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年关
一、雾头山:搬家
房子终于建好了,早些日子母亲和嫂嫂就去请村子里读《易经》的师傅选了好期。搬家的日子铁板钉钉地钉在腊月里。
入了腊月,山上山下的农家都开始忙年,磨魔芋、打豆腐、舂糯米粉、冻阴米子、熏猪脑壳、灌香肠,妇女们忙着腊月腊时的事情,一年到头在山外谋生的人、在城市里打工的人也奔回来忙年。出再高的价钱,土家人都不会放下忙年的活计去挣钱了。请不到上山帮忙做清洁的人,只好把工地上海量的装修垃圾和自己一双严重皴裂冻疮的手拍下来,发给大熊。腊月初四(12月29日),大熊从武汉赶回家,一起突击开荒保洁。
铺在地板上的纸壳子收集了一车,卖给镇上废旧回收的店家,得七百二十元,正好给父母二人一人添置一套大红的开衫毛衣。搬家这天,两位老人穿着新衣服,喜气洋洋的。我总喊他老战士的我爸一下年轻了好几岁,像这栋房子还没开建时一样威武。他端了一盆熊熊的木炭火,走在最前,他老婆在堂屋西边喊:“祖火旺,人丁兴旺”;他女婿大熊端了一盆熊熊的木炭火紧随其后,他老婆在堂屋东边喊“家火旺,人财两旺”;他大女儿捧一对金色的大象供上春台,他老婆在堂屋北边喊:“吉祥如意,金玉满堂”;他儿子儿媳抬了一筐栎树柴进门,他老婆站在堂屋南边呼唤“发财!发财!”他的小女儿我则端了堆而冒尖的一甑子饭,鲜黄的玉米面裹着大白米,呼呼冒着热气,他的给他生了三个儿女的老婆站在堂屋中央,神情端凝,长呼:“金包银——接——气——!”
在母亲徐疾有致、高低错落的呼吉余韵里,我们把准备好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七君依序请入家门,住进新房,开烟火。
晚上,一家人坐在火炉边,趁老战士他老婆气顺心舒情绪高,我拿脑袋蹭在他老婆肩上:“桂尔姐,哦不,妈,您知客主事几十年,给我们讲讲搬家从老屋里端火盆是个什么讲究呗,让我们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噻。”母亲瞋她小女儿一眼。“没大没小,没高没低的!”她幺姑娘调皮地自训。幺姑娘是舍不得打的。况且幺姑娘问的拍马屁问题,正好拍在谱儿上,也就瞋一眼这老丫头作罢,免得耽误了开讲。接过肩头蹭过来的话头,从火盆的香火象征到人丁兴旺的美好祝愿,再到火盆的驱寒驱邪驱除瘟疫的实际功效,一直讲到结亲嫁女、小儿洗三、陪家家送祝米红白诸事的禁忌。母亲的讲解河水一样流淌在山村的冬夜,先辈们的行事规矩和讲究也浸染着我们。一家人围炉夜话,回放着做这栋房子的艰苦与辛劳,脸上都挂着疲惫但却满意的笑。桂尔姐说好,都团场了,就缺珊珊没回来。嫂嫂圆场道:“说不准再过十几天,珊珊回来过年给您带个准孙女婿呢!”
