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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解:半糖的艺术
来源:文学报 | 凸凹  2020年06月21日08:30
关键词:和解

梁平将自己新出的一本诗集命名为《时间笔记》,我想大抵有这么两层意思:一是在宇宙思维空间中充分考量时间之大、生命之小并籍此和盘托出自己的三观,二是用探底的方式传达一种始终在场的、身体与诗意互渡的记实性对位或曰真相揭秘。

收入书中的作品,皆为近两三年内创作的新诗,且每首诗都特别在意地标注了具体到天的落笔日期。就是说,作者有心集合的是进入耳顺之年后的存在态式、所想所思及文章变法。而这一行为,无疑是在既定体量内,用对过去探寻式、实验性生长过程及状况的省略、告别与腾位,来凸彰和强化现在进行时的成熟、自信与收获。

即便如此——即便文本在过去与现在之间出现了异峰突起的景观,依然有血型吻合的一脉相承的流动,这就像瀑布之于小溪与大海,其粉身碎骨的大断裂,却又无缝连接得那么平滑、天然和绝美。通读梁平后不难发现,连接小溪与大海的那道惊心动魄的瀑布,正是他人生与诗写经历、经验的炼丹与开炉。当博尔赫斯被问及“你认为你的诗是由过去的全部经验和历史形成的吗”时,他说:“我认为是这样。”这个回答同样适用于梁平。现在之于过去,他是站在自己的肩上攀岩。拎着自己的头发是上不了天的。

进入梁平由“点到为止”“相安无事”“天高地厚”三辑凡一百四十余首诗作构成的大海,你反复、耐心蒸馏出的盐的晶体——那提纲挈领的关键词——其实就是和解二字。“骑马挎枪的年代已经过去,/天地之间只有山水。/拈一支草茎闲庭信步,/与邻居微笑,与纠结告别。”《深居简出》中一扇小窗户投射的尽是大世界的亲切、欢喜和美好——宅居成都二江汇流处的梁平为这扇窗景写有多首诗。梁平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为老要尊”,弦外音是要自尊、明事、慈祥、心平气和。老有老的老法,不同的老法成全不同的生命质量与艺术格局。既然是和解,那一定存在谁对谁的问题,即主体与客体的问题。这就牵出了“我”的出场、站位。没错,“我”是《时间笔记》中无时不在、专供读者指认、发难和问候的地标。没有这个“我”,作者言路的道德感和文格的诚实性,是漂浮的,诡异的。敢于让“我”置于聚光灯下以真面示人,是需要文胆的,而文胆只生长在干净的肺腑中。

在和解这一主径上,诗集中的具体作品或作品中裹挟的信息,大致有三种归向。一是和解前的焦虑、疼痛、怀疑与耿耿于怀;二是和解过程中的纠结、斟酌、把酒言欢、不吐不快与“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鲁迅《题三义塔》),而与他者和解,其实是自己跟自己干架,自己跟自己谈判、讲和;三是和解之后的豁达、澄彻、通顺与安逸:“很多事心照不宣就够了,/人生最大的学问就是舍得,/舍了的,可以得,可以不得。”(《舍与得》)

和解的出路及标本在于用处理各种复杂关系的介入行动索取,并完成矛盾方程式的正确解答。谢有顺在《诗歌与什么相关》中说:“写作到底与什么相关?我想起哲学家蒂利希的一个回答,他说,艺术所要呈现的是‘无论如何与我相关’的事物,诗歌也如是。这其实是诗人对自己与对世界的一种语言上的承担。”梁平作品中除了毫不留情、凶猛尖锐乃至置之死地而后生地盘问、审查、检讨、反省自己与自己的纠缠,更多的是一字一句见血见肉交代自己与生活、世界和时间的繁复多维关系。对了,梁平应该是阐解一个人与成都、重庆这种三角恋关系的最舍得用力的诗人。

老子说:“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细读《时间笔记》,我以为,梁平获拥的时间的和解术,来自其对半糖艺术的发明与匠心独运。而半糖艺术,正是他对中国古人尤其是老子哲学思想进入诗写内腹的深刻领会与天然接地。

我拒绝满糖和不加糖,

对半糖情有独钟。

半是状态,半是把握,

半是清晰与含混之间的自留地,

深浅自己拿捏,游刃有余。

——《半糖牛奶》

这首共二十一行、二百一十六字的《半糖牛奶》,完全可看作梁平对自己诗艺卯窍的要求、定位、理想和追求。

梁平原创的是中国的诗——是他自己家国乡土的充满人间烟火味的诗。精美的花瓶,绣花的枕头,装神弄鬼的卖弄,不是他的菜。从他朴白、圆润、老道、不拘一格、佳句迭出的近作书写可以一眼看出,他的诗学野心是,用和解的心态与格局,用半糖的艺术手段,逼近天人合一、顺其自然、大道至简的混沌境界,追逐“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老子《道德经》)的至高象态。

梁平刚刚完成的《与口罩一起过年》《武汉病了》,依然承接了诗集半糖艺术的径向矢量与精神气场——二诗的生成法度何尝不是与大千世界、生灵万物尤其一只蝙蝠的主动示好与和平共处?

(《时间笔记》梁平/著,花城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