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己亥庚子之交，新冠肺炎疫情突如其来，像从潘多拉盒里被释放的魔鬼，暴发于武汉，并波及多地。距离武汉三个半小时高铁车程的湖北省建始县，黯然蒙上疫情阴影。2020年1月20日，国务院将新冠肺炎纳入传染病法和卫生检疫法管理。国家卫健委召开发布会，公布了“新冠病毒会人传人”的结论。1月21日到24日，全国多省相继启动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1月21日上午，恩施州上午召开全州疫情防控紧急会议。下午，建始县召开全县疫情防控紧急会议。我作为疫情防控大军的一员，参与并见证了湖北省建始县抗疫全过程。如此工作背景和场景前所未有。囿于视野局限和笔力贫乏，我无法完全呈现这场战役的全貌，但因感受深切，唯有书写，纪念这段永生难忘的岁月。

一 没有硝烟的战斗

郡县治，天下安。2019年异常繁忙，一桩桩阶段性紧急工作，看似节点要求，也是被倒逼的精细化行政管理要求，没有哪一项不是天大的事儿，但凡和人民生命健康有关、和当下民生急需有关、和对上级对社会要交的硬账有关，直接对县一级负责的基层乡镇和部门，加班加点成了常态。每一天大家都累得够呛，每一次都被形容为打了一场硬仗。眼看着，时光即将在传统佳节到来时翻篇。一年到头，最欣慰的，莫过于以共同的辛苦指数，换来这一年全社会的安全幸福指数。外地亲友们正从四面八方兴高采烈地踏上返乡旅途。每个人都在畅想：春节七天长假如何消遣，让身心得以放松，亲情得以慰藉。人们满心盼望着仪式感十足的春节休假，释怀这一年来的诸多不容易。无限憧憬之中，2020年1月21日，已是腊月二十七，恩施州新冠肺炎疫情防控紧急工作会议一声令下，建始县紧锣密鼓迅速成立县乡两级疫情防控指挥部。自此，一场人民生命健康的保卫战吹响号角！这让与会者不仅对惯例的休假断了念想，神经更是前所未有地高度紧张！1月23日，武汉封城。周边各区域相继封城，建始所有县、乡、村、组际道路都设了卡口，阻止人车随意通行，摆成铁桶般的防御阵仗。全县五十二万人分成两个阵营：一个是围绕疫情防控的一线工作人员，或医护，或执法，或行管，或志愿者，形成全覆盖的社会管控面，查找每一个病毒感染者，阻断每一条可能传播的途径；一个便是足不出户的广大居民，互不往来，力图让病毒闷死在无路可逃、无计可施的绝路。国民素质的提升，加之信息技术的广泛应用，疫情防控常识很快统一成为全民共识，但偶尔也存代沟或认知碰撞。尤在病毒会人传人的信息公布之初，年轻一代戴口罩的概率明显大于中老年群体，好些长辈不以为然，讥笑年轻人过于惜命。年轻人们痛心疾首得很：“拜托，您懂点科学常识好不好?”众多家庭微信群里，儿孙辈像霓虹灯下的哨兵，无时无刻监督众长辈，只要提及邀约聚餐和聚众娱乐，一反平时不屑管闲事的佛系姿态，大有“我都是为了你们好”的站位逆转。直到后来，老辈们不再坚持“不怕死”的大无畏论调，乖乖地养成戴口罩出门的好习惯。采购年货人潮涌动的大街小巷，瞬时门可罗雀，万人空巷。本应喜庆祥和的春节氛围，代之以戒备和焦虑。“新冠病毒”本和人类各自相安，不知为何突然侵扰人间、为害人类。疫控之初，只知来者可惧：但凡有飞沫和接触等途径，它便轻而易举扩散；有的感染后却毫无症状，蒙蔽了不自知的感染者和密切接触者；有的健康基础本不好，感染后病症合并，治疗难度增大；有的病情发展异常快，轻症很快转重症；还有的明明核酸检测阴性、病症基本恢复，过几天居然又核酸复阳；更玄乎的是时不时地惊悚爆料，那些声称超长潜伏期的病例，或者终身携带病毒的可能，让人恐慌防控措施不够科学严密……这场异于传统的战局，敌我双方的较量并不对等，尤其不知敌手何在、离我们有多远、疫情会严重到何等程度。偶与一80后同事同行，我随机展开抽样调查：“你怕不怕？”他面色凝重，沉思了两秒说：“万一感染，只要不传染给家人，我就真不怕。”“你觉得你的小伙伴们怕吗？”他侧头想了一秒说：“可能会吧，女同志们胆子小点。”我有点想笑，我也是女同志，难道他认为我是胆怯的吗？也许基于同样意识，他补了个疤：“女孩子胆子小点。”我已是女孩子的老母亲，胆子理应不小。眼前这群姑娘小伙子，比我的孩子也大不了多少，看着这支生力军悄然成长，我无尽感慨。身处抗疫岗位，便是职责所在，无法独善其身、居家闭门回避。除了勇于面对，大家别无选择，唯一能做的，便是倾其所能，竭力维护全县人民平安！