珊珊是大熊的女儿,我一直回答别人“你孩子多大了”时的“我们家女儿正高考”“我们家女儿大学毕业了”“我们家姑娘工作了”的“我们家女儿”。
嫂嫂边说边拿大眼睛询问着大熊。大熊这当爹的,自从两年前问起女儿个人问题碰个大无趣儿之后,再也不提这一壶。但大熊显然不放心女儿,珊喜欢武汉,选择在汉读书、工作,他也给集团申请调回了武汉,同在一城,心下觉得稳妥。
大熊觉得稳妥,可对于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半道上嫁人顺来的这个女儿,阿姨我并不安心。前些年回老家过年都是我们一家三口开车上山,这次由于急召大熊回家,把春运抢火车票的事情甩锅给年底活儿多的珊姑娘了。我在微信里与珊商量,越早越好,最坏的打算,抢年三十儿的票,专车接。
顺来的孩子,彼此小心翼翼。很多事是背地里做着,现到眼前了才通告彼此。
腊月十六,哥哥下山去宜昌市接函回家,顺便换了台新车,顺便路过镇上带回了我N多快递中的几个。一个去年我送过老战士的泡脚桶神奇地再一次到来,原来是珊依着我身份证上的生日,“不小心”网购时“错买了一个老寒腿神器”,“顺手发给你啦!”她这样轻描淡写。正是搬家后地毯式搜索的精细保洁阶段,山川白着,万物僵冻,劳累过后拿桶泡着双脚,暖从脚下徐徐爬升。那个从一开始申明“爸爸是我一个人的,谁也不许抢走我爸”的霸道假小子,那个第一次上山过年前申明“我只跟着你们蹭吃蹭喝,除了家家、家爷(外婆外公)我谁也不认谁也不叫”的狭隘小主,那个见不得我姐的女儿轲娃撒娇撒蛮挑食挑衣的耿直大妞儿,在这个年关来临之前,转着弯子地给她常年以“唉”称呼的人送了份发热保温的礼物。小小不言的事儿彼此用心地做着。
离开武汉上山务农,手机里武汉地铁、湖北日报、武汉大学中南医院的公众号,那些离她近、与她日常相关的东西都关注着。因了她和去年考入武汉就读的侄儿函,武汉朋友的朋友圈我更会多一份留意。搬家第三天,终于等来了网购的床。大雪封山,两个物流的小伙子沿着清江河流,绕道送达。给珊的卧室安装好床铺,已是深夜两点。她的床又比我的床更合我心意。她的房间有整栋房子里唯一的落地窗,也更令我心仪。她的枕头和盖被上,有又大又长的兔子耳朵,一面是柔柔的桃粉色,另一面是洁净的雪白。款式和颜色都令我喜爱。把亲自给她挑选亲手给她打造的松软小窝儿拍下来,忍住,没发给她。想着等她回家推开房门,看她的表情便知道合不合她心意。临睡前浏览朋友圈,几位诗人在深夜发出口罩的图案。也许是流感来了,也许是与猪年肆虐的非洲猪瘟类似的人瘟。@珊:凛冬将至,小仙女备好口罩,预防感冒。过了几天,她在我们仨的“大熊的家”群里宣布“仙女本仙抢到腊月二十九一早的票,摆驾上山”。然后又单独微我:本来第二天醒来要批评下某半仙大人,深夜搅扰,就为了让人买口罩。嘿,但小仙我还真买了。话说这几天地铁里莫名其妙多起了戴口罩的人。话说唉不要打扫清洁到深更半夜,给小仙女留点儿显摆的活儿。
将近年关,语词间泛起一些些欢喜的胞芽,只等着年来到,家人团聚,就会如炮竹样爆炸开,就会像烟花样开放。
二、雾头山:年关
自从撺掇月余,得嫂嫂首肯如愿买了新车回来,新车主子就被我等开狮子标和坐狮子标的鸡肠小肚之人唤作Q5哥。腊月二十八(1月22日),Q5哥、嫂、函、大熊、我五大金刚终于把楼上楼下、房前屋后统统清扫得一干二净。只等着腊月二十九一早接老战士和他老婆来坐阵指挥、美食迎接归心似箭的人儿。晚餐前,轲娃在“田园之家”群通报:小姐姐轲全副武装回宜昌啦,明天接了小姐姐珊一起上山来。接下来配了张雨衣、鞋套、口罩、浴帽加身的装扮图。在轲娃成长道路上一直怼一路怼的小姨我轻轻怼了句:咋地,今冬上海滩流行这神装扮?还是牙医时尚圈就是这么神经?
