷就先下箸,还将脚抬到矮八仙桌档上跷起二郎腿,吃饭声十分聒耳,饭吃完也不打招呼推碗走人。从那家人的庭院出来后,两位长辈对着天空连连叹气,连连的哀叹世风日下,弄不好要与兽类为伍。两位长辈的感叹大叔也有同感,那天晚上回到家后他一夜睡不着觉,黎明时他好不容易睡了过去。可梦中他却梦见小镇上的一些年轻人的头换成了猪头、牛头、马头,有的还在腋下长出了翅膀,他被吓得汗水涔涔地从梦中惊醒。

那天过后,大叔觉得冥冥中有一副担子已经重重地搁在他的肩膀上了,他要花大力气下大功夫干一件事。

大叔爷爷的父亲曾是我们那个小镇的族长,大叔的爷爷在小镇上开了半辈子私塾,大叔的父亲教了几年私塾当了两年保长后就解放了。大叔想起爷爷教过他的那些规矩,再看看小镇上的那些年轻人的做派,大叔十分忧虑。他觉得他下半辈子有事干了,他要教小镇上的那些人家和年轻人回归当年的那些规矩,该是子丑寅卯就是子丑寅卯的,决不能让年轻人的脖颈上长出牲口的头颅,腋下长出禽类的翅膀。

大叔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进小镇上我们张姓人家,矫正年轻人们对上辈的称呼。最让他恼火的是一些张姓年轻人见了长辈的面开口就是“喂”或“哎”的讲话、或笑着点点头,也不叫爷伯叔嬢姨姑舅的。几家正在读小学的经常泡小镇上电子游戏室的孩子,玩了外国的那些电子游戏后,竟然直呼父亲母亲的名讳。听到那几位孩子们那样称呼父母,大叔气得差点背过气。看着那几家父母竟然不生气,大叔觉得天上的太阳就要掉到地上了。大叔初进几家同姓家里时还是很受欢迎的,掌家的都将年轻人喊拢听大叔捋同姓人辈分的关系。只是后来到了另外几家同姓人家,几位年轻人听大叔捋辈分心不在焉,大叔发火骂他们时,掌家的脸面就搁不住了,他们私下骂大叔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大婶在小镇的一条巷道上经营着一间商铺,大婶正给人称散盐时,小镇上的一个后生将骂大叔的话告诉大婶。听了那人的话大婶盐钱也懒得收,她叫那买盐的快走,她合上铺子的几块木板门就去找大叔。大叔正在小镇那株百年大青树下拉二胡,他正想着在小镇上恢复爷爷时代的洞经会,冷不防地就被大婶拉了一把,膝上的胡琴险些掉到地上。

回家听了大婶的话后,大叔愣在堂屋中半晌都不说话。趁大叔愣怔时,大婶数落大叔刚退休时还帮她打理铺子,下田里割稻收豆,近两个月来不进这家就进那家,还落得人家骂他,这叫狗串门子棍棒多人串门子闲话多。大婶的骂声中,长得有些胖实的大叔脸上阴沉沉的,他指着大婶骂大婶不守妇道,要搁以前妻子敢在堂屋里大骂丈夫,那是要动家法掌嘴的。听了大叔的骂声,大婶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她也觉得她的方法有些不妥,她怎么能将劝换成骂。大婶正自省着时,大叔说将他的退休工资全交给大婶,他要干的事比帮她打理铺子和下田强上百倍,以后不准再管他的事。

那件事过后,大叔待在自家旧四合院中近半个月都没有出门,他不是踱着院中的六角方砖沉思,就是坐在正房前长廊的篾椅上苦想。他的脑子中始终闪现着一句话,为什么那些人家不守古道却不惧怕,想了几日后大叔脑子想得生疼始终找不到答案。他窝在家的那几天正是土黄天,天上隔个把小时就下一场细雨,小镇氤氲着一层蒙蒙的雾气。太阳终于照彻小镇后,大叔走出他家的庭院。走在两米宽的狭窄的巷道上,大叔的眼神冷不丁的就碰到了那二十几幅二十四孝图,那些画在墙壁上的图年代久远,斑斑驳驳的,已经看不出完整的画面。目光碰到那些壁画时,大叔的身体像是被电触了一下,他想起了四五岁时爷爷指着那些壁画对他讲过的话。他好像一个久关在柜子里的人突然看到了一束光,顿时他想到了一件让小镇上的人家和年轻人可能敬畏的事。大叔想到的那件事就是修订家谱,在祠堂中讲家规家教,重树家风。

