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编者:谈赵欣的短篇《人参娃娃》
社会之手
——《人参娃娃》创作谈
赵 欣
人类从来不是孤独的,以群体的形式一路走来。而群体的文明化则称之为社会,每个人都是社会的一部分,都离不开社会。个体的力量总是有限,特别是弱者在需要救助和安慰的时候。
社会高速发展,物质化呈不断上升态势,但文明化却迟缓下来,有时会停滞甚至倒退,这令人担忧甚至恐惧。
2017年秋天,省作协组织作家深入长白山区采风,请了一位山民作“向导”。这位山民有六十多岁,采参人装扮,身体硬朗,善言谈,人称“老把头”。“老把头”的称呼源于一个叫孙良的人。传说他和伙伴张禄,生活贫困来闯关东,到长白山挖人参卖钱。两人为了收获多些,便分路进山,最终走散。孙良为寻找伙伴,饥饿而死,被山民们奉为神位。
我和“老把头”单独交谈过,围绕着人参这个话题。“老把头”告诉我,长白山人参曾经多真贵呀,出口到日本韩国俄罗斯,但现在变成了“大白菜”。“大白菜”稀烂贱,为啥?原因就是,一看养参有利可图,就一窝蜂地都来养,人工养殖加上科学手段。所谓科学手段,就是在生长过程加入化肥、农药来助力;在保存和运输过程添加化学药剂来保鲜。结果呢?越来越不受待见。除了化肥农药超标,作为人参最重要的成分的皂苷,含量越来越少,因而价值也越来越低。
我问“老把头”,那么,野山参一定很珍贵了吧?他沉吟着说,怎么说呢,野山参越来越少了。我急插嘴问,为什么呢?他探口气说,满山满坡都残留着化肥和农药,土质破坏掉了,长出的人参瘦弱得像个病态儿。我想到市场里面随处可见的人参摊床,一堆堆人参鲜艳而硕大。老把头看出我的意思,摇摇头,苦笑了一下。他说,以前哪,大个的野山参也不少,萝卜那么大的也有。我问,最大多大?他一脸肃穆地说,最大的就像娃娃。传说中的人参娃娃?他点点头。
在东北,耳熟能详的故事就是人参娃娃的传说,人参成精,可变化成娃娃样子。我记忆里的年画,一定少不了可爱的健壮的人参娃娃。我就问个幼稚的问题,到底有没有人参娃娃,“老把头”就向我讲述了村民张某家里发生的事情。
由于贫困,三年前张某的妻子去深圳打工去了,从此杳无音信,张某在山里养参,顾不上照顾九岁的男娃。男娃失踪了一天一夜,找到时,赤身裸体,脖子有明显勒痕。男娃说,有人在放学途中掳走了他,就在关键时刻,是“人参娃娃”出手相救。
我笑出声,“老把头”停住,一脸正色地说,别以为这是孩子在说胡话,我们山里人都信“人参娃娃”的。我问,在山里,“人参娃娃”就像观世音一样被供奉吗?“老把头”还是沉吟着说,是的。有的人希望“人参娃娃”能保佑自己,但是也有的人是不怀好意的。他叹口气说,就说这个老张吧,他后来告诉男娃,把人参娃娃抓住就发大财了,但是人参娃娃再也没出现。
这期间有条新闻,在南京火车站候车室,一家人坐在一起,父母,一个小伙,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小女孩没有座位,站着。后小伙把小女孩抱坐在大腿上,将手在其裙内、胸部“活动”。小女孩挣扎,但父母视而不见。此事引发网民愤怒,警方调查得知,小女孩是该夫妇的养女,小伙是儿子。
采风结束很久,一大堆东西在我心头缠绕,我觉得必须理顺出来才能心安。那个没有父母呵护的九岁的孩子,要一个人上下学,要一个人料理自己,要一个人面对危险,他只好寄希望于社会之外的神秘力量。那个做人家养女的女孩子,似乎要幸运些,社会力量维护了她的权利,但后续事情更加令人揪心:这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不回到养父母家里还有出路吗?依靠社会中有良知的人群的关注,有时需要侥幸。
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科技发达,改造自然的能力强大,但我们的心却像是打了膨大剂,里面是虚弱的。我们在骄傲的同时不得不悲哀地认识到,面对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的日趋恶化,我们无力抗争,放任或者为了暂时的利益参与其中,这让一切更加恶化。
