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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筠《交响乐》:倾注人性温热的战争故事
来源:《解放军文艺》 | 黄恩鹏  2020年06月16日08:41

继抗美援朝战争长篇小说《长津湖》之后,军旅作家王筠经过了6年时间,创作并推出了76万字抗美援朝战争长篇小说《交响乐》(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8月)。作品以志愿军某部侦察营、某师医院治疗队、某部穿插营和美军某空降团战斗群特遣队的战斗历程为牵引,再现了抗美援朝战争第五次战役的历程。作家所表达的主题,是战争中的人性的温热。如同王筠所言,这部书更多的是“讲述爱的故事”。作家让每一章的人物情感丰满起来、立体起来,故事套故事,人物的命运相互牵连,让读者零距离接近人物、零距离贴近战争,感受战争对人物命运的影响和改变。“李八里做梦都想不到,有朝一日敌我双方的枪口能同时对着自个儿的前胸后背。”作家没有按着小说惯常的套路往下叙述,而是以李八里身处危境、即将喋血疆场作小说启引,以卡尔维诺“负时间”倒叙视角,叙写李八里以及其他人物在朝鲜战场上所经历的故事。

长津湖战役后,来到朝鲜参加志愿军的王翠兰与李八里之间的婚爱故事,悲壮中有喜剧色彩。两人结婚当晚,李八里因为要“尅妈头子”,生火取暖,暴露了目标,顷刻间遭到了美军“油桃子”的轰炸。“这个狗日的,老子啥么事情没有干成,就把洞房炸了。”及时逃脱了灾难的李八里不无骚情地罡骂,凸显了人物豪拓不羁的性格。置身险象环生的战场,这位八里庄来的李八里,则发出诗人般的感喟:“可惜啊,战争,战争把一切都毁了。好端端的青山绿水,一顿炮火一场战斗下来就成了疤瘌头,只留下些残枝树桩子戳在焦黑的山坡上。”战争不仅破坏了山河大地,更破坏了自由本态的生活,击碎了美好的情爱。

教导员孟正平并非纯正的战场指挥员。因此一开始就被兵们瞧不起。李八里更是没拿他当回事儿。可就是这个带着一杆三八大盖长枪来到朝鲜战场、“统共发过五次言”的孟正平,却有胆有智有识,竟然出乎意料地、用自己的三八大盖,将美军的一架“油桃子”给打了下来。不能不说,这个外表稳重、一脸“骚疙瘩”、内心强大的政工干部,有着非凡的胆略。严肃起来,也令与之搭挡的营长李八里刮目相看。

始终“脖子直直的”、教过古汉语、学识渊博的文化教员马永礼有着敦厚善良的心肠,面对死亡,这位教书先生有着从容不迫的心态。在对待美军俘虏的态度上,也表现出了友善。“是人都会犯错,何况一个美国人呢。”“既然人家已经‘欧克’了,就不能一棍子打死。德不孤,必有邻。中国人历来讲究以德报怨,纵然是再孬的孬种,他也有弃恶从善的一天吧?何况这个美国人看上去也不并像个孬种的样子嘛。”中国儒家“仁义礼智信”渗透进了战争中的人性思考,让马永礼身上有了人性善美的光亮,最终换来了纽曼上尉的回报。这个美军上尉,冒着弹雨,布下了T型布板,给志愿军弄来了难得的药品及食物,救了缺药少粮的志愿军战士们的命,但也由此丢掉了他自己的生命。

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在上海教会学校度过、懂得一些美国话的吴了了家境其实是不错的。但她同诸多知识女性一样来到朝鲜战场,是想要“钻出鸟笼子”看看外面天地有多大?她娴熟的英语翻译能力,决定了她在战场上所能发挥的独特作用。吴了了与战俘纽曼,对战争与和平、战争与国家利益的对话,体现了中西文化差别。后来吴了了跟着文化教员马永礼与逃跑了的美国上尉纽曼谈判,获得了药品之需。但也因此而牺牲。纽曼与吴了了,死的悲烈。作家写到二人被“油桃子”扫射而死时,内心极其疼痛——“死去的纽曼和死去的中国人吴了了离得很近,只有两三米的距离。”“差不多头挨头了。”我猜想,如果没有战争,这对异国儿女,在和平的天空下,或许会有动人心魂的故事。

喇叭老刘与喇叭小刘是李八里的乡人,父子俩一同上了战场。但是,在家乡吹喇叭可以,“到了战场还能吹吗?”敢想敢为的李八里自有办法,他要让这父子俩的绝活成为取得胜利的法宝,“决计让喇叭刘父子唱出戏”。这戏怎样唱?当然是让喇叭刘父子搞一个“出神入化”的吹奏,扰乱美军,声东击西,成功袭击。这种就地取材的“兵法”、如同村子生产队长给农人派农活儿般的手段,也只有性情怪异的李八里才能想到做到,诡谲、狡黠,把一个成功的偷袭,弄得富有情调,也让残酷危险的战场,充满了一种喜庆的韵味儿。