二 不幸中的万幸

疫情之初，口罩是最紧缺的防护物资，民间高手脑洞大开，花式口罩娱乐了大家。从前，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戴过口罩，所以口罩戴反戴翻很是常见。在防控一线，防护物资紧缺现象不仅限于口罩，于是，灵感处处闪现。不管是寒风凛冽的医院入口预检分诊的把守，还是隔离病房的一线医护人员，常见心灵手巧的DIY防护装束。没有N95口罩，就戴两层医用口罩，没有医用护目镜，就用透明塑料包书皮自制，没有防护服，就组合一次性雨衣、保鲜膜裹腿和一次性鞋套……民众的公共卫生意识瞬时得以普及和提升，医疗物资的暂时匮乏也慢慢得以缓解。全县撒开了铺天盖地的排查巨网，从全县二百多个乡村医生的入户普查，到县乡两级医疗机构的发热门诊筛查；从二万五千多个旅居疫情高发区人员，到感冒药购买信息追溯;从已知病例的密切和一般接触者，到大数据比对的风险暴露区人员；从地毯式排查城乡居民、闲置建筑样样不可遗漏，到关口处严格检查进县人员、酒店民宿等寄居房客……短短二十来天，锁定近五十名感染病例！由衷为他们感到幸运！如果没有如此广泛全面的社会动员、专业管控、严密排查、免费治疗，很难想象，病毒随机扩散会祸害多少人和家庭！如果不是动用了如此浩大强劲的行政和社会资源，不知会付出多大的生命健康代价！这样的场景随处可见，各工作机关、医院预检口、交通站点、超市、小区等所有人员流动地，工作人员持着一把冷峻的体温枪，对着往来人员前额就是一“枪”，且致以灵魂深处的哲学拷问：“你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大年三十那天，建始首例新冠肺炎病例浮出水面！这让全县心惊胆战，建始疫情已非“狼来了”的空穴来风！首例病人的头衔绝非桂冠，被病毒感染真是件不幸的事。这个妙龄女子刚从外地返乡，因发热等症状，很快就在县人民医院发热门诊被筛查出来。一对居住在外地的夫妻，从疫区自驾返乡，在建始高速口，被截住检测，因体温异常，送入医院经检查确诊后得到及时治疗。新冠肺炎高发在中老年年龄段，且发展到危重症后死亡率较高。一位八十五岁的大爹，患有高血压、糖尿病、老年痴呆等多种疾病，常年居家由保姆照料，被外地返乡的儿子传染了新冠肺炎。进入隔离病房后，这个老小孩完全不配合治疗，吵着要回家，非要见家人。医护人员哄着他吃饭吃药，给他洗脸洗脚洗头洗澡，和他聊天，逗他开心，等他能够下床活动时，带着他活动舒展筋骨。素不相识的医护人员兼任护工，还如同孝顺儿女一般嘘寒问暖、体贴入微。一个多月的悉心照护，把本已转为危重症的老人从死亡线上拉下来，终于治愈了新冠肺炎。对比之下，久病床前再无孝子，儿辈真该知耻。很多病例出院后第一件事，便是主动联系医疗机构，自愿捐赠抗体血液。这一善举正是对被及时有效救治，由衷表达的感恩之情。某天，从微信朋友圈看到一位外地同学发布的消息，才知他也曾不幸中招，还险为重症。好在及时发现、及时隔离治疗，现已痊愈出院。他和建始所有出院病例一样，手捧鲜花，站在满眼笑意的医护人员中间，像从地狱闯出关的英雄般骄傲。他此次讲述再无网络热词，也无华丽辞藻，一改文风，只见流水账般冗长琐碎，平实地就像拉家常。殊不知平时他的文字深奥玄乎，一派无感生死的厌世寥落。这次他死里逃生，对生命和社会的美好万分感叹。这么多年，第一次觉得他接了地气，尽管照片中戴着口罩，我却以为这才是他最真实的样子。我一语双关发给他一句祝福：“热烈祝贺老同学再度下凡、重回人间！”一种病毒是新冠，一种病毒来于心间。战胜病毒的神丹妙药是医德医术，是众志成城，是临危不乱，是来自于体制核心、来自社会灵魂中的大爱，是以人民为中心！

