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祖国最近的四天
去国外的朋友常说,远离祖国后,祖国会在心中倍感亲近。当你日夜奔忙在祖国某个角落,可曾有离祖国很近的感觉?我是有这种感觉的,不是在生活的城市,而是在远赴边疆的岁月。2017年9月,我含泪告别躺在医院的母亲,告别妻子和仅有一岁的女儿,只身踏上援助新疆的征程,在离家万里的边疆生活里,有那么几天我觉得自己离祖国很近很近。
阿克苏的亲戚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中秋佳节人们常吟此诗。然而,由于时差原因,同一刻的中秋月会不同。当月光照亮厦门的海岸沙滩时,兰州的黄河还在暮色里蜿蜒,阿克苏的落日却在西天游荡。
中秋节前,我和妻子在火车站各奔东西,她去往家的方向,我要一直往西,去靠近国境线的一个小村庄。亲戚正在那里等我,阿克苏市柯坪县的亲戚和我素未谋面,只知道她是六十多岁的维吾尔族老人。
列车一路沿天山下的大漠疾驰向西,戈壁驮落日余晖铺展千里沧桑。遥想大漠深处,胡杨林中的老人该是怎样?我的思绪如戈壁沙丘起伏不定。阿克苏位于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塔里木河上游,意为“白水城”,是古丝绸之路重要驿站。柯坪县在阿克苏西端,从县城往西北约一百公里,就会到吉尔吉斯斯坦,县内人口大多是维吾尔族,而亲戚所在的阿恰勒镇吐拉村全是维吾尔族,这是我第一次去南疆腹地的村庄。
清晨七点的阿克苏夜色正浓,我们昌吉学院结亲组换大巴继续西行。柯坪县也是古丝路途经地,骑“铁骆驼”狂奔三小时后,吐拉村进入视野。村庄附近棉花地连片,盛开的洁白盖住了大漠的焦黄,吐拉村就被洁白、柔软、温暖的棉花簇拥着。车子沿乡间公路缓缓驶入,路两侧排列大小不一的院落,一棵棵胡杨坚毅地拔地而起,胡杨树衬托的吐拉村天空特别蓝。
亲戚的院子靠路边,两扇绿门上插一面红旗,三四间住房,一间弹棉花工棚,一间牲畜棚,组成月尔尼沙汗老人的家。刚收的玉米棒晾在院里,阳光照着金黄的玉米棒,玉米的金黄、阳光的金黄交相辉映,这间小院使人倍感温暖。听到进院的脚步,房里远远传来“亚克西木”(您好),一位着黑白碎花毛衣的老奶奶快步迎来。高耸的鼻梁,黝黑的眉毛,深深的眼窝,眉宇宁静而慈祥,这就是我的亲戚,月尔尼沙汗老人。在同行翻译的帮助下,我连说带比划介绍来意,老奶奶满脸喜色迎我们进屋。大家在矮炕上坐定后,老奶奶边做饭边聊家常,她和儿子一家同住,家里种有棉花、小麦、玉米、恰玛古,还弹棉花和养羊贴补家用。问及家里有啥困难时,老奶奶开心地边笑边说:“没什么困难,没什么困难,驻村工作队帮大忙了,我身体很好,家里弹棉花收入也行,没什么困难。”谈笑间,老奶奶的大孙子回来了,调皮的小男孩看见我们,马上喊起:“你好!你好!”还一个劲地握着我的手,夸张地边摇边跳。老奶奶看看小男孩,又看看我,欲言又止,几丝忧虑飘过眉宇。询问得知,小男孩患先天性皮肤病,手和脚常起湿疹一样的癣,当地就医多次不见好转。握着那冰凉的小手,对着病患处拍了照,我拿出学习用品和玩具递给他。小男孩高兴得一把抓住小汽车,马上放到地上推起来,嘴里还不停地学汽车喇叭,“嘀——嘀嘀——”无忧无虑的小男孩,让小屋又充满笑声。