营长李八里与教导员孟正平的冲突更有看点。两人都是桀骜不驯的人物,有经验,有谋略。但是合兵一处,就有了事儿。重大问题上,一个敢做敢为,一个讲原则理性。“一个要破釜沉舟强攻阴阳里桥头堡阵地,一个要三十六计走为上。谁也不让谁。”于是两人为战事的抉择,发生了冲突。唇枪舌剑和面红耳赤不可避免。这场冲突,也是一场谋略与战术的激辩。李八里对自己的判断有信心,黑云吐岭主峰之战,他与孟正平的想法不同,觉得打美空降团战斗群,“用一个连就是杀鸡使牛刀了,再往下,一个连都用不了,一个排就够。”“先干了这一仗,干完报告不迟”。体现了营长李八里敢想敢做,以及诡异的、不按套路出牌的用兵之道。相比之下,身为教导员的孟正平沉着冷静,但却奈何不了、拗不过自己的搭挡李八里。撤离黑云吐岭、营长李八里与美军谈判等问题,都是如此。

小说“负时间”讲述进入尾声,是接续开头“李八里做梦都想不到,有朝一日敌我双方的枪口能同时对着自个儿的前胸后背”这一情境的。前后叙事空间跨度大,有如交响乐章中的第一部分“呈示部”与第三部分“再现部”。当中的空间纬度叙事,则是第二部分的“展开部”。李八里找库克和尼克森的谈判,非有雄才大略、非凡胆识和强大的自信不敢为之。最后李八里用他的无惧无畏,指挥炮兵准确打击,以自己与美军玉石俱焚的壮慨之死,诠释了英雄本色,也将小说的情节推向了高潮。炮声震耳,血火染躯。李八里用非常的侠气,指挥了这场惨烈战斗。李八里是无畏死亡慷慨牺牲的天地豪杰。

把历史故事化,把故事虚构化,把人物精神化,是作家创作的旨要。很显然,作家十分熟悉原型人物,准确把握人物个性。除了上述人物,还有许多人物在文本中有所细述:王翠兰、张仁清、陈三观、脖颈赵、甄晓东、小个子王连长、大脚怪鲍喜来、大胖徐英、黄毛等等。有的是以自己的故乡安徽灵壁人物出现,有的是以东北农人出现(比如大脚怪鲍喜来)。小说出现皖北俚语和东北话,显现出了一种独有的乡土意趣。

不只是志愿军人物。作家还以美军人物视角观视这场战争。“视角转换”其实是有难度的,需要有对美军价值观的了解。因此小说中出现了:智慧的纽曼中尉、勇猛的牛仔托马斯中士、可爱的萨克斯管不离身的黑人二等兵小蒙特等等。这些人物,都是作家叙写的重点,他们有血有肉有温度。战场上这些异国军人身上闪映的是清澈的人性光亮。也因如此,他们被对手尊重,即便作了俘虏,也得到了友善对待。比如纽曼上尉与吴了了、纽曼与李八里,二等兵小蒙特与喇叭小刘,不打不成交的牛仔托马斯与大脚怪鲍喜来,都有非同寻常的善意交集。当然也有阴鸷狡猾的对手,比如库克中校、死鹰眼的尼克森少校、拉夫纳少将。也有无情的杀戮,比如美军少校对喇叭老刘的绝杀、“油桃子”对纽曼和吴了了的绝杀、中国侦察兵对约翰中校的绝杀等等。如同交响乐或协奏曲中设置的对抗乐音。美军官与志愿军指挥员,保阵地与守阵地,群体生命空间与个体生命空间,等等。“乐手”所“演奏”的“乐器”不同,“乐段”所体现的也就不尽相同。调性有异,曲式突兀。弦乐、木管、铜管、打击乐、色彩乐器、钢琴,交相演奏。纷飞的炮火声中,混融着奏鸣曲式的快板、变奏曲式的慢板、谐谑曲的中快板、回旋奏鸣曲式快板等等,有如贝多芬、约翰・施特劳斯或者约翰・威廉姆斯,融汇成了一场波澜壮阔、盛大的“战场交响乐”。

对于美中武器装备的熟识也是这部长篇中的一大亮点,而且不时描述战斗中出现的武器性能与威力。特别是李八里用步话机指挥炮兵炮击目标,不精通炮兵仰角修正计算距离者不能为之。王筠多年前曾当过军兵种军事干部,参加过大型军事演习,对军事战略及武器装备有很深研究。《北方乙种》是他早年的军事题材小说,描写了北方某乙种师开展大型演习的故事。他对轻重武器的了解、对军事地形学的掌握、对战术的构想、对战事的判断,轻车熟路,自然而然。比如李八里与孟正平关于如何利用我军常规武器对阵美军先进武器之辩,则是精彩的战场之论。对武器的判断与根据战场所需配备武器,则是军事指挥者必须掌握的常识,更是军事家们研究的课题,也是军旅小说家的必修课。

小说以查尔斯・小蒙特所作大型交响乐《1951》作为结尾。这场大洋彼岸的交响乐,为朝鲜战争作了注解。参与战争的小蒙特创作这部作品,没有歌颂战争,而是反思战争给人类带来的苦难。每一乐章的主题是:摒弃战争,呼唤和平,共建人类美好的家园。这也正是中国人民所希冀的。战争残酷地摧毁了人的美好爱情,战争罪恶地打碎了民族的美好愿景。惟愿战争不再有。正像王筠所说:“战争的最终结局或是最高境界在于和平。”“在今天,当我们有幸回顾将近七十年前的这场大战,会发现其最重大,或许也是最直接的意义就在于,战争永远都不属于中美两个大国之间的必然选项。合作,尊重,包容与爱,这个世界才楚楚动人和更加美好。”那么,在今天的中美搏弈复杂多变的格局中,反思中美朝鲜战争,反思中美多年来利益上的磕磕绊绊,能够更好地理解《交响乐》所表达的爱、善意、美好、温暖和理想主义境界,将有着重要的历史意义与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