《人参娃娃》写于去年8月,投了几家期刊,编辑老师都是相中了备选稿,直到一年后才在《作家》发表。没想到跨入2019年,居然能被《小说选刊》捡拾起来,无比兴奋。我的声音在社会的喧嚣中何其微弱,但终要相信社会。
旁评
《人参娃娃》:有野心的写作
赵 强
赵欣是一个有野心的小说家。他的野心,随着其近年来“吴世雄系列”短篇创作的不断拓展而渐渐展现,那就是从不同的侧翼抵达现实,并尝试为漫无涯际、遍布断裂和倒错的现实,进行总体性的命名——这是一副阴郁、幽暗、神秘、荒诞,充满悬疑和悖谬的“黑色浪漫主义”世界面孔。
《人参娃娃》(《作家》2018年11期,2019年1期《小说选刊》转发)就是这“黑色浪漫主义”世界面孔上,颇具辨识度的表情之一种。小说以探案的模式展开叙述,开篇就虚虚实实,将人物置身于巨大的“昏暗而沉寂”的世界中。这是一种意识上的“废墟”,它召唤着读者丢弃我们习以为常的平淡、乏味、含混的整体世界认知,跟随焦灼的吴世雄一行人,深入长白山林莽的腹地,去破解一桩幼女失踪悬案。乡村留守人口的困境、农业逐利经济的破产、生态危机、权力运行中的风险、地缘政治的紧张……一系列尖锐而深刻的社会问题,以直观可感的形象和细节,向吴世雄敞开。显然,赵欣在这篇小说里尝试着突破自我,塑造一个视界更加宽广的吴世雄——在他以往的创作中,吴世雄总是零余和孤独的,沉浸在自我的认知和世界想象中,因而小说叙事也偏重于从人物心理和视角出发,聚焦于一个封闭的故事呈现——这就形成了短篇小说在叙事上的难度和挑战:庞大芜杂的现实,以碎片的、偶然的、令人猝不及防的方式袭来,如果小说家没有足够的定力和技艺,就会轻易地把一个故事变成令人生厌的说教。在这种情况下,认识的高度和思想的难度或可企及,但小说之所以成为小说的基本面——故事、情节及其丰沛的经验和现实感,也就无从谈起了。
令人振奋的是,《人参娃娃》在切近现实和艺术表现上,把握到了稳妥的尺度。赵欣用“人参娃娃”这一传奇,把故事中的主要人物串联在一起。它是一个尽人皆知的民间传说,但在不同的人物心中,有不同的版本和情节,而后者则隐喻了不同的生活期待和人生愿景。比如对吴世雄来说,它就是一个童年时期偎依在母亲怀中聆听“怀着美好的憧憬酣然入梦”的睡前故事;对高考失利便精神失常的老张来说,它意味着鲤鱼跳龙门的人生梦想;对村支书老房来说,它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工具;对老罗的养女小樱来说,它是遍布荆棘的成长之路上安全的陪伴;对幼女失踪案的制造者、老罗的儿子小丁而言,它是难填的欲壑最深处无法企及之物……这些形象各异的“人参娃娃”,寄予着不同人物的自我认知和世界想象,也构成了解释不同人物的现实行动的密匙。这样,杂草丛生一般的经验碎片,就被传奇化的形式牵合在一起;不同人物的心理、声音和行动,向着“人参娃娃”这一虚实恍惚的中心辐辏,它们的运动轨迹,牵动着时代敏感而脆弱的神经。
赵欣以此种方式,为短篇小说找到了戏剧性和现实感的平衡,展现出了叙事的力量。小说中的吴世雄,一再尝试用理性消解“人参娃娃”的魅影,但终究笼罩在超验、神秘的幽暗现实体验中。这让我们想起了崇尚非理性力量的爱伦∙坡。在他的小说中,情感、想象和直觉掌控了叙事的节奏和故事的走向,现实的一切理性和逻辑基础,都让位于超验和神秘。在这种意义上说,赵欣的创作同爱伦∙坡的小说形成了一种有意味的呼应,但他的“吴世雄系列”,尤其是这篇《人参娃娃》,显然又展现了某种逃离同类小说传统的情势:几乎所有的吴世雄,都在超验和神秘的生活经验中获得了教益,他们的精神姿态上走向谦卑,在潜意识中收获了敬畏。这是小说在故事之上,向读者传达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