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落的船歌
他们和鱼
挂在一张思念的网上
——题记
松花江以临近终点的喜悦,开始放慢奔跑的脚步,最后与淡墨色的黑龙江相拥在一起,但彼此似乎都不肯改变自己的身份,在合二为一的数十里行程中,倔强地保持着各自鲜明的本色缓缓流淌。而一个曾经择水而居的“鱼皮部落”,尽管早已走出那个遥远的岁月,却依然可见她为数不多的后裔,正以恒久不变的生命原色,深情地守望在三江口岸,并与祖先的目光邂逅在鱼儿跃动的江波之上。
就这样,赫哲人让似乎模糊的民族印记开始渐渐清晰起来……
神秘的根脉
最初的记忆来自那首《乌苏里船歌》,觉得赫哲人是快乐的江上渔者,后来知道狩猎也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便以为这个民族仍滞留在原始与落后的边缘。久有的好奇生出一种向往,最终让我走出歌声里的记忆,真实地走进赫哲人的生活。
暮春时节的同江,大地辽阔苍茫,日光无限,天空没有一丝云彩。驱车前行,有一种向历史的深处行驶与沉落的感觉。黝黑而丰腴的土地,泛出一片片新绿,壮硕的树木和奔腾的江水,带着古老的饱满,守候着生活在这里的人们。
当第一眼看见黑龙江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停车跑到岸边,俯身捧起一把江水。江水忽然变得分外透明,我兴奋地用江水沐手洗面,然后扬起头来,慢慢地睁开双眼,顿时觉得是通体透彻的一次沐浴,又像是连自己也说不清的一种仪式,一种即将面对一个未知的神秘之地的超前施礼。
同江市与东接的抚远县,南邻的富锦、饶河县,都是赫哲族主要聚居地,而同江地区的赫哲族人口,占了我国赫哲族人口近三分之一。对一个只有五千多人口的民族,往往会因其人口的数量而称之为弱小。但赫哲人听后的表情,会露出几丝不解的神色。他们对“小”当然毫无疑义,与基诺族、珞巴族、门巴族、独龙族和鄂伦春族相比,赫哲族人口在“六小民族”里,数量且排在倒数第二位。而对于“弱”的定论,他们却是心存不甘。也许是一种文化的古老,让他们看到了向着自己延展而来的不同寻常的根脉,并缘着这条根脉找寻到了祖先高大的身影。
走进同江市赫哲族博物馆,像是有一支先民的脚步,踏响出历史的回声。那回声自时光深处传来,竟然绵连几千年而不息。很难想象,舜禹时被称为肃慎的民族是怎样的容颜,也不知为何从汉魏到明清,只因了朝代的更迭,却变换出挹娄、勿吉、靺鞨、女真等称谓。至于靺鞨各部中,被称为“黑水靺鞨”的一部,怕是因为他们的身影就闪动在黑龙江黑色的江面上。带着“黑水”的野性,从唐朝的黎明走来,一直走进辽金的黄昏。康熙二年的某一天,在一部叫《清圣祖实录》的卷帙里,最早出现了他们的新名字——“赫哲”。赫哲族语意表达的是一个地理的方位,就是远离朝廷的“东方”和“下游”,即三江流域的广大地区。赫哲族就是江流下游的东方的群体。
依照赫哲人的传说,他们的祖先原本生活在黑龙江的上游,由于人数众多,每年都有人携家带眷向下游漂流迁徙。族中有约在先:凡是先行在前面的人,要用草把扎作箭头,示意顺流向下的方向。就在黑龙江与松花江的交汇点,谁知一股江风却偏偏开了个玩笑,将草把箭头吹转向松花江方向,后来的赫哲人便掉转筏头逆水而上,最后在沿江两岸居住下来。
如同无数个支流汇成三江的浩渺一样,自从被称为“野人女真”的人群,在乌苏里江两岸和黑龙江右岸分布开来,赫哲族便已形成了多源多流的族体。赫哲人无人不知,本民族的人口远不该是今天的人数,只是在沙俄兵船用枪炮声恐吓的那个夜晚,一个不平等的条约,使得黑龙江以北、外兴安岭以南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大清国土被俄割占。当年抗击沙俄的赫哲族的后人,则被无情地阻隔在黑龙江两岸,至今已长达一百六十多年。对岸的两万多同胞虽然与赫哲人是相同的血脉,但他们自称为“那乃”。
