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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先生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2期  | 关劲潮  2020年02月18日09:51

二先生是我村的一位老中医,长得膀大腰圆,身材魁梧,头大耳阔,一脸福相。说话粗喉大嗓,声如洪钟。看人大眼一观,便能把你看得五剔六透。村里大人小孩见了他,无不敬之、畏之,都说他是个福大命贵之人。

过去,大凡老中医都有一手绝招或传世秘方。二先生的绝招是治鼓病,不管是食鼓、水鼓,还是气鼓,只要到他手里,定然妙手回春,药到病除。这在当时,多少医生对此病特别是水鼓,都束手无策、无可奈何,被视为不治之症。可二先生不知用的什么灵丹妙药,在别人看来只有等死的鼓病患者,到了他那里几剂药吃下去,定能起死回生。因此,二先生出了大名,被尊为“神医”。不仅本乡本土的人找他看病,外乡、外县甚至外省的人都几十里、几百里地赶着车马来上门求医。远道而来者,往往提了重礼,进了门,先问安,后献礼,再坐下看病。礼品或几封上好的点心,或一篮子鸡蛋,或一刀肥墩墩的猪肉,讲究的人家甚至献上江南的时鲜水果。二先生是来者不拒,药铺门口放一长方形大笸箩,带礼者皆说一声“一点儿薄礼,拿不出手”,便弯腰将礼品放进笸箩里。听母亲说,当年每逢八月十五,二先生家光月饼就收两大笸箩,留下三五斤自家用,其余全都分给了乡邻,一个胡同十几户人家,家家都吃过二先生分散的月饼。

有一年初冬,我们几个小孩在二先生的家门口捡到两片橘子皮,红灿灿的,深深一闻,一股鲜灵灵刺鼻的香甜味。当时我们不知此为何物,便惊异地瞪大眼睛互相问:“这是啥?一股怪怪的味儿!”我们几个谁也没见过橘子,当然谁也回答不上来,这个说:“让我看看!”那个抢过去说:“让我闻闻!”看罢,闻罢,又你问我,我问你:“这到底是啥?咱咋没见过?”

说话间,从二先生家出来个小女孩,她是二先生的孙女,手里还拿着一个红红的圆圆的果子。她高兴地告诉我们:“那是橘子皮。是我扔的,我刚才剥了个橘子吃!你们看,这就是橘子。”

“橘子?在哪儿长的?俺咋没见过?橘子啥味?”我们一个个用奇疑的目光盯着她。

这时,二先生出来了,微笑着招呼我们:“孩儿们,过来!”

我们走到他跟前,他从兜里掏出几只鲜红红的橘子,给了我们一人一只,惊喜得我们一蹦三跳。这是我们几个孩童第一次见到橘子,更是第一次品尝橘子。剥了皮,放一瓣儿进嘴里一嚼,啊!霎时,一股又酸又甜的清鲜味儿沁入肺腑,觉得那种闻所未闻的清鲜鲜的芳香和品所未品的水灵灵的甜蜜流遍了全身……

每年大年五更,我们这些孩子都争先恐后地去给二先生拜年,因为凡是登门拜年的,二先生都要慷慨出手,大人分散名牌香烟,小孩分散稀罕糖果;我们总能得到一把青果糖、几块柿饼、几个核桃,把衣兜塞得满满的。柿饼、核桃是大平原上生活的孩子最稀罕的“山珍”,年集上才能见到,可这些“奢侈品”,在那时,普通的庄户人家谁能买得起?只有二先生家是必备的年货。有时,年幼的我们盼过年,似乎就是盼望得到二先生恩赐的柿饼、核桃。如果哪一年拜年晚了,没得到盼望的东西,就好一阵失望,觉得过年少了点什么。只有给二先生拜年如愿以偿了,才觉年节过得十全十美、有滋有味。二先生的柿饼、核桃、糖果,给我们这些孩子的春节增添了浓厚的甜蜜和欢乐……

另外,二先生家门楼下挂的年夜的灯笼,也神奇地吸引着我们。别的家门口,都是挂一个灯笼,二先生家的门楼下挂的却是两只灯笼。而且那不是一般家门挂的纸糊的灯笼,而是非常美观稀奇的转灯。灯笼明亮亮、新崭崭的,一圈全是不停地转着的戏曲人物、神话人物,站在灯笼下,看着不断变幻、来去匆匆的人物,心中对这两只灯笼充满了一种神秘感,不知它为何能悠悠地转圈,转出来的还都是些神秘人物,仿佛他们都自仙界而降,和凡尘的人来一同过年。神话般的转灯,让年幼的我想入非非……

眨眼间,正月十五到了。每年的这个节日里,二先生最忙,他从集市上买来很多礼花炮,要与街坊爷们同庆同乐,大放焰火。傍晚,家家吃了元宵夜饭,二先生便在当街放一张方桌,桌上铺厚厚一层沙土,将礼花炮放在沙土上,等全村男女老少到齐了,便开始燃放礼花。一时间,元宵节的夜空,火树银花,五光十色,流光溢彩,把个穷乡僻壤的村落映耀点缀得璀璨辉煌。天是散落着珠玉的天,地是流淌着珠玉的地,连破破烂烂的土屋茅舍也都镶金铺银,一派富丽的华彩。仰望着花朵般烂漫的礼花,小孩们“哦哦”地欢呼着,老人们“啊啊”地惊叹着,二先生也站在人群中美滋滋地乐着。也许,这是他最幸福、最高兴的时刻。因为他为在贫困艰苦中度日的乡亲带来了欢乐!

