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乔《临潭的潭》:昨夜秋风入汉关 朔云边月满西山
: 北乔是个诗人?我有些诧异。
北乔出了本诗集?我更是有些怀疑。
说他写小说写评论写散文甚至于书法随笔,都觉得理所当然,他本来就会写,而且写得很好。但诗歌,不是一般人说写就写的。他没写过,我也没见过。可是去了趟临潭,一本沉甸甸的诗集就摆在面前,始料不及。
临潭是个县,没他如此宣传,估计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个古称洮州的藏族自治州在哪里。对外人来说,远在甘肃南部的它只是森林草原、雪山湖泊、牦牛藏民、酥油糌粑的好奇与遐想,只是高原反应、荒凉偏僻的代言词;但在诗人眼里,它就是另一个故乡。海德格尔说过,“所有的诗人都是还乡诗人” 。终极意义上的诗人,都是在故乡异乡之间不停寻找的人,是把心灵漂泊中的触景生情或托物言志化为诗境的过程。对他来说,江苏的东台、甘南的临潭,都是故乡,不过一个是地理意义上的,一个是精神层面的。两个故乡,一有池塘鱼虾,一是遍地牛羊;一南一北,一柔一刚,一灵动一苍凉;但在诗人笔下,却拥有同样的精神力量。
北乔的诗,信息量大,视角开阔,新鲜感、动感极强,意象丰厚而颇具深度。既有边地旖旎风光、少数民族奇风异俗的描摹,又有凛冽寒风中孤独寂寞、黯然思乡的记录;既有传统边塞诗的豪气阳刚之美,也有现代诗中的儿女情长之柔。大处落笔,小处入手使他的诗歌既以雄浑见长,又富有浪漫进取的气象;既有对自然、生命的敬畏,又有对藏地边民的赞美与同情。犹如高原上的花甸,漫山遍野,扑面而来;刚劲的塞外朔风,横扫而过。
《临潭的潭》 ,麻质的封面,大写的潭字,大气磅礴,气势非凡。看来藏区的风不但能将人吹糙,还会吹出苍茫之气来。如果说上部——高原诗经有“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气度,那么下部——隐喻或辽阔就是“梦里山河在他方”的低徊;如果说前半部分是“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茫茫黄入天”的浩然,那么后半部分就是“故乡今夜思千里,愁鬓明朝又一年”的细腻。当一些热烈奔放或低沉伤感的诗句流淌出来时,寄养在身体里的故乡便会还原,寄存与精神上的故乡也会升华。
读完《临潭的潭》 ,我仿佛听到了历经千年而余音袅袅的角鼓,和奔放雄伟、慷慨激昂的吟咏。挂职于临潭的北乔,以亲历的见闻来发现、感悟和记录,在平凡生活中提炼出一股浓浓的诗意,延续着边塞诗的余韵。这些由思考和阅历串成的文字,有炽热有冷峻,有希望有失意,但更多是慷慨的、激昂的、积极的、乐观的,是对故乡的热爱和歌咏,是对人生和世界的大爱和赞美!
诗言志。北乔的诗,貌似很简单,却很耐读。其中一些以响亮的名词出现,诗题本身就是夺目的、耀眼的,是对世界的直接呈现,也是生命的直接赞扬。 《父老乡亲》 《青砖墙》 《晨曲》 《白石山》 《牛头城》 《农家乐》 《高原来客》《海眼》 《黎明》 《午后》父母书《青灯》 《爆米花》 《落叶》 《乞丐》 《月光帖》 《门》 《路口》 《蘑菇》等等,用粗犷的笔触、厚重的色彩来抒发感情、描写人物事,展现了一位诗人的观察视角和情感变化,展示出汉语自身的活力和魅力。
他热爱这个叫做临潭的地方,那里的一花一草、一山一河就是炽热情感的多面延伸,是无数个片段细节画面的定位定格。他以明喻的、隐喻的词语,构成一个个神秘阔大的世界,描绘着苍茫雄浑的边塞之风,来盛放那些在空间上、时间上、动态上、静态上、光色上、音响上多重组合的美和爱,激活独特而富有地域特色的生命力。
我背上是白天/我怀里抱着夜晚/我驮着阳光,在黑暗地呼吸/在广袤的苍穹下/我还不如一根草/我的灵魂,半明半暗的怪兽/还是黑白之间的神性( 《背对阳光坐下》 )
洮河在高原上如履平地/黄昏为它让路/骏马在岸边低下高贵的头/日月星辰在水里交换各自的秘密/……/黎明时分/洮河回到了自己的黑暗/沉在水底的刀剑/枕着曾经的血色和哀嚎( 《洮河》 )