大叔的想法首先得到同姓人中十多位长者的赞同,大叔将他的想法告诉居委会的那几位头头脑脑时,大叔差点气得两眼冒血,年轻的居委会干部们竟然说大叔搞封建迷信。大叔有些不服气,但是大叔冷静了几分钟后,他没与那些居委会干部们争辩。他想到了居委会干部们出生的十多年前,焚烧家谱铲凿祠堂墙壁和屋檐木刻的那些活动。走出居委会的大叔感到十月底的寒风吹在脸上刺痛,他打了一个寒噤后脚下的步子更坚实了,他狠狠地咬了咬自己的下唇。大叔让大婶将在省城工作的独生儿子寄回的好茶泡了一壶,又炒了一大筛子带壳的花生,他将同姓的十多位长者请到家中,请他们喝茶吃花生讲同姓的历史,他用一本厚厚的笔记本记录。那些长者有的白胡须飘胸,有的两颊深陷皱纹如沟,他们凭着记忆讲了早年被烧毁的家谱上记着的那些事,你一言他一语的。一个多月后,大叔家又买了第八回茶,但老者们记忆中的东西仍然没有掏完,大叔的笔记本记了厚厚的七八本。这回大叔总算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终于弄清了他们那姓人的高祖从何而来,经历了几代和各代的旁支。

让大叔犯难的是从他们这代开始,他将怎样记录。这一代以后的人家户数太多,大约占了小镇上三姓人家总数的四分之一,一些人家已不居住在小镇上,再说大叔离家到省城工作四十多年,从他们这一代开始上辈人从未记录过。大叔站在自家庭院中“叭,叭,叭”地吸着烟,他突然有了一种淌着的河水被拦腰砍断的感觉。想到小镇上那些留着染了颜色的长头发,说话随随便便,眼中没有长幼的年轻人,大叔感到压在肩上的那副担子的分量又重了许多。

大叔本想让居委会通知他们那姓的掌家人到破朽的祠堂中,一一记录他们两三代人的情况,但是一想到居委会干部揶揄他的脸色,他立刻打消了那个念头。那天晚上,大叔挎上在省城退休时单位上发给他的那个公文包,拿了一根拐棍拄着走出了家门。那时天上的月亮刚好从东面的山头露出,小镇上的人家大多在这个时候刚吃完晚饭。大叔进第一家时,那家的掌家人知道大叔喊了他一声三大伯,大叔说明了来意,一个多小时后大叔记录了掌家人到他孙子一辈的情况。可是到了第二家时,大叔几乎吃了闭门羹,那掌家人大叔没有见过,三十岁上下的年纪,听了大叔的话后他虎起脸说大叔是不是替派出所办事,凭什么查他家的历史。大叔再说时,他在庭院透出的光中虎起脸显得有些不耐烦,大叔性急硬往他家迈进,他将大叔推出“啪”的一声关了大门。大叔火起了,他知道按这位掌家人的年龄和居住地,掌家人理应喊他爷爷。他从地上跳起一脚踹在大门板上,大骂“不肖子孙”。听到大门被踢,那位掌家人一把拉开大门,蹿出去扯大叔的衣领子,两人在巷道内厮打起来。

被闻讯的民警弄到派出所后,大叔的嘴角淌着血,鼻梁上清淤了一大块。那位三十多岁的掌家人头发很长,穿着一套黑色西装脖子上戴了一根银链子,一副流里流气的样子。与那位掌家人同去的还有几位同龄的男女,几位女的穿着只包着臀部的短裙露着两条白生生的大腿,前胸的衣服领开得很低。那时他们正窝在掌家人家中跳舞,大叔打乱了他们的舞兴。看到大叔的狼狈样,大婶心疼了,她拍着桌子大骂掌家人的爹娘养了一个畜生,竟会动手打长辈。大婶从外地嫁到大叔家后,一直住在小镇上,那三十岁的掌家人知道大婶,小时他的父母还让他喊大婶奶奶。听了大婶的骂声后,三十多岁死了爹娘未成家单家独过的掌家人慌了,但他思忖了一下之后却不认错。大叔用拐棍敲着派出所的桌子,大骂掌家人乱了纲常伦理,以后他写的家谱上决不记录他这等牛马牲口。那掌家人无动于衷,他回敬说他又没有请大叔写什么家谱,哪里稀罕大叔记录,说得与他同去的那群同龄人笑了起来。听着那群年轻人的嬉笑,大叔气得额头的青筋直露,胸口闷得生疼生疼的。派出所的民警看不过了,他们教训那群年轻人无礼。可是听了大叔讲修家谱的事,几位民警如听天书,再说又是大叔骂人和踢门板在先,民警们各打五十大板草草了事。