怼完轲娃,翻朋友圈:武汉流……武汉……炎……武汉……冠……武汉……武汉形势严峻。与珊通话,让大熊开车去接。珊说现在得到的信息是外地车能进不能出,接是行不通的。珊说公交都在运行,自己有票,坐高铁回宜昌再转大姨的车上山,这套方案没问题。
晚餐前再一次请姐姐代劳去东站接珊。
晚餐后看手机,珊在“大熊的家”群里留言:“两件事,一、让大姨接我时带件雨衣,带酒精和喷壶(我穿雨衣,下车后消毒,换新雨衣上车)。二、让大姨、大姨夫、轲娃都戴上口罩,做好防护,以防我带病毒。”
大家在火炉边沉默着,思筹着。我再一次打电话给姐姐,让她明天去接珊,明天去接珊时做好防护,明天去接珊时别忘了给珊带雨衣、酒精、鞋套、浴帽。
三、武汉市:回家
命中闯进个傻白甜,十年来,傻白甜身上的小女人毛病病毒式入侵珊本仙。仙这种昔日洒脱到拎包入住、拎包搬家、拎包拔腿即走的人,居然,居然也沦落到从军运会结束就开始各种准备过年礼物,简直病入骨髓,眼看着就要病入膏肓直接晋升至妇道人家汤汤水水的生活水准。唉,都是我“唉”的影响。
圣诞前给我“唉”拍了个泡脚桶。没想到傻白甜心血一来潮,跑老家山上去搞了块地,搞了块地也就罢了,种片茶园放那儿就得了,结果我“唉”还真上山去造房。两年半,两个冬天,冻傻了傻白甜。去年她自己住着个木板房冻得哆啰啰,过年给老寒腿的老战士送电子按摩泡脚桶时,也没舍得给她自己买一个。晒了两个夏天,防晒都不涂,保湿都不抹,白也不白了,憔悴、疲惫,但却打了鸡血似的坚定不移。成日里跟泥巴、砖瓦、泥瓦匠、建筑工摸爬滚打在工地上,急了也满嘴跑火星字。好了,不白也不甜了,尽剩傻。傻也有傻的好。元旦在汉街碰上折上折,果断拿下这件喇嘛红的羊绒衫,过年送我傻,指不定能让她乐傻整个春节。想给我爹整件同款毛衫,配对情侣装,我“唉”最吃这套了,但她的大熊我爹太巨熊,没装他的号。天空蓝还有一个XXXL号,拿下。
一边忙年终人事,一边准备大家庭里十一口人的过年礼物(当然包括年底升职加薪的珊本仙),关键还要抢票。天灵灵地灵灵,谢天谢地,终于弄到一张腊月二十九的票。礼物统统快递上山,本仙可不能提拉拴挂。下班时地铁里口罩君越来越多,“唉”留言说的口罩,本仙手一抖,购物车里囤了两件,都快递到家。回小区时在楼下药店又拿了包日常护理口罩,小贵。我爹说山上就剩顺丰了,还腊月二十三停派件。他找个土家族的姑娘做老婆,连顺丰都土家族了,到了小年儿不干活儿,都回去忙大年去了。公司发了年终福利,两箱坚果,打算送吃货轲函组合的。本仙掐指一算,赶紧修改目的地,顺丰的两件坚果从公司发蜗居来。看来只能二十九,跟本仙儿走了。
1月22日,农历腊月二十八,收拾完行李,躺在硬板床上检索身(份证)手(机充电器)钥(匙)票齐备否。雨衣、浴帽、手套、口罩、脚套、装包包的塑料背心口袋,新的,都挂在衣帽架上。再过几个小时,这套行头就装着我去往武汉站,抵宜昌站,换衣,消毒,上山。
定好闹钟,4点起床。但是睡不着。两箱坚果太沉,决定不带。非常时期,轻装上阵。应该小睡一会儿,但是睡不着。十一点了,趴阳台上看,光谷大道上车流都往着三环上流动。反正是睡不着,点开百度地图,随便点个高速路口,武汉南、武汉北、武汉西、蔡甸、江夏,附近路段都是黄色、红色,拥堵提醒。难道都是今夜出城,出城过年吗?
今天下班时才觉出气氛诡异,空气中弥漫的不是节日来临的轻松,似乎被反复申明和辟谣的那种东西截获了节日的喧腾,每个人都在一种厚重的阴影里行走。是因为今天武汉市卫健委终于公告称“不排除人传人”现象所致?现在这些车辆流萤一样挤上高速,奔向城外,如果我有一辆辉腾(舅舅买车时我就说过辉腾适合我的气质,我“唉”竟笑称她的摩托很灰腾),我会不会当下,此刻,立马驱车出城。不会,因为没有。即便没有辉腾,再过几个小时,对,已经过去很多车和一个小时了,再过四个小时,全副武装,下楼,滴滴到武汉站,A6检票口刷票刷脸,D5802二等座09车01F座回家。
但是,但是。
我还回不回得了家?