诗人的眼睛,仿佛一个便携式镜头,随时随地在进行捕捉。生活点滴、工作途中、出游旅行、放假回家,目光所及都是写作素材,心思所触都会一咏三叹。而他,本来就是个摄影者,正如代序中所说的,那些本为照片所配的短句,不经意间就被当做了诗,成了风中唱的歌。尽管内容随手拈来,但感情充沛饱满,像一位任意东西的汉子,纵马驰骋在茂密草地上,随手套住一个离群的马儿,呵斥扰乱了羊群的藏獒,然后远眺落日长河,仰面长啸;或者在清晨的高原独自醒来,面对阳光下的长影,摇曳着的花朵,晶莹透亮的露珠,举起高原这杯美酒,唱起一曲思乡曲,任由风掠过旷古,卷起他的衣襟。在孤独寂寞中,一颗流浪的心在叹息,一个思辨的灵魂在思索。
遍观北乔的诗,高原、青稞、阳光、格桑花、雪山、城墙、火焰、劲风……诸多意象,坚硬而透明,彪悍而野性,如刻刀弓箭,有“且把异乡做故乡”的豪气,“依依林影万鸦藏”的激情,“长风萧萧渡水来”的胆气,“归燕连连映天没”的悲壮。语感随性不随意,单纯不做作,简洁素雅,庄重大气,不哗众取宠,也不刻意执拗。这位有军旅体验的作家,将边塞生活的经历和个人的情感体验糅合在一起,营造出了一种浪漫瑰丽和崇高辽远。他的勇气、激情和细致,是内心沉潜、过滤的反映,是不用言辞的浪花去堆砌沙丘,而是能突出生活现场、写出心中疼痛的当下存在。因了这痛快的倾诉和内心的顿悟,才能远离世俗,让灵魂得到暂时安宁,使所思所行抵达一种高度;也使特立独行的诗行,成为照亮娱乐消费的一豆火苗,唤起人们久远的共鸣。
诗言情。无情未必真豪杰,多情未必不男儿, 《临潭的潭》后半部分,由刚为柔,由高昂到深沉,由直抒胸臆到隐含内嵌。北乔笔下的故乡,是一种情感的寄托,一个带有特定光亮的地域,并以难得的清晰和微妙的感触,表达着唯美的价值向度。那些孤独、遗忘、缅怀和追忆,那些爱恨的痛感、记忆的片段、思念的过程和未来的展望是他得以在异乡走下去的动力和源泉。
那些羊,深夜被他数来数去/清晨叫醒他睡熟的肉体灵魂和床/漂浮在大海的颤抖之上( 《他在清晨的高原独自醒来》 )
夜行人/站在十字路口/站在月光下/远方的路漆黑一片/回家与远行,一样的无助( 《月光下的夜行人》 )
诗的节奏开始缓慢,基调开始忧郁,且毫不掩饰自己纯朴的情感,将亲情、乡情、友情乃至爱情在暗夜里、月光下反复吟唱。尽管回归是目前流行的趋势,但历经风雨沧桑的故乡能不能回去,却是个值得思考的命题。北乔以不可遏止的、对美好的叩问和期待的笔墨,寻找着独特的审视角度,书写着孤独和无奈。犹如一朵朵凄美绝艳的异域雪莲,开在远古的大漠,开在母亲的灶台前,点燃游子的思念,诱惑归乡的渴望。这是一些被生活切割得伤痕累累的诗句,也是西红柿炒鸡蛋般简单朴素的情感。
村上春树在《异乡人》中说:“无论置身何处,我们的某一部分都是异乡人。 ”比之外在的华贵与喧嚣,日常美、质朴美、荒凉美、寂寥美甚至旷古美,才是真挚动人的情感。北乔沉入自己的内心世界,将隐秘炽热的精神物化成诗,然后以诗作向导,绘制出一片属于自己的情感地带。
《临潭的潭》 ,不仅仅是生活的艺术再现,是内涵的深厚积淀,更是对生活观察和细致体验的结果,汇聚着一个旅人的情感碰撞,一个游子的精神寄托,一个异乡人魂灵慰藉,一个诗人的精神高地。从“金戈铁马”到“含而不露” ,从“高亢花儿”到“轻声呢喃” ;柔软的肉体下,隐藏着敏感坚定的心;独立的省察,温存的关怀,既承载在荒漠,也绽放在夜空。“秦中花鸟已应阑,塞外风沙犹自寒” ,不同时空,不同的心境,不同的人生经历,不同的感受感悟,都在一行行诗中得到了真实的表达,获得了艺术的魅力。诗人用他的曲笔,婉转地揭示着对自然界博大浩瀚的敬畏之情,对第二故乡的热爱之心。无论是坚强与柔软,侠骨与柔情;无论是浩然之气和精微至察,都是生活的恩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临潭是他的福地,他也是临潭的儿子。
面对这本厚厚地诗集,除了敬意,还是敬意。因为无论是曾经的兵营还是就职的现代文学馆,无论是江南的鱼米之乡还是眼下的甘南朔地,所在之处,他都有异乡即故乡的安然平和,有一种静下来守下去的坚持和执着。从他身上,我们可以看出:情感有了依托,诗意便喷涌而出;精神有了支点,灵魂就不会干瘪。
愿北乔,在诗歌的天地里,继续放声高歌,继续纵横千里。