三 最难忘的三十夜

中华传统文化里，腊月三十是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和平稳定时代，腊月三十的基调理所当然从来都是喜庆祥和。己亥年的腊月三十因疫情全然迥异。好在女儿年前过来和我待在一起，这个年三十夜算有了陪伴。其他家人均在老家预防疫情，一家良民必遵守规则，尽最小单位地团年。家族微信群里，各分部晒晒年夜饭，连线热话，来个网上大团圆。小时候的腊月正月，父母对小孩子们有特别要求，怕我们得意忘形瞎讲话。万一哪个娃说了不吉利的破口话，会比平时骂得更厉害。以至于长大后，潜意识里已明确了说吉利话的诸多好处，至少不惹人嫌。于自己，并不意味着迷信，是笃信心理暗示的正面效应。所以得说，这将是我们一生中最难忘的三十夜。因为，我不希望，未来还要遭受一次这样的危机紧迫。腊月三十这天，上下午都是满当当的会议。到了晌午，大伙儿大多匆匆去食堂果腹。我惦记着宅家的女儿，赶回去见个面。刚进门说了两句话，又得通知有紧急事务，需即回办公室处置。本想安抚一下女儿的紧张情绪，她已为我倒好一杯温开水，还特别交代要保护好自己。这样的待遇并不常见，90后这一代越发自我为中心，我们只道他们娇生惯养，并不如我辈对父母的孝顺，但特殊时刻，淡淡的一杯水，足以释怀我所有遗憾。下午六点散会时，方才见一个小时前，女儿已微信告知年夜饭万事俱备。快步赶回，开门便见热腾腾的一大桌。中间火锅底料熬得翻出层层热浪，周围簇拥着五花八门的荤素配菜，满桌呈现出五彩缤纷的热闹。这个成果是个系统工程，前期功课源于女儿上午的大采购，两满袋食材把手都勒出印。对于两个人的年夜饭，如此布局别具匠心，真为难了手艺有限的厨师。少不了有所追忆。20世纪80年代初，缺衣少食并不鲜见，就算生活在城市里，我家所在的政府大院，家家户户也大多会把能留则留的销量美食，积累到过年来暴食暴饮。牛肉干、饼干奶糖等让孩子们垂涎三尺、望眼欲穿。熊孩子们常私下交流，侦查到父母藏匿美食的机密，少不了偷梁换柱的经验交流。我等这样的乖孩子，也有过嘴馋加好奇的历史污点。那时的春节，吃得好是极其重要的快乐指标。现在的我们，却很少能体会到食物带来的浓烈幸福感。如今的饭局，早已不在于吃什么，多在于和谁吃。谁付出了劳动谁更体现了诚意，手忙脚乱的家宴堪比满汉全席。我们娘俩一边烫着火锅，一边聊着时局，在亲情空间里彼此慰藉。盛宴过后，女儿主动收拾残局。在略矮的洗碗池旁，她勾腰忙碌的背影让我暗想，这虽是我有生以来最简单的一次年夜饭，但这顿年夜饭美味无比、千金不换。我已为这个不寻常的春节做好了心理预备：只要该“厨师”继续保持服务意识，待口罩摘除时，照片胖出镜框我也在所不惜。