就在我搜索武汉市各高速路口实时路况的这两个小时里,微信里跳出好多条凌晨封路的消息。还剩两个小时,我要提前去车站吗?车站人多,感染的机会更多。我要给我爹打个电话商量下吗?他高血压,会冲吗?他睡了,他没睡也没辙。我还要去车站吗?也许去了也走不掉。也许刷票刷脸时就感染上,也许动车上两小时就感染上,也许在回家的路上就感染上,还会把病毒带给我爹,我“唉”,我家家家爷、我舅舅舅妈。也许还没回家就传染给了我大姨一家。也许……
我还要回家吗?
我必须回家吗?
留在这套20平的蜗居里自我隔离安全还是冒险赌一把回家安全?
新房。暖床。肉糕。猪肝。鱼糕。牛肉丸子。春卷。团圆。保命。安全。隔离。蒸肉。土鸡汤。腊蹄子火锅。新型冠状病毒。人命关天……奇形怪状的词语满屋子飞舞。一屋子奇形怪状的词语倒毙在地。闹钟响起。凌晨四点,咬咬牙,决定不回家了。凌晨四点,手机屏幕弹出人民网消息:
“1月23日凌晨,武汉市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发布通告,1月23日10时起,全市城市公交、地铁、轮渡、长途客运暂停运营,机场、火车站离汉通道暂时关闭。进出武汉高速陆续封闭。”
封城了?!难怪连夜车流奔涌。
算了,不回家,直面现实,想想未来十四天吃啥活命。
翻箱倒柜,有小汤盅,有面条,有数量稀少的米。有两箱顺丰回来的坚果。没有水果。没有蔬菜。也许小区还有外卖,天亮后点个外卖试试,行就多买。对,记事本,列清单。
第一次发现生活原来需要这么多不起眼儿的东西。第一次发现除了工作和舞蹈,我的蜗居里竟然缺这么多被忽视的东西。我“唉”早早那些神经质的提醒,没听。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幸好准备“切!”她的那条口罩回复切完又删了,鬼使神差地囤了两箱N90,可惜不是N95。
5:33,应该坐在01F窗前看向窗外的我现在蜷曲在被窝里,给“田园之家”群里留了条言,蒙头就睡。
四、雾头山:守岁
“回家的路太长,怕走不到就感染;回家的路太难,怕回来感染了你们。我不回家了。”
八点半醒来,读到珊的留言,泪奔。下楼,火炉边的大熊说不回来就不回来吧,怕传染了整个家。显然她已经决定了,动车都走了才通知我们。大熊红着眼睛,我赶紧找出美托洛尔递给他。
吃早饭时母亲也知道了珊不回来的决定。她那碗面条是在泪水和哽咽中吞下去的。晚上姐姐一家赶到。除夕前夜是嫂嫂生日,这一年吃蛋糕的仪式从简,没有人唱歌。大家端着蛋糕,吃着吃着便说还有一块给珊珊留着。吃着吃着又惦记珊独自一人怎么办。锅盆碗盏全没有,柴米油盐啥都缺,珊的年咋过呀!