接下来的半个月倒是一帆风顺的,大叔花了半个月的时间记录了五十多户人家各代的情况。只是进了一户与他同龄人家记录回来的第二天,居委会的干部将大叔找到了居委会,说那户人家到居委会告他。告大叔记录的那些东西,是要替大叔的保长爷爷翻案,担心大叔要夺回解放那年他家从大叔家分去的四间瓦房。听了告状内容,大叔有些哭笑不得,大叔想起来了,解放以前那同龄人的爷爷是大叔保长爷爷家的佃户。大叔又重新给居委会的几个年轻干部讲续家谱的好处,还讲了没有小家哪来国家的道理,又讲小镇上的年轻人道德缺失的原因。居委会的干部对大叔的话显得十分不耐烦,一个个脸上露出了不屑,有两个竟然嘲讽大叔饭涨肚子没事干。大叔火了,他从地上跳起,大骂居委会干部忘了祖宗。

那件事过后,大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他整日窝在家中喝闷酒,越想越气,人消瘦了一大半。一天晚上,大叔在梦中梦见小镇上的年轻人的脖颈上长出了牛头马头和猪头,腋下还长出了翅膀,大叔又被惊吓了一回。第二天他又拎着那个黑皮包出门了,他的身后传来了大婶的抱怨声。听着抱怨他想到了梦中的事,他的脚下走得似乎更有力了。半年后,大叔终于记录完了同姓二百一十户人家的情况,接下来大叔将同姓的十几位长辈请到家中,谈了他重续家谱的那些想法。大叔才讲完,两位长辈当场就哭了,另外几位说大叔干了件积德的事。小镇上的年轻人没有长幼之分,就是他们分不清楚辈分,立了家谱辈分就明明白白。看了两位长辈的哭相,再听了另外几位长辈的夸奖,大叔突然觉得自己有些雄壮和崇高,那时他想到了他从书上看到的警句:“立功立德立言乃人生三不朽”。

大叔从小镇上的文具铺里买了一大摞稿纸回家,先在纸上列了同姓人家二百一十二户的名册,按几个老长辈的回忆先写已被烧掉的旧家谱上的内容,起早贪黑地花去了一年多的时间。大叔又不会电脑什么的,全凭手写,手指上起了厚茧,双膝盖坐得酸痛。他重写旧家谱的那些日子,大叔总觉得文字表达能力不够。他打电话给省城的儿子,买了《大学》《论语》《中庸》《孟子》和五经那些书寄回给他,他每天凌晨五点起床诵读那些书籍。那些书籍大叔儿时跟着开私塾的爷爷读过,当时只是一知半解的,这个年龄再读他顿觉口舌生津,好像从中找到了引导小镇上的年轻人识礼懂礼的很多依据。

大叔拼老命样的狠劲,令大婶心疼不已,她不敢多说大叔,怕脾气怪诞的大叔骂她。不得已大婶打电话从省城叫回了独生儿子和儿媳,让他们劝大叔放弃手中的活计别受那份活罪。独生儿子才开口讲了几句,大叔就一顿臭骂,骂他不敬祖宗再阻拦要将他撵出同姓祠堂。看到大叔龇牙咧嘴的,大叔的儿媳哪里还敢开口相劝。大叔的儿子不甘心又劝了几句时,大叔将手中的茶杯摔在堂屋的地砖上,拍着供桌下面的八仙桌喊叫让儿子回城后读四书五经,边读边教孙子,三年后让儿子带着孙子回家他要测试孙子,否则他就不认他这个儿子。看着大叔要拼命的样子,大婶和儿子儿媳连忙走出堂屋,从那以后大婶再也不敢干涉大叔干那件事了。