无论赫哲族的族体注满了多少历史的风雨,或在今天与故土上的所有民族怎样相融一起,“鱼皮部落”仿佛是她不变的身世。没有史书明确记载,赫哲人从哪个朝代起,将“乌提库”(赫哲语为鱼皮衣)用来御寒遮体,当然也不可考据起于何时,他们开始正式采用鱼皮作为制衣制鞋的材料。在博物馆的展品前驻足、徘徊,觉得赫哲人的生活与鱼皮是那么密不可分。在江中飘荡的渔船上,摇橹和撒网的渔民穿的都是鱼皮衣裳,而接下来的一些绘画、照片及各种展品,几乎都有鱼皮的衣物展示,或带有丰富的鱼皮元素。鱼皮靰鞡、鱼皮手套、鱼皮帽子、鱼皮口袋、鱼皮绑腿、鱼皮烟荷包……即使是一身兽皮的猎装,也少不了鱼皮制成的套裤。
眼前的一切将我的思绪牵入一个遥远的年代,随之现出一幅纵贯天地的画面——“游鱼在水,奇宝在林,珍禽在天,神兽在山”,“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三江的鱼儿和森林中的走兽飞禽及各类山珍,为赫哲人提供了不竭的生命供给。他们世代共享着这天赐的丰厚福祉,却不知不觉地让自己的脚步停止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因此,他们很难看到流域之外的广阔世界,不知晓在南部的原野上会有五谷飘香的气象,以及布衣加身的人们是怎样与土地相依为命。直到有一天,陌生的船只将赫哲人眼中的边界冲开一道豁口,稳稳地停靠在晾晒渔网的岸边,这才让他们开始有了惊羡的发现:那船体远比自家的渔船大出几倍,船舱里的物品——布匹、毛线、麻绳和各种金属的器具……眼前这些稀罕的货物,牢牢吸引了他们习惯于发现鱼儿和野兽的目光。我想,从那时起,赫哲人一定会觉得外面的世界广大无边,觉得那世界一定不是只有江水和森林,而用来制作衣物的材料也不是只有鱼皮和兽皮。当他们用鱼儿和山货换回布匹,用布匹裁制出的衣服换下鱼皮衣的时候,才发现布衣着身的爽适。
最终走进新中国民族大家庭中的赫哲人,再也不是包裹着鱼皮的身影。现在,除了遇到属于自己的传统节日,赫哲人和其他民族的人们一样,没有任何装束上的区别,饮食起居也看不出有何种不同。随着民族的大融合,在一个多民族聚居地,每一个人都难免被不同的潮流和习俗裹挟,那些坚守与放弃,融合与背离,都在日复一日地发生着。而在多种文化的夹缝里,本民族独自的东西能够顽强生长,一定是蕴藏了强大的基因与强大的魅力。赫哲人的目光像是从未迷茫,他们与生俱来的灵性与豪气,如石头,似水流,有一股极大的力量在暗中较劲,依然是那么安然而快活。
但所有的赫哲老人都记得,自己曾与父辈一起生活时的家的模样。那个家就在江岸和森林的两端,一端是叫作“地窨”的房子,房体深陷于地下,草把和泥土盖住了露在地上的房顶;一端是叫作“撮罗子”的尖顶屋,将几根木杆交叉并捆绑一起,然后用桦树皮、草帘子和兽皮紧紧围起以遮蔽风雨。当地出土的一块石板上,竟然刻有它的图案,使之成了族群的某种徽号或象征。尽管赫哲人在东方会看到最早升起的太阳,但阳光之手却不轻易伸进他们的房屋。如果不是看到几张泛黄的老照片,无法想象如今的高楼明牖会有如此粗陋的前世。
奔腾不息的江水,与光阴一起流逝,而数不清的往事旧话,却永远停靠在岸上,在赫哲人的心里存活着、生长着。
走进每一个赫哲人的家中,总会听到他们对一种古老文化的描述,其中鱼皮又是他们津津乐道的话题。据史料记载,“赫哲,衣服多用鱼皮而缘以布色,边缀铜铃,亦与铠甲相似”。尽管保存的鱼皮衣和鱼皮制品依旧散发出隐隐的鱼腥,但赫哲人会觉得那才是他们生命中最具回味的气息。似乎只有这样的气息,才会让他们找寻到祖先留下的足迹,进而为蕴藏在骨子里的粗旷、坚韧和智慧的基因解开密码。当苦难的阴霾彻底消散,江波上荡起赫哲人开心的笑声,同一种血缘固有的本能,或是血缘里不变的亲情,时常让他们回首远去的岁月,追怀祖先沧江撒网和莽林射猎的悠悠往事。