腊月三十一早,母亲召唤父亲把煮了一夜的猪头端上供桌,供桌摆在大门正前的道场里。父亲领着我们在道场上敬天地老爷。母亲对天老爷说佑我孙女珊珊百病不沾身,佑我湖北瘟症早褪去,佑我苍生风调雨顺。鞠躬。母亲对地老爷说保我山川稳健不动摇,保我稼轩好收成,保我百草百兽各安分。鞠躬。
敬完天地老爷,十口人吃了个年饭。母亲说第十一个没有回来,不能叫团年。团年团年,团圆了才叫团年。
这个三十,正是函回家第十四天,隔离期结束,没有异常症状。午夜的醒鞭是函和他父亲,他父亲的父亲一起去点燃的,他们祖孙三人放鞭炮庆祝,像庆祝劫后余生。我们站在鞭炮烟雾里,期盼火药的烟雾呛死身边的不洁之物。心头另一块更沉重的石头,还不知道要压多少天,但这一天,我们先卸下函这块压在心头十四天的石头。
今年山上山下放醒鞭的数量照往年更多。新年的钟声敲响前一分钟,整座山就被此起彼落的火树银花点亮。一颗颗冲向夜空的礼炮被长啸着的哨音推向浓郁的夜的黑幕,爆炸在新旧交替的时刻,今年的礼炮爆得更响些,但每一声哨音后面都只撕开一点点夜。今年的礼炮飞得更低些,承载着除旧迎新的同时,还承载着除旧疾迎新生的愿。今年家里没有一个人看电视。醒鞭燃尽,我们回到火炉边守岁。十口人都守着炉火,不让它燃尽,不让年这头怪兽在炉火虚弱的时候抢走我们任何一个人的岁。父亲说,三十的火,十五的灯,多加几根栎树柴,把火柱烧得旺旺的,把珊宝子的岁也跟她守住。
栎树火烤得一张张脸红扑扑的。大熊掏出红彤彤的压岁包孝敬给父母,又分发给两个孩子。孩子们、孩子们的父母都掏出手机给远在焦灼之城的珊转去红包。母亲把自己微信里钱包清空转给了大孙女,父亲不会使用智能手机,赶紧压岁包换转账请他孙子发过去。
今年不会像往年一样拍全家福了。年年习以为常的一切,忽然就是值得镌刻的记忆。我偷偷用手机录下了守岁这一幕。
这一夜,一定要把岁守住。
这一夜,盯着手机上各类媒体发出的最新预告、预警,各种辟谣。大家在商讨、争论、分析、辨别、思考和焦虑中来到正月初一。窗户渐渐白起来,室外大雾弥漫。
五、武汉市:年夜
面条,noodles,うどん,국수。比起网传一线医护人员的年夜饭,不喝稀饭的坚强珊(昨天改了这个微名,顿时坚强了好多)这热乎乎的两日四餐真是奢侈。面面俱到,不喝稀饭的坚强珊必长寿。加油加油!
水果湖中学同学群里“没有被咬一口的苹果”发了她们科室严重缺防护衣和口罩的求救贴。湖北大学的同学群里已经倡议“湖大人加油武汉行动”。单位里后勤的范司机发圈说昨日起出租车停运,本人私家车可为一线医护人员当范跑跑。
好,发挥珊的时候到了。为方便高效,建群。正办正事儿呢,压岁钱嗖嗖儿地来了。好,就它,鸿运当头,让我们把好运送到医院。“压岁钱加油”群建好。长阳土家山寨的压岁钱+哈尔滨老家压岁钱首当其冲。六千,太少。年终奖也拿去,凑一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了钱还有啥用。但钱是真有用,用刀口上吧。不喝稀饭的坚强珊还会挣的。
嗯,好。收到。好,拉你进来。收到。好,通过。好,加油。好。
每一个同学进来,每一笔压岁钱变成微信红包,都只能用最简短的字词回复。“压岁钱加油”里六个人,资金有,车辆有,司机有,与一线之间缺个关键——货。好,联络光华高中做保险经纪人的同学,她男人是医药代表,那就认识药店老板。药店肯定有医用口罩或常用口罩。
好的,价格不是问题,关键问题是要货。一个都没有吗?
断货?明白。
好,理解。谢谢,三箱普通的也要了。
好,钱您先收下,医用口罩能再多卖一件吗?我们全部送一线。好。好。留着,一言为定。天亮了我们范司机来取。江夏我们也过来。好。
@全部:刚拉进的“辛弃疾霍去病大药房”是给我们捐赠三箱普通口罩的药店刘老板。
@“辛弃疾霍去病大药房”:发个药店定位。
@“没有被咬一口的苹果”:请原谅没有弄到N95。普通口罩要吗?
@“白衣天使的范and跑跑”:定位图,做好防护,明早。
@“没有被咬一口的苹果”:医用口罩落实了九件,明天送来。有空加下“白衣天使的范and跑跑”。
@全部:现在凌晨两点,估计“没有被咬一口的苹果”还在忙碌。大家睡吧。保持抵抗力,晚安。
@“没有被咬一口的苹果”:要不,我的N90分你一半,你用。作为新年礼物哈!战斗胜利后你请我吃武昌鱼。
@全部:新年安好!百毒不侵!