二先生不仅给人看病,也给牲口看病,既是人医,又是兽医。人医好做,兽医难当。牲口不会说话,不会表达,生了病,单凭医生诊断。诊断的如何,决定着患兽的生死。二先生精通兽医之道,凡经他诊治的牲口没有一头误诊的。确诊后,便开药。按说,二先生已经尽到了一个医生的职责,让主人牵了牲口、提着药包回去熬药、灌药就是了。可他往往把雇主和牲口留下来,抓了药,自己亲自在火上熬,熬好、晾温,再亲自往病畜嘴里灌药,直到将一盆子药汤灌完。如果病畜的蹄子该铲了,他还拿了铲子,搬了特制的铲蹄凳子,手握病畜的蹄子铲将起来。可牲畜的蹄子并不是那么容易铲的,你一铲,它就乱踢乱弹腾,甚至尥蹶子,遇到烈性子的牲畜,就有被踢伤的危险。可二先生什么样的牲畜没碰过,再暴烈的骡马也被他治得服服帖帖,在他的手里和铲子下,任它再凶猛也尥不起蹶子喽。

都说二先生善于以猛治猛、以烈攻烈,对待牲畜是这样,治病下药也是这样。不管是医人,还是医畜,遇到顽症、难症,他总是配厉方、下猛药,以厉泻厉,以毒攻毒,别的医生不敢开的方子他敢开,别的医生不敢下的药他敢下,别的医生不敢配的剂量他敢配。猛药大剂,强攻顽症,势如破竹,锐不可当。这就是二先生医术的风格,也是他奇特的个性。

二先生的知名度越来越高,连专署的专员和周边几个县的县长都开着车请他去看病。看完,人家的车又把他送回来。村里人见了,都说二先生有本事、面子大,大官的卧车都能坐上,要多风光有多风光。可二先生下了车却直摇头:“坐这车又窝憋,又闷气,简直是受洋罪,还不如骑我那东洋车哩!骑着东洋车,一眼望不到边,想看啥看啥。坐小卧车,人像闷在了地窨里,都快憋死了!”

二先生平素里到哪里出诊,都骑着他那辆锈迹斑斑、咯吱咯吱乱响的日本“东洋车”,他是我们村第一个会骑车的人,也是第一个拥有“东洋车”的人。那时,别说一个村,就是一个县也见不到几辆“东洋车”。二先生的“东洋车”,不管走到哪里,不管谁见了都稀罕得不得了。

自从治好了几个“大官”的病以后,二先生名声大震,成了真正的名医。请他出远门看病的人越来越多。乡医院、县医院都“三顾茅庐”,请他去当“吃皇粮”的主治大夫,他却坚辞不肯,婉言谢绝:“到哪儿都是看病救人,还是乡下好。乡下人认我这个土郎中,到了城里,没了土味,我这个郎中就不灵了,不灵了,乡下人就不认我喽!”再堂而皇之地诱惑也没让他动心,他依然当他的“土郎中”……

对于祖传秘方、验方秘诀,传统的医规是传儿不传女,传长不传幼,穿嫡不传庶。而二先生却叛道而行,违规而传。将自家的祖传秘方和积累了一生的验方秘诀毫无保留地传给了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二先生无亲生子嗣,他的两个儿子都是“偷”来的。说起来话长,听起来是陈芝麻烂谷子,但又无法回避,不能不说。

据说是一九四七年的冬天,平原地区搞土改,打土豪、分田地、斗地主,闹得天摇地动。一天,二先生顶着凛冽的朔风到邻县一个乡里出诊。这里正在斗地主,几家富户的男女老幼都被看管起来,二先生站在围观的人群中,发现被捆的人群中,最小的只有三五岁,难道这些天真无邪的儿童也有罪?为何要斗这些无辜的孩子?望着那些泪水涟涟的可怜孩子,他心生悲悯、扼腕叹息。郎中有佛心,医道即佛道。救死扶伤,慈悲为怀。夜里,二先生买通了“看管”,神不知鬼不觉将董氏一族的两个男孩“偷”了出来,小的不到三岁,大的不到五岁。两个男孩双眼皮,大眼睛,四方脸,大耳朵,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跟二先生一样有福相。他不无得意地说:“这两个崽子天生就该是我的儿子!”他不敢怠慢,连夜逃出,奔跑四五十里,将两个“天降神童”抱回了家……

“偷”来的孩子长大后,二先生手把手地教他们抓药、碾药、识药、配药,教他们读《药性赋》、背《汤头歌》,教他们临床诊断,望色、闻气、问诊、切脉。一有出诊任务,便带上他们一同上路,针对患者症状,讲病因,说病理,对症下药,辨证施治。严师出高徒,强将带雄兵。两个儿子慢慢也成了学有专长、术有专攻的医生。二先生既是他们的良师,又是他们的慈父。亲密无间,和睦相处,外人根本看不出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

二先生到了晚年,将祖传秘方和积累了一生的验方、单方和盘托出,一一交给了儿子。为了一方百姓的康乐,也为了自己医术的延续。高明的医术是一个医生最宝贵的生命,医术得到了延续,生命也在延续,也在毫不逊色地放射着光华。

二先生把自己人生的结晶都交给了儿子,死而无憾了……

二先生人虽走了,可他的故事、他的医德在故乡一带依然盛传不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