十几条无力抗击风浪的渔船,终于疲惫地驶离浪花飞溅的江面,成了街津口一家展馆的展品。这要感谢当地的一位农民,将赫哲人打鱼用的各式船只收藏在一起。他叫徐国,今年六十二岁。没想到,他从二十岁起,便对赫哲族文化情有独钟,先后花去几百万元,走村串户收集赫哲族过去的物件。一个空间并不宽大的展厅,限制了对展品清晰的分类,看上去略显几分杂乱,但里面陈列的物品,仿佛架起一座时光之桥,让人真切地看到赫哲人正从遥远的岁月里,手持鱼叉和弓箭迎面而来,耳畔似乎传来江上的笑声和林中的呐喊,最后,在明媚的阳光下舒展着雄健的身躯。徐国也记不得看似平常的石、陶、木、铁等文物收自哪里,他只是相信专家的鉴定结果,那些东西与赫哲人久远的生活息息相关。简约而抽象的天地日月、山川草木以及动物、神偶的图案和塑像,无声地告诉参观者,赫哲人是那么崇拜大自然,心中如此笃信“万物有灵”,似乎每一件展品里都浸润着他们对生命的敬畏和对神灵的虔拜。
目睹几支锈迹斑驳的长矛,我的思绪从对捕猎的联想,忽地飞至一部电影的场面。面对穷凶极恶的沙俄侵略军,傲蕾·一兰率领达斡尔族及各部落奋起抗击,而在手持弓箭、挥舞长矛怒吼的队伍里,就有赫哲人首领鲁依勒·艾辛。他是我第一次看到的赫哲人,一副威武勇猛的形象,率众誓死与侵略者展开拼杀。那时我当然不知道,扮演艾辛的演员尤金良,竟然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赫哲人,还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后来又当过街津口赫哲民族乡第一任村主任和乡长。
展厅里没有解说员,徐国便充当了解说员的角色。他如数家珍般的叙说,像是他和每一个物件都有着长久的亲近,哪怕是看似品相粗粝的小东西,在他的眼里也会视为珍宝,并讲出一段与赫哲人相依相伴的故事。展厅里当然少不了鱼皮制品,但这些制品已经有了文物的气象。七八套鱼皮衣依次在展壁上排开,在下方一块木牌上标注出清晰的字样:清末鱼皮衣。
只有持续宁静的快感,一种被唤醒的最深刻的欲望,如此亲近地凸显在参观者面前。我发现,展览馆里的所有物品,似乎都静静地躺着,但都没有入睡。它们完美地醒着,像是要唤醒前来的每一个人。
在外人的眼里,徐国不惜重金的收藏有些不可思议。人们时常看见有人到这里参观,可徐国至今也没有得到应有的收入。即便如此,他对赫哲族物品的收藏还是兴致不减。我在与他的一次通话中,忍不住问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朴实的一句话道出了他的初衷:“把这些东西留下了,赫哲族的历史就留下了。”
这是一种原始的愿望,更是现代文明对历史的回溯。这种传承意识如同族人的生育意识一样,顽强而平常。其中向世人提供的远古与现实与文明与文化一脉相连的新视野,却如一件件鱼皮制品,斑驳而高贵。
看来,镌刻在赫哲人心里的图腾,已不仅是有形的生命的画像和神偶,而是远远超越了对那些具象的祀奉,变成了对一个民族的根脉和岁月的膜拜。
船头上的记忆
在赫哲族聚居的街津口乡整齐的街道上行走,不时有轿车或摩托车、电动车从身边往来驶过,这情形禁不住让我一次次地猜想,驾车的哪一位是当地的赫哲人呢?我试图通过这样的猜想,去寻找他们背后的故事,并在今与昔的对比中,看到这个民族生活变迁的轨迹。
从赫哲族作家孙玉民的讲述中,我真切地找到了这个对比,而且是那么鲜明而生动——
很早以前,三面环山、一面傍水的街津口住着一位老人。某年夏天,贪婪的黑龙将所有的鱼儿全部关押起来,禁止渔民捕捞。老人怒不可遏,手持鱼叉与黑龙格斗,终于将黑龙制服,鱼儿便游了回来,后来老人就变成了石头,永远站立在那里为渔民看护这片富饶的山河。也许是这个美丽的传说,吸引了孙玉民的祖父,让他漂泊不定的渔船,早早停靠在街津口的莲花河畔。其实,那时的街津口还是荒无人烟,祖父打鱼要去下游二十多公里,一个叫“得勒气”的地方。被赫哲语译为“胜利”的得勒气,不过是临江的一处网滩和山地。但那里既可以种玉米,也可以打鱼,据说鱼多得伸手就能抓到。祖父边在江上打鱼,边在网滩后面的山里烧炭、打柈子(把木头劈成块便于燃烧),用烧好的炭和劈得整齐的木柈子,与过往的商船交换布匹和盐。祖父和祖母带着他们的五个儿子,就往来于得勒气和街津口之间,几乎没有去过其他地方。