六、雾头山:过年
新的一年在晦暗中开始。
正月初二,县、市间封路。正月初三,乡镇间也封路了。村里来电话让哥哥把他的两台装载机和两台挖掘机开到村村通的路口封闭交通。村组之间也要封路了。相较于那些在公路上砌墙、在道路上开挖战壕的做法,我们一致觉得用这种紧急情况下可以让开生命通道的做法可行,应该积极支持。给哥哥穿了做房子时剩下的一次性雨衣,戴上母亲磨魔芋时用的胶手套,顶着我的摩托车头盔罩,送宇航员入仓一样送他进他的Q5。
初四,镇领导赴各村督查封路情况,哥哥往返在村里各支路间,挪移车辆。初五,哥哥更频繁地往返在村里各支路间挪移车辆。初六,仍然没有办法买到口罩。哥哥更频繁更忙碌地往返在村里各支路间挪移车辆。嫂嫂不得不加入其中,将电量耗尽的电瓶拿回家充电,送,更换。深夜,有人家外出务工回来的媳妇发烧,通知哥哥去挪车。初七,村里来电话说有村民举报到镇里说大熊从武汉回来的车摘掉了牌照,成天在村里到处乱跑,再不管砸车云云。
那个举报电话有力又迅速地按下了暂停键,令油量告急的Q5趴窝。这台到处乱跑的“武汉回来的大熊的车”被限制出行,原地封存。哥哥只得把挖机和装载机钥匙交给村里,让他们请可靠之人去挪移。初八晚上,村里雇佣的挪移挖机的师傅打电话给哥哥,那台卡特挖机被人为破坏,油标尺被扯出来扔出老远。
正月初九,组间封路第七天,因为父母与我同村不同组,中途回去喂猪喂猫喂狗,他们与我们分开七天。我后悔没有赶在过年前给老家装上监控,我担心那些老牌伙计被他们放进家门。
我们将仓库里余留的蔬菜清点,分成若干等分。负责掌勺的嫂嫂和姐姐商定好先吃蔫巴的,容易腐坏的,将干货和冻货留作不可知多长的来日。搬家时备下的两百斤大米如果不够,可以把给猪预备的一千斤储备粮作为主食。万一到了那一步,养了一年的大公鸡和大白鹅、养了半年的两只小猪……我们又去屋后开辟出的那片荒地上撒了些香菜种子,期待来日可以接应上地里的白菜。
晚上,我用最后的几颗鸡蛋给侄女轲娃做了个电饭煲蛋糕。她学医,许下的愿望是:大家健康,考研考上。
这是她从上海回来动车经停汉口站三分钟抵达宜昌的第十一天,目前正常。但还没有告别隔离期。实际上今年是我们接亲人们来新居过年,暖房,我们是不可能完全严格地将他们隔离的。我怕伤害亲情,毕竟亲人中不是每个人对病毒的认识都高度一致的。但我更怕病毒和不可知的真实情况。焦虑,失眠,纠结,担忧。翻过年关,年关那头是山?是河?是泥泞是悬崖还是陌上花开?无论怎样,都得坚定地扛下去。
上楼睡觉时经过珊的卧室,推开门看了看,大兔子洁白的耳朵折回来,摆在粉色盖被上,既像一朵莲花的花瓣,又像一撇一捺写下的“人”。而人呢,有的在山里,有的在山外;有的在城里,有的在城外,有的被封在里面,有的被封在外面。
母亲说,上九日,是人的日子,也是神的日子。过完这一天,就翻过了年关。我们过了这一天,仍没有一点儿翻过了年关的轻松。一切还都走在一条上行的抛物线上,什么时候到达抛物线顶点,什么时候回落,一切都行进在不可知中,一切也都行进在九州驰援的加油鼓励中。
珊一个人在武汉。她和封城的时候剩下的九百万人同在城内过了年。年关过后,还有多少人从这从未有过的一年、横亘在每个人面前的一年走下去,而不是倒下去,尚未可知。还有多少人从实际上不被认可事实上却是新的一年撞过去,抵达下一个新年。无人可知。但每一个人都在向着保住最大化的数字努力,坚持。
和珊说:睡觉的时候别关灯。
她回:有亮,安。
这个年关我们已经习惯互道晚安,在心里默念愿我们活着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