从我的亲戚家离开后,又去同事赵老师的亲戚家。那是位中年妇女,着一身红黑相间长裙,干练打扮在乡亲们中间分外显眼,亲戚曾有外出工作经历,待人接物大方得体。赵老师亲戚家的房子是新盖的,满屋铺着嵌花纹的红毯,我们席地而坐拉起家常,说话间这位大姐突然失声痛哭。大姐边哭边说,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能感到她有大难处。儿子要结婚,家里刚修了房,手头紧张,已想尽办法钱还是不够,大姐想向赵老师借两万块钱,又觉这事不好开口,只有伴着长久的哭声与泪水,才能把心里的为难断断续续说出。赵老师和亲戚来往已久,他听明白后,没有丝毫犹豫,一口就答应了。听到翻译的转述,大姐意外地愣了片刻,很快就破涕为笑了,发自内心的笑声,让人一听就感到,赵老师在大姐心里就是亲人。
离开吐拉村前,去亲戚家告别,远远看见月尔尼沙汗老奶奶抱着盘子,站在家门口看着车路,见我过来连忙招手,老奶奶边说边指,指指家门口的国旗,指指我,又指指盘里的羊肉,把羊肉直往我怀里塞,听不懂老奶奶说什么,我不知如何是好。翻译赶来才明白,老奶奶想说,我是国家来的亲戚,在她家没有吃好,必须要带羊肉在路上吃。一阵波澜在心里涌起,我为自己没帮什么而惭愧,连忙婉言谢绝,快步赶往集合点。
乡村公路本来就不宽,前来送别的乡亲已挤满路,同事们正忙着向各自亲戚辞行。我暗自庆幸自己先道别了,可不用为语言不通再着急,没过一会儿,翻译又拉着我,朝蹲在编织袋旁的一个小伙走去。小伙是老奶奶的儿子,他对翻译说了几句,就抬起头静静看我,淳朴的眼眸清亮而乌黑。原来,老奶奶又让儿子扛来一床自家弹的棉絮,棉絮特意拿的是双人床的,要让我和爱人一起盖。望着那双清亮乌黑的眼眸,我不知道再怎么开口,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他的手,用紧握的双手告诉他,“兄弟,我还会再来的。”
这里是距乌鲁木齐一千一百多公里的普通村庄,这里是距北京四千多公里的中国土地,在这里我突然觉得自己离祖国那么近。返程的大巴上,大家不停说着各自亲戚的趣事,回望天尽头慢慢消失的小村,只见两道鲜亮的车辙碾碎了戈壁滩的千年荒凉。
吐拉村的升旗
吐拉村有棵1881年的胡杨,树高近十层楼,两大人一小孩才能合抱。百岁老胡杨率村子四处的小胡杨,竞相绽放大小不一的绿,当夜风穿过村庄,四处抖动的胡杨叶就会为生命的坚毅唱一首无言的歌。被夜风惊醒的村子,远近不一掉落几点狗吠与孩子哭,愈发衬托夜的寂静幽深。这时候最适合仰望星空,满天繁星悄然聚拢周围,四野寂静缓缓流过胸膛,“星垂平野阔”,“野旷天低树”,唐人诗句会如莲花在唇间次第开放。
仰望星空之际,我已是第四次来吐拉村了。昌吉学院的吾甫尔书记,厦门大学的敬老师,还有兰州大学的我,三人组成结亲小组,亲戚们分布村子三个方向,正好能让我们用脚步尽情丈量这片土地。三人小组第一站到特来木家,特来木在当地“安居富民房”项目帮助下,年纪不大就独立门户,带一家人住了新房。特来木让我们三人住一屋,此屋建有火墙,就是在两屋中间留夹墙,让火炉热气通往夹墙,墙就能够散热取暖,靠着暖暖的火墙,一路疲劳很快缓解,我们不禁聊起能为这家做什么,三人暂时没有好主意。吃完晚饭,一群人围坐炕上,吾甫尔书记和特来木热切地聊着家长里短,敬老师和我就给孩子们辅导作业。聊着聊着特来木拿出一份入党登记表,在吾甫尔指点下,蹲在炕边填起来了。看着炕边填表及写作业的大人和孩子,我们心里有主意了。第二天一大早,三人就忙碌起来,买钉子、锯木板、钉桌架、安桌面,当孩子们放学回家时,一张桌子已摆在炕中央,三个孩子高兴得大喊大叫,特来木妻子更是围着桌子,连说,“热合曼,热合曼(谢谢,谢谢)。”特来木屋外还有一处刚打地基的棚子,围着棚子我们又忙了一天,搬砖、和泥、砌墙、架横木、钉木板,一系列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夕阳映红戈壁滩的梭梭草时,一间小棚子立起来了。当天夜里,满天繁星依旧,星星照亮了三人此起彼伏的鼾声。