祖父的生活延续到父亲,依然是不变的生活,只是免去了山里烧炭和打柈子的辛劳。待到父亲年迈的时候,孙玉民已和爱人打鱼多年,成了名副其实的渔民,经历了与前辈一样的江上感受。
看孙玉民的外表,谁也不会想到他的身影曾穿行于江风浪里。他体态瘦削,说话的声音很轻,五十七岁的年纪,却还留有几丝腼腆。但他是赫哲人中打鱼的能手。
深冬时节,江冰足有一人多厚,他冒着凛冽的寒风在江上打冰眼,然后将鱼钩坠入其中,虽然会钓出好多的鱼来,但双腿冻得几乎失去了知觉。后来,他发现寒冬里的江冰逐渐变薄,只有半米左右的厚度,以致出现了“明冰”现象。“明冰”,顾名思义就是透明的冰,薄得能看见冰下流动的江水,打鱼的人稍不留意就会踩塌下去。为了一份收入,他在捕鱼经验丰富的父亲带领下,就在明冰上凿冰下网,每天会从碧绿的明冰里捕到狗鱼、白鱼、鲤鱼、哲罗、细鳞、雅不赤哈等各种鱼,重达三四百斤。冰消雪融之际,满江的冰排顺江而下,鱼儿便随之兴奋起来,纷纷迎着冰排游走。孙玉民知道,捕鱼的最佳时节已经来临。他满心欢喜地驾驶木船,追着鱼儿逆水而上,娴熟地撒开渔网。一张网有十几米长,一趟网撒下去长达几百米。此时,冰排如崩裂的山石迎船扑来,小小的船体被大小的冰块撞击出噼啪的声响。而就在这样的响声里,他无数次享受丰收的喜悦。
一张照片摄下了孙玉民江上撒网的情形。江面如镜子般平静,他站立船头撒开渔网,身姿还带有几分优雅,那散开后的网,似淡淡的一枚荷叶,盛开在江面上。这个画面给我一个误导,那就是在江上捕鱼不同于海上,江水平缓,不会遭遇惊涛骇浪的威胁。没想到,孙玉民一次江上遇险的经历,却让我感到江的险恶。
八十年代初的同样一个季节,冰排开始拥挤着向下漂移,孙玉民的渔船在冰排的撞击中奋力上行。不知是卷起的阵风,还是江水固有的冲力,冰排下行的速度突然加快。就在他准备撒网的瞬间,冰排如一把把利剑,被起伏的江浪裹挟着,凶狠地劈向他的船头。这条木船的筋骨显然已经衰老,无力抵御这突如其来的重击,船头像是被嗑开的一粒瓜子,倏地炸裂开来,旋即涌上半仓江水,幸亏船身偏向了江岸,被岸上的几位兄弟拼命拽住,才使他幸免于难。
孙玉民讲遇险像讲一件平常事,语调轻松缓慢,好像遇险也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眼神中流露着固有的坚定。也许是遭遇了那些艰辛与磨难,才使他对江上的一切无所畏惧,与江上的渔民共同延续着祖先的生活。
稠李子花开的季节,鲟鳇鱼开始在江中唱主角,在松花江、黑龙江和乌苏里江三江流域的七十多种鱼类中,属它的体积最大。捕获鲟鳇鱼,是每个渔民心中的渴望。孙玉民的渔船,和渔村里所有的渔船一样,在政府的扶持下,靠手摇橹的木船全部改为铁制的机动船,舵柄与螺旋桨为一体,行船的速度比以前大大加快,捕鱼效率也随之提高。那段时间,常有捕获鲟鳇鱼的消息传来,虽然重量大都在几十斤,但足以让主人兴奋多日。孙玉民在羡慕中期待着。
这一天终于到来。太阳快要落山时,橘红色的余晖洒在江面上,江水变得异常温顺。孙玉民先是看到网漂下有水花微微泛起,而后水花越来越大,像是有一个巨大的物体正从江底跃然而起,接着是一个宽大的鱼脊的轮廓,在水中渐渐显露出来。还没等他缓过神儿来,江上便有人高喊:“上大鳇鱼啦!——”“上大鳇鱼啦!——”附近的两条渔船不约而同使足马力,冒着浓重的黑烟,一齐向水中荡漾的巨大的影子围拢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