小镇旁的那条河涨发大水的那年,大叔已经写完了旧家谱上的那些内容,大婶不敢言语只说他的鬓角又白了许多。大叔又让大婶每天晚上在家烧开水泡茶,他又将同姓人中的十几位老长辈多次请到家中,念他重写的旧家谱上的内容。听着大叔念出的字词,两位通晓文墨的老长辈说大叔写的一些字词太直白,有失文雅,家谱的页码比旧家谱多。大叔听后频频点头,他觉得两位老长辈的话醍醐灌顶。大叔又花了近半年的时间修改了旧家谱,念给老长辈们听后,老长辈们说大叔的文风有些像他爷爷。接下来的时间,大叔跑了趟省城,他板着脸让儿子将那份旧家谱的手稿打印成文字,然后又板着脸问六岁的孙子读没读四书五经。听了公公的问话,在省城中学教书的儿媳从书房拿出《大学》《中庸》和《孟子》,大叔看了看不答话,仍旧两眼瞪着孙子看。孙子从小就惧怕爷爷,心里像有几只小鹿跳一样的。儿媳在孙子的后背上捅了一下后,孙子开口读:“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听了一大段,大叔阴沉的脸这才和缓。听孙子背了一个多小时后,大叔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他问儿子在孙子面前是否做大不尊,儿子明白大叔话中的意思,便开口背诵《中庸》中的一段。儿子读完后,大叔喝了口茶,迎着儿子孙子的目光,开口诵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大叔背诵时摇头晃脑像拨浪鼓,六十多岁的人两个口角沾着白沫,竟然背诵得一字不错不漏。大叔背诵完后,看着儿子和儿媳说这就叫家风,丢了家风就是不肖子孙。

大叔回家两个多月后,大叔的儿子将那份旧家谱的打印稿和手稿寄回给大叔,大叔夜晚坐在电灯下一字一词地校对。然后大叔让大婶去小镇银行取钱,听到大叔要取的钱有些多,大婶问用途,大叔说要印二百一十二份旧家谱,每家赠送一本。听了大叔的话,大婶心里不悦了,她说大家的事,咋个能他一家单独出钱,说完后大婶嘟起了嘴。看到大婶的情形,大叔一股火起,他虎起脸自顾自地说:“子曰唯女子和小人最难教也。”大婶小学只读到二年级不懂大叔的话,仍然噘着嘴,大叔心里恨恨的,他气鼓鼓地将臀部墩到供桌下八仙桌旁的一把旧太师椅上。他看着大婶说过去他的爷爷是族长,经常为族人干些公益方面的事,然后他板着手指数着小镇上哪些破损的桥,颓败的碑,腐朽的亭,他说那些都是他爷爷和一些族人掏腰包建的。然后他骂大婶开了几年铺子,眼里面只认得钱,大婶要不从他,他老了也要离婚拿着他的退休工资独过。看到大叔那样坚决,大婶也没辙了,只能打电话向省城的儿子诉苦,骂大叔死牛筋。

将钱和修正的旧家谱寄给省城的儿子后,大叔开始写从他这辈开始的新家谱了,写过旧家谱的大叔已经有了些经验。但是写新家谱期间大叔惹了一件事,写新家谱的事中断了一个多月。