四 我听到了鸟儿的歌唱

连续若干天社会管控，街上异常静谧。就在大白天，一条街前后也望不到几个人。走在空旷的业州大道，突然听到头顶上方声声“啾啾”鸟鸣，一浪高过一浪，恰似一曲自然交响乐。这样悦耳舒展的声潮，该是有多久没在城市里听到！我的思绪漂移到童年场景。20世纪80年代，经济社会远没有如今繁华，也没有各式消费娱乐的商业服务，春节娱乐除了居家还是居家。那时的春节，大街上行人稀少，车更少见，恰似今朝般清净。我和姐姐在吃饱喝足后，到院子里打羽毛球，直到全身热汗。坐在球场边歇口气时，旁边含苞绽放的玉兰树上，会有阵阵鸟叫，我们便会唱那首“小鸟在前面带路”的童谣，和它们声声相和。静止是相对的，运动是永恒的。经济越发达，世界越喧闹。物质生活空前丰富是这几十年来的社会巨变。物欲横流也成了社会经济发展的B面。我们安享着经济发展的巨大红利，怎好患得患失地怀念过往的小情调？我们总是可笑地纠结，一边在超市自由选择蛋奶肉，一边伪善地同情工业社会奶牛和蛋鸡的忧伤。新冠病毒源头宿主至今未有定论，但首发于售卖野生动物市场的关联度之高，对人类这张好吃的嘴的自我讨伐之声一浪高过一浪。为躲避灾祸，人们隐于钢筋水泥之中，退缩进方寸空间，暂时停下逐利的步伐。鸟儿们却是异常快乐！它们在路旁的香樟树冠中跳跃嬉戏着，尽情舒展美妙的歌喉，这或许是它们从未遇见的城市之春。嘴快者许会吐槽人的狼狈胆怯：“看看，你们怕了吧！”纪伯伦诗歌《先知》里说：“我们走得太远，以至于忘记了为何出发。”人脑有限的认知哪里就能通晓宇宙自然？很多事于人类将永远是不解之谜。不尊重生命、尊重自然、盲目发展的代价在于，趾高气扬的人类，根本无法预测、更无法阻止灭顶之灾。反观之，本是抗疫的不得已，但与家人长时间相伴，亦成为平时不敢奢望的最大福利。疫情终将过去，等一切恢复到常态时，人类会不会集体醒悟？能否有一个抗疫纪念方式，比如在春节七天假后，再续二三天全民居家的社会约定？只留下应急通道和必要服务，父母多陪陪孩子，孩子多依偎爸妈，环卫工人不用半夜劳动，让城市静下来，让脚步慢下来，让出鸟儿们敞怀鸣唱的一方舞台……

五 黑暗料理

我明显感觉到御用“厨师”的力不从心、江郎才尽，从最开始自封为建始抗疫分队保障部长，到后来的敷衍了事、虎头蛇尾，这一过程，拐点是一锅黑乎乎的牛肉。女儿原来想做酱香牛肉。但我看到的是她一脸的沮丧和黑乎乎、外形难辨的一锅，尝一口，咸到直接吐出。特殊时期，食材诚可贵，勤劳价更高。我凭着既有经验，佯装大厨，宽慰这位不得其法的新手。沥掉汤汁，清水漂洗两次后重添佐料。土豆洗净了污黑，重回炉灶的牛肉沧桑不在，找回身为酱香的本色。等再起锅时，已具备一道主菜的起码品相，挽回些许尊严。开吃时，心底泛起一些身为母亲的心事。孩子小时候，我总是对她的微胖耿耿于怀，生怕厨艺大展推波助澜，以至于剑走偏锋，总是留一手不肯做得太美味，诠释我自诩为因材施教的母爱。我的童年记忆里最幸福的场景，莫过于妈妈大热天挥汗如雨，围在灶台炸面窝，还有初中时每每礼拜天晚自习，让同桌侧目的饺子饱嗝……如此一幕幕如此简单却温情的记忆，我却未能给自己的孩子留下。苛求之下管理必然失效，女儿拿着奶奶偷偷塞的零用钱，在上下学路上买种种来源不明的零食偷吃为快。我欠了女儿一顿美食！我决意给她一个惊喜，弥补为娘过往的亏欠。那晚回窝已近半夜，我迅速和好面，加上酵母。没时间买肉，提前解冻了冰箱里的肉丸子，拌上女儿剁碎了的姜蒜、胡萝卜、白菜帮，辅以系列调料，成就为独家馅料。次日早起半小时，将已膨胀的面团，揪成小团揉圆、按平、包上馅。我虽热情高涨，但自知食材拼凑的内幕，创意有限，恐女儿过高期望值，让迟到的母爱朴素表达受到挫折。一盘大小不一、色泽金黄的自制煎饼上了桌，这个从小到大的吃货毫无微词，啪嗒啪嗒的大快朵颐中，我暗暗松了口气。建始工作的这几年，满大街的建始大饼，女儿吃了个遍，哪家比较酥，哪家重口味，评价精细又苛刻。但在严峻的疫情时期，节约不仅是美德，更是生存的技巧。我又开始炮制又一道黑暗料理，剁碎冰箱里几块吃剩的卤牛肉，与剩下的馅料搅拌和匀，加上姜蒜末和豆瓣酱等要素，油炸起锅，再浇在很有嚼劲的建始土面上，自制美味炸酱面就妥妥的啦！只要是用心的一切，我们就彼此毫不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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