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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文学批评是和原作血肉相连的 ——读袁筱一的《文字传奇:十一堂法国现代经典文学课》

来源:文汇报 |  许钧  2019年11月20日08:55

《文字传奇》袁筱一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张一兵教授对《文字传奇》有一个评价:“音诗般的女性思想者的话语构建。”我非常同意。这意味着,袁筱一的话语不仅仅是文学的解读,而且能够让法国文学的故事从生命深处喷涌而出。

因此,阅读《文字传奇》这本书,仅仅进入它的文字层面是不够的;但是不经过文字也是万万不能的。这本书最大的特点,是对于文字和生命的双重体验,以及对生命的探索和表达——这里的“生命”也可以用“存在”两个字来代替,它们是相辅相成的。书中对九位作家的选择,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对于人的存在的关注,对于人的存在的思考。袁筱一正是从这个根本意义出发,结合了文字和叙述特色进行探讨。

就这本书而言,我是一个比较特殊的读者,因为书里涉及的作家,有多位我还是非常熟悉的。比如波伏娃、杜拉斯、米兰·昆德拉和勒克莱齐奥,他们的不少作品都是我翻译的,也有一些是我推荐给袁筱一翻译的。但即便是这样,书中谈到他们的部分仍然给我很大的新鲜感。原因在于,一个文学史家,一个文学批评家,最了不起的本质就是发现,就是选择,就是阐释。文学评论有双重的任务,它既是对原作的阐释的指明,更是对未来创作方向的指明;它既指向一部作品,同时又引向对于文学应该坚持的方向或者是应该坚持的本质。

也就是说,一个好的文学批评者,能够带着我们去重新发现那些已经耳熟能详的作家和作品,把我们更好地引向原著。在袁筱一的阐释里,我看不到法国文学史的叙述,也看不到那些名家著作的转述,所有的东西都来自于她自己的发现。法国著名批评家圣伯夫说过,一个好的批评家应该让过去闪现出新的光芒。当我读《文字传奇》时,比如读她写的我所翻译过的波伏娃《名士风流》,会觉得如果我先读了她这本书,我在翻译当中可能会译得更好,因为她让我更为深刻地理解了这本书。现在很多批评家做批评,往往是为了展现自己的想法,展现他自己的评判,但袁筱一不是。她和每一个作家肌肤相亲,因此能够真正触摸到文字的温度。这是她批评的一大特质。读她的评论,我会禁不住去思考我当时为什么这么翻译?我们被她重新引向文本,然后渴望和这部书建立起自己的联系。文字的力量也就在这里。

与此同时,袁筱一对于语言本质、语言系统当中的差异性的理解,对于她的文学批评也起了非常大的作用。20世纪的哲学、20世纪的翻译学、20世纪的文学,如果不去讲索绪尔,是很难讲清楚的。袁筱一20多岁就已经看透了索绪尔的《普通语言学教程》。对一本书的理解,一本书的阐释,一本书的批评,永远都不可能是一种答案,如果是一种答案就没有文学,如果是一种答案就不可能每个人都具有生命的阅读。而袁筱一,无论是写作还是翻译、阐释,她带来的,往往是一种新的可能性的开拓。她在南大跟我读博士的时候,只有二十一二岁,我们常常在一起讨论翻译的问题,讨论当时她正在翻译的第一本书《战争》。每次我提出疑问,她的回答一定会给我带来另一种理解的可能。当整部翻译稿完成时,我发现她的翻译解读中包含的深刻性,继续让我感到不可思议。后来她还翻译了卢梭的《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这本书有几十个版本,我认为翻译最好的,就是袁筱一的。如果你找到她译的这本书,去读读她写的“前言”,会发现她的批评很深刻。

因为上述种种,所以《文字传奇》里包含着两种力量,一种力量是通过她的文字,你可以进入原著文本;一种力量是通过对这本书的阅读,你会去思考自己对于原著文本的体验和阅读是怎样的。如果没有阅读,一部作品不可能成为经典。我们读法国文学,可能最重要的还有两个问题,一个涉及当今的文学,另一个涉及我们如何阅读。在我和毕飞宇、袁筱一的接触当中,我记得我们在一起谈论最多的可能就是书,我不知道现在的人在一起的时候会谈到什么?我们到了一起就是谈书,书里面有我们整个世界,书里面有我们整个人生。你如果去打开每一本书,按照毕飞宇的那种解读,就像《项链》,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解读。袁筱一也告诉我们,这一部书如果没有解读,如果没有读者阅读的参与,它永远都不可能成为经典。所以当我们今天讲法国现代经典文学的时候,我觉得可能就在于每个人的阅读,仅仅是袁筱一一个人的阅读是不够的,但是这种阅读是一种发现,是一种体悟。

这本书还体现了袁筱一的一个特点,就是细腻。袁筱一的文字,无论是她翻译的小说还是她写的评论,都很细腻。因为这种细腻,我曾经和很多人说,你不要只看袁筱一说了什么,你还要读她的文字,尽管她说的就已经足够让你沉浸其中了。而这两种品质,我觉得是当下文学批评非常缺少的。比如很多文学批评,除了套用国外一个什么理论,评点一二三四,就没了,你都不知道他要讲什么。而《文字传奇》里面的每一个字、每一段话,你往下读的时候,你会觉得袁筱一的评论和她批评的原作是血肉相连的。

(作者为著名翻译家、浙江大学文科资深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