给儿子寄钱和旧家谱的第二天,小镇上另外一姓的一户人家结婚请大叔一家做客。小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坐落在一个平坝子上,七八百户人家,离县城三十多公里路。大叔那人性格孤僻,在省城上班时交友不多,偶尔有人请他做客他怕吵闹,都是请他人代礼,几乎从未吃过一次婚宴。儿子结婚时是旅行结婚,大叔也就没有见过当下的年轻人结婚的热闹劲。他退休回乡后,小镇上的人家结婚请他家都是大婶去赴宴,他落得个清净悠闲。那天要是大婶去做客也许就不会发生那件事了,偏巧那天大婶的铺子里要进货,大婶厚着脸让大叔代她去赴宴做客。大叔阴着脸想了一下后觉得大婶的理由充足,这才勉勉强强地答应了大婶。小镇上有几家大酒店办得像模像样的,房子盖得十多层高,屋面上砧了些耀眼的瓷砖,在小镇那些旧式四合院群中有些鹤立鸡群。大叔被同姓中的一位同龄人牵进大酒店同坐一桌,婚礼开始时,司仪却像个外国牧师样的主持婚礼,也不让新人拜天拜地拜高堂,放的音乐全是些外国音乐。大叔看着听着心里非常不悦,坐在饭桌旁大骂司仪和主人家忘了祖宗,丢了祖宗的脸面。大叔不知道同桌的客人除了大叔和那同龄人,全是主人家的亲戚。几位年轻的亲戚听了大叔的骂声心里非常不爽,一个个拿眼悄悄斜睨大叔。然后司仪让新郎新娘站在台子上当着客人的面亲吻,新郎新娘扭捏了一下后双方还是抱拢,当着大厅里客人的面将嘴唇沾在一处。看到那种情形,坐在饭桌旁的大叔气坏了,他再也不能容忍了。他“呼”的一声从桌旁站起,用右手握着筷子指向台子上的司仪打雷般吼道:“伤风败俗啊!你们是驴咯?怎么能当着祖孙几代的面行不雅之事。”大叔的声音震天般响,粗犷中带着愤慨,几乎盖过了大厅中响着的音乐,一喊就是两三遍。大厅中做客的人被吸引了,一齐扭身朝着大叔看,那时大叔又喊了一遍。先是台上的两位新人被惹怒,然后与大叔同桌的那些亲戚被惹怒。新郎是一个脾气火爆的人,哪里受得了大庭广众之下这般谩骂,他跳下台子走近大叔们那桌,在客人不知所措中就扇大叔的耳光,同桌的几位亲戚也撕扯大叔。顿时大厅里吵嚷撕扯声响成一片,大叔正在火头上,见新郎打他耳光哪里还顾斯文,抓起桌上碗碟抵抗。

闹到派出所时,大叔的嘴里仍然还在骂司仪混蛋,大庭广众之下有辱斯文,真是世风日下不忍相看。大叔脸上青着鼻子流血,头皮上被砸开一条缝,新郎的头上沾了些饭粒菜汤,派出所的人了解了真相后有些哭笑不得,照旧各打五十大板草草了事。这件事在小镇上传得很广,许多年轻人骂大叔傻蛋多管闲事,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却说大叔做得对。大叔当天晚上被送到小镇卫生院,头皮上缝了三针。大婶闻讯赶到医院时大叔依然在骂,骂司仪和办事的主人家伤风败俗。第二天,新郎的爹妈红着脸进了大叔输液的房间,说他们愿出医药费,司仪那样做他们事先不知道。听了他们道歉的话,大叔哪里还能要他们的医药费,只是嘴里仍然骂司仪辱没祖宗礼仪。这件事过去后,小镇上的人家办婚礼时,酒店里选择的音乐不再是外国的了,司仪在台上再也不让新郎新娘做不雅的动作了。

旧家谱印刷好寄回小镇上的那天,大叔如获至宝,他高兴得就像个小孩一样的,摇头晃脑地读了十几遍开头他写的那段一页纸的骈体文。然后他让大婶到肉铺割了十几斤肉,打了一壶酒,将同姓人家的十几位长辈请到家中吃饭庆贺。第二天恰逢端午,大叔不顾同姓人家过节,用篾篓挎着家谱一趟一趟一家一家地赠送旧家谱。

写新家谱时,大叔遇到了一个新的难题。

大叔们那辈的一些孙辈名字不合规矩,县城市府省城工作的同姓人家给一些孙辈起了四个字的名字,像张王什么、张陈什么的。大叔最初记录时没有在意,写时他仔细的一研究出了问题。如果是孙女辈起张王氏什么的也还过得去,过去女性也是这么叫的。可问题是两个姓打头后再跟人名,也不是复姓,这种弄法《百家姓》上没有,也不像族人的名字。大叔犯难了,他在家里的正房前一边摇头晃脑地读着:“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一边寻思着要怎么处理这件事。大叔想了几天后,他始终没有想出个解决问题的方法,他想就那样地将孙辈分的名字写在新家谱上,简直坏了规矩。为孙辈们按字派改名又怕同姓人家反对,大叔七想八想的,最后他只能请同姓人家的那十几位长辈到家中议事。长辈们骂骂咧咧的,骂那些起四个字的儿孙们不读祖宗的书,起了那些怪里怪气的名字,但是最终也没有想出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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