来到我的亲戚家时,我最高兴,比我更高兴的是月尔尼沙汗一家人。老奶奶的儿子一见我,就亲热地拉起手说,前两次带来的药很管用,孩子手脚的癣好多了,再也不痒了。他喊来孩子,让撩起袖口和裤腿给我看,小调皮刚比划两下,就冲过来翻开背包,拿出玩具和方便面,风一样地跑了,边跑还边喊:“结亲爸爸来了。”闻声赶来的孩子你争我抢,小院顿时热闹异常。当天晚上,老奶奶特意做了一锅恰玛古炖羊肉。吐拉村四周多盐碱地,盐碱地给人也有特殊馈赠,长寿圣果——恰玛古,形似小萝卜的恰玛古,常吃能强身祛病。柯坪县的羊肉也是一绝,用当地清水煮熟,没有一丝膻味。恰玛古炖羊肉,正是吐拉村待客的上等美食,嚼着鲜美的羊肉,喝着乳白的热汤,顿觉一股热流向浑身涌动。老奶奶家可热闹了,为迎接我们到来,老人把城里的女儿、附近的亲戚都请来了,矮炕上挤满人,七八个大人围着吾甫尔聊得热火朝天,五六个孩子围着我和敬老师问这问那。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说学校的事,几个胆大的孩子还比赛唱歌,和我最亲近的那个小调皮盘坐炕中央,得意地唱起刚学的《字母歌》,边唱边用小手抠脚丫子,惹大家笑得眼泪直流。住在亲戚家时,我们帮着收拾棉花、安装路灯、维修水管,几天时间转眼就过。
来到敬老师亲戚家时,我们惊出了一身冷汗。男主人库尔班江去送棉花,晚上十一点还没回来,老人和孩子们都焦急地等着,院里还不时传来牛叫声。到喂牛时间了,家里的牛个头大力气足,女人和孩子们都干着急,不敢去牵。吾甫尔这几天感冒了,本已吃药睡下,又穿衣带我们走向牛圈。吾甫尔小时候干过农活,种地、养羊、喂牛样样拿手,我们三人配合,给牛槽里铺干草、洒热水、撒玉米粉、拌草料,一阵紧张忙碌后,牛的晚饭做好了。奔向后院,只见半人多高的牛饿得直叫,这么硕大的牛,该如何对付呢?我和敬老师不禁心里发虚。好在吾甫尔是行家里手,一把牵过牛,拉向牛棚,饥饿的牛刚进棚子就直冲牛槽而去,差点挣脱吾甫尔手里的缰绳,敬老师和我不由得惊出了冷汗。牛奔到槽边吃上草料后,温顺了许多,吾甫尔趁机两把拴好牛。出牛圈门时,我们三人又合力抬好挡板,搓去手里泥土,拂去额头汗珠,抬头放眼夜空,又是满天繁星。
离开吐拉村前的一个清晨,村里举行升旗仪式。一只音箱的乐队,三名村警的护旗队,三名村干部的领队,组成了简易的升旗队。这里比天安门广场亮得晚,升旗要迟一些。村民委员会院里密密麻麻挤满乡亲们,庄严时刻一到,全场顿时鸦雀无声,汇报准备环节一气呵成,护旗入场动作一丝不苟,国歌乐曲一响百应,五星红旗一飞冲天。祖国啊,您看见了吗?您一定能看见,我们在国境线旁的吐拉村向您报到。
红旗迎风猎猎而舞,东方天空瓦蓝瓦蓝,新升的太阳光芒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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