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巷里的云蒸霞蔚
王方晨跟我渊源颇深,初相识,是在《红豆》杂志上,记得文前照片是他站在一辆坦克前。做为军人的我,多看了几眼,就记下了他的名字。鲁三,我们是同桌,我经常被他与中外名著同名的小说惊骇:《红楼梦》《鱼王》《八月之光》《兔子回来了》等等,与他看似憨厚的长相颇不相符,倒是那大而幽深的眼睛,让我看出了暗藏的狡黠。后来鲁二十八回炉班,我们再次成为同学。这期间我责编过他七八篇作品,被其文中飞扬的诗性和典雅的文字所迷醉,篇篇送审即过,有些还被各选刊转载。当我读了他的长篇小说《老实街》时,我忽觉又见到了一个厚积薄发、笔力强健的王方晨。
成书之前,这些短篇均发在全国重要文学期刊上,我基本都读过,最喜欢的是《大马士革剃刀》。不少人以为这是一篇侦探故事。虐猫者谁?细读之,都知道是左门鼻。我却为文中弥漫的情绪而感伤。
作者一开笔,就说陈玉伋初来时,左门鼻对他是欢迎的,还想上前见他,因为猫而错过。猫在小说中很重要。陈玉伋理发利落无比,一分钱不肯要。接着,名声就传了出去,生意大震。而左门鼻的“小百货店显得特别清静”。左门鼻给陈玉伋热心送去客人,当客人理发亮了时,左门鼻头皮一炸。为何?作者说,“左门鼻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从理发铺出来,心里长了草,长了虱子,爬了疥壳,落了满头鸟粪,长了芒刺。” 草,虱子,疥壳,鸟粪,芒刺,生之不可承受之物也。为此,他大半夜去找陈玉伋理发。闪眼之间,送给其自己的剃刀。作者一直强调他们两个相似:都是生意人。都没老伴。都有一个长得相像的女儿。左门鼻的女儿不常来,他一个人孤身度月。
陈玉伋开始躲着左门鼻。为何躲?且从门前过,也不跟左门鼻打招呼。到了半夜,剃刀还了回来。半夜。理由:贵重。左门鼻再送剃刀。陈拒收。左门鼻把石榴树上的叶子全都揪掉了。左门鼻去看女儿,陈玉伋的女儿却来看爹。陈玉伋闺女走时,左门鼻把店里的蜜饯糖果包好,让带回给上学的孩子吃,还让把孩子带来,说左姥爷有的是好吃的。
大家想想,作者为什么要设置这样的细节?“姥爷”一词,让我泪喷。作者没有给我们交代左门鼻有没有外孙。此后,有了剃了毛的猫。
左门鼻又去看女儿,陈玉伋的女儿仍来。陈玉伋终于走了。
我谓作者想要表达的是老人的孤独,是人与人之间那把看不见的冷剌剌的相比之刀。陈玉伋的热闹得意更体现出左门鼻的落寞失落,所以他必须用相依为命的猫,用贵重的剃刀一步步地逼走陈玉伋,好似自己的伤口没有比照,不落在明处,方不伤怀。不心爱,不贵重,焉能给陈玉伋心里造成极大的压力?焉能让老实街的人们,信服是陈玉伋所为?人性的深暗显现,却让我难过的是左门鼻好似胜利了,可他的胜利仍是被陈玉伋的女儿一语击穿。女儿,那个跟自己想象的女儿,我想这样的痛,只有深陷孤寂的人方可体会。
还有老花头,一个说无就无,说有却时时有的说媒老头。这个职业,也可有可无。喜吃素菜馆手撕的过了油的蘑菇,这不新鲜。鸡的味道是按中药料调出的。一个“中药味”,如夏日惊雷,给一个可有可无的小人物身上注入了异质,让他一下子跳出了芸芸众生。让我的眼睛一下子就被此人牵绊上了。他给编竹匠的女儿说媒,说得体贴而入微。老实街被拆,他第一个签了字。好似不齿。半夜,却一个人走到一片废墟的胡同,蜷缩在编竹匠女儿遗弃的大竹椅里,好像给我们讲述了另外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让我们想到他给编竹匠女儿说媒的动机,还有内心那不易人知的秘密。而这由张小三,一个也曾喜欢编竹匠女儿的另一个男人看见。让我们再倒回前面看一段如诗如画的描写:
“喝得晕晕乎乎,却能自己站,自己走。人喝酒,若不是喝到烂醉,样子就是好看!编竹匠女儿去搀他,他也不躲。但见人轻飘飘欲倒不倒,满面亮晶晶,红扑扑,笑嘻嘻,显年轻了不说,竟是乘风御气的仙人可比。而那编竹匠女儿亦是朱颜酡些,有她傍其一侧,竟又是古时的高士名流,携了可心侍儿冶游山林,直把人看得目眩神摇。”
作者潜藏的意思读者明晓了,作者再述,路过张公馆,一枝逾墙而出的独步春,轻轻打了一下他的脸,他竟对花说起话来。花是荼靡花,从《西厢记》《红楼》里,从唐诗宋词里我们已多见它的芳姿,用它尚可。王方晨却巧用它另一个名字,独步春,与主人公老花头配得恰切,与文中丰厚的寓意,更是接得天衣无缝。他可不就是被编竹匠的女儿吸引的贪玩的孩子?被野花逗了一下,在老妻搀扶下,满怀惆怅回了家。可不就是独步漫游了自己生命最后的春天?
编竹匠女儿鹅这个人物的形象,一下子刷新了我的阅读感觉。她如老实街上的野花,极尽自己的绚烂,她任情的绽放,一扫多数作家笔下女性的为情所累。生了私生子,老街的人们,毫无俗规鄙弃她,却用一个古老的传说——践石而娠,为她解围。可谓一奇情。与大龙,我要在床上。听说是床,就不动了。二奇情。她觉得自己好像一朵硕大的鲜花,盛大地开放着,无私地芳香着整个世界,包括那个一腔心思的青年。三奇情。石头,你有很多爹,陈东风、张小三,张明,张树,李汗轩,李汉堂,马大龙。四奇情。她是鹅,她不飞,苦乐都在这儿。五奇情。如果一篇小说写出其中之一,我谓就是好小说,可王方晨奇中见奇、一笔千用的写法,让我这个写作者也敬慕不已。
此少妇太随便了吧。但,原则,使她大放异彩,比如“床”的设置,比如“红糖”的记忆,在她与曾经心爱的人高杰约会后,买了她最爱吃的“合锦菜”。你骗了我。你不讲信义。我称的不是盐。人物性格的变化,自然而合逻辑。高杰的野人幽微之说,妙绝,越是无形的,可能更伤人。
全书人物是立体的,是丰饶的。鹅需要的一张床,老花头隐性的情感之花,阿基米德兄弟的隐身独世,我想放在一条古老的街上,更有其丰富的所指。王方晨小说,故事是散篇化的,密码却巨多,线头不时闪现,密布,稍不留意,就可错过。有时可能是一把钥匙,一盘菜,一片叶子,甚至一朵花的叫法,器物、手艺、它们都巧妙地给我们展示了那条街的纹理及人物独特的个性。比如剃刀,竟有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名字:大马士革。比如兄弟名叫阿基米德。王方晨看似站在一条街,其实他的目光投向世界,投身更加丰富的世界的范畴。把一条古老的街放在时代,放在浩浩宇宙中去考量,去体察,方显天人合一,万物同序。
好小说不是写出来的,是呕心经营,思谋出来的,是作者站在内心的制高点上,把自我深深地投放进去,细察众生万物,展现人性、道德之间的纠缠,方显生命之复杂和幽微。
千佛山、大明湖,涤心泉等出现,使小说的地域感明显。唐二海酱菜,文升园的蒲菜奶汤、古盛村的银丝卷,使地方风味扑面而来。竹器匠、理发师、开小百货的,说媒的,国家公职人员,做生意的,剪纸的,下棋人,鞋匠,锁匠、开馍馍房的,搓澡的,自闭症的,退休干部,下岗的,长寿的,商界高管,使人物不致陷入作者自我牢笼,而是眼观芸芸众生,体恤世情人心。老实街、旧军门巷、鞭指巷上的张宅、穆宅,状元第,饭店汇泉楼、燕喜堂、心佛斋、厚得福等饭庄,使小说在现世中又平添一份古意。如此的元素使小说既接地气,又使文本丰茂,汤汤水水,油盐酱醋的世情扑面而来。
作家行文,最忌死板,王方晨小说如紫藤怒放,堆在院墙之处,好似云山崩落,墙外观看,时有花闪曜目,如生活中的他。在众人聚会喧嚣各执一词时,一直默坐的他,忽然冒出一句让大家都呆愣半天的话语,好似他还没从自已的世界跳回,可细想,却是神来之笔。如:“有人听到张树突然对脚下的青石板低低地说了句很令人费解的话:‘你们封杀了阿基米德。’阿基米德在天,青石板在地,千人跨万人踏,早被磨得光滑可鉴。”接着,作者来了这么一句,“再者说啦,石头不长耳朵。”好似跳落滑脱,可仔细想,却又根系相连,真真的妙笔矣。
如果读者还不过瘾,容我再叙。老实街变成废墟的当天夜里,老锁匠把自己配给所有街坊的钥匙准备扔到护城河里,不小心,掉进了河里,此时作者这样写道:
“河里的流水都是众泉汇集而来,澄澈凉冽。他一点儿也不慌张。也不呼救,任在水中漂浮。水流脉脉漫过他的老脸,也缓缓漾进了他的嘴。他吞咽了几口中,如啜甘醴。
“眼前悄然亮了,就看见皓皓白日下,真的排了一场流水席!
“大宴方兴未艾,美酒如同身下的护城河,潺潺流淌,各种美味佳馔都盛在一只只白玉盘里,白玉盘自动在水上漂,连小二都省了。仔细听,远远的,似有节日欢快的丝竹,声声入耳。”
如此天马行空的想象,如此的飞扬诗情,真如评论家李敬泽所言:王方晨是乡野间的先锋作家,毫不为过。
小说如此结束,便是七八十分了,小说家王方晨却还不过瘾,又写道,老锁匠手里还攥着他的那个装满老式锁的人造皮包,面朝星星,顺着水流,到了大明湖的西门不远,在水面上轻轻地翻,爬了起来。
老锁匠不该走,读者松了一口气,小说该完了吧。
没。
作者又补道,老锁匠在失足护城河前,还去了涤心泉,本来想把锁丢进泉水里的,又担心堵了泉眼。老锁匠站在泉水边,想到老实街的居民,跟家人围在一起,吃了一罐什锦菜。小说如此结尾,足够了。
惜字如金的王方晨又让“我们”去看老锁匠远去的背影,眷恋之情犹然,更是为全书作结,好似我们读者跟作者一起告别那个让我们魂牵梦萦的老实街,告别我们已经远去的家园和亲人。没有观众的戏,当然非好戏。此结尾,又可加分。
王方晨太会讲故事!以上提及的《大宴》情节紧凑,我极偏爱。从老锁匠到小丰处吃大餐到河中大餐,再到想象中的街坊们吃流水席,可以说,一波三折,行文逶迤,笔调旖旎,作为同行,我好妒忌!
纳博科夫看了《安娜·卡列尼娜》,曾画过当时俄罗斯莫斯科到圣彼得堡火车车厢图,我也好想画出王方晨老实街的图来,可叹非画家,笔力不逮。写到这里,忽没来由地想起鲁二十八时,我们在鲁院荷塘边散步,王方晨穿着一条深蓝色牛仔裤,他再三强调,这是第一次穿。那时,是二零一五年十一月,银杏叶铺了一地,灿如黄金。
《老实街》不正是王方晨写作之路上银叶大道吗?
评论家谢有顺说:“一条自成一格的老街,一座真实、客观的北方大城,浓缩着中国伦理和文化基因的老街上,王方晨力图写出这个道德小世界的解体,碎裂,并由此发现当代都市的情感密码,寄寓时代变迁下的精神乡